中國歷史上的許多政權,在開始時生機勃勃,到后來卻內憂外患不斷,以至于最終覆滅。一個政權的垮臺當然有多方面的原因,但根本原因則在于政府同人民之間能否進行有效的溝通,即來自底層的訴求是否為上層所聽聞與反饋。一個有生命力的政權總是能通過自我調整不斷回應來自下層和人民的訴求,一旦這種訴求與回饋的機制出現問題,上下之間的錯位就會越拉越大,最終則會招致政權的倒臺,進而需要通過成立新政權以重構一套有效的訴求回饋體系。歷史上的商鞅變法可以讓我們更清楚地明白這個道理,并為我們今天提供借鑒。
一
公元前356年,在秦孝公支持下,商鞅實行變法,前后共兩次,變法的內容主要包括:(1)編組全民監督網。商鞅創立了什五連坐制度,五家為一保,十保為一什,一家有罪,五十家連坐,并明確了賞罰的標準,主要是告奸晉爵。知奸而能告發者,與“斬敵首同賞”;知奸不告者腰斬;匿奸者“與降敵同罰”,誅其身,沒其家。(2)強行小家庭制,促進生產。自西周開始,中國就是大家庭制,家族集團聚集而居。商鞅認為這樣的大家庭中掩藏了很多的剩余勞動力,致使全國的生產潛力得不到最大發揮,因此推出了“分戶令”:“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強行將大家庭分解為小家庭,各個家庭單位經濟獨立,自食其力,男人務必農耕,女人務必???。這項改革,配之以對商業的持續打擊,無疑效果突出,最大程度地挖掘了秦國潛在的勞動力。商鞅第二次變法時再頒分戶令,“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內息者為禁”,也就是說,任何家族都必須無條件地拆分成小家庭,父子、兄弟不能同室而居,有錢也不能買例外,這樣又有一大批勞動力被挖掘了出來。(3)唯軍為榮,以戰獲爵。春秋時代,爵位世襲,土地亦世襲,受封者一世領爵,世世領爵,久而久之便會形成一大批不勞而獲的世襲宗室。為了打破這種現象,商鞅推出以戰獲爵的措施,“宗室非有軍功論,不得為屬籍”,也就是將爵位和軍功掛鉤,沒軍功就沒有爵位。換言之,所有貴族頃刻間全部淪為百姓,只有在戰場上得到了軍功才能重新擁有爵位。變法同時規定了軍功大小和爵位高低的配比。這一條改革措施同樣是商鞅變法的要害環節之一,這樣做實際上造成了軍功面前人人平等的局面,很大程度上使貴族、平民的區分失去了意義,但極大地調動了民眾尤其是底層民眾從戰的積極性,自此秦國全民皆兵、唯軍為榮、勇武好戰的風氣迅速彌散開來。(4)行縣制,設縣署。封建世襲制下,各封國獨立自主,中央政府也常常難以涉足。秦孝公時代,秦國已經以縣代替封建世襲制,商鞅變法將這一重要政治改革推向深入,廢封建,設郡縣,各郡縣都遵從統一的政治制度,自此自己制定游戲規則的獨立小王國不復存在,中央大大加強了對地方的控制。
商鞅變法的幾個方面都鮮明地指向同一個目標:讓秦國所有的人與事都圍繞“農”與“戰”兩個要素來運轉,嚴厲打擊一切妨害農戰的因素。這在經濟上為秦國農業生產帶來了勃勃生機,為秦國霸業打下了豐厚的物質基礎;政治上強化了中央集權,使封建國家機器的職能更加健全高效;軍事上極大地提高了秦軍的戰斗力,使秦國在對外戰爭中取得了主動。《史記》描述了商鞅變法給秦國帶來的變化:“行之十年,秦民大說,道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人足。民勇于公戰,怯于私斗,鄉邑大治?!鄙眺弊兎ㄇ埃貒冀K未能真正強大起來,加上保守勢力十分頑固,對秦國的強盛造成了嚴重影響,而商鞅變法以極大的氣魄摧毀了秦國的保守勢力,并最終讓秦國強盛起來。僅從這個結果來說,商鞅變法是成功的。
二
商鞅變法最終歸于失敗,根源在于商鞅變法及后來的秦帝國所奉行的“備民、愚民、役民”思想。商鞅說“法令者,民之命也,為治之本也,所以備民”,這就明確指出法令的設立就是為了防備人民的。之所以要對人民嚴加防范,是因為商鞅認為“民弱國強,民強國弱”,人民和國家在利益取向上是相互矛盾的,要想國家強大,則必須削弱人民,正如《商君書·弱民》所言:“故有道之國務在弱民”,而能夠戰勝強敵、稱霸天下的國家,首先必須制服本國的人民。商鞅思想上的繼承發揚者韓非子更進一步地闡發了不能信任民眾的原因,其《顯學》篇說“民智之不可用,猶嬰兒之心也”,民眾不但蒙蔽無智,而且從本性上講都是自私自利的,不但自私自利,而且數量龐大。他們為求私利而無所不作,構成了對國家的極大威脅,根本不會把君主和國家的利益放在心上,在這種情況下,民眾能不做壞事就已經很不錯了,根本不要指望他們能有什么道德禮儀。“夫圣人之治國,不侍人之為吾善也,而用其不得為非也”,對于這樣的民眾當然要嚴加防備,防備他們為非作歹,損害國家利益。
防民的最有效手段是愚民,只有使人民愚昧無知、樸實忠厚,人民才不易結成強大的力量來對抗國家和君主,這樣國家才容易治理,君主的地位才會牢固?!皣蟪贾T大夫,博聞辨慧游居之事,皆無得為;無得居游于百縣,則農民無所聞變見方。農民無所聞變見方,則知農無從離其故事,而愚農不知,不好學問。愚農不知,不好學問,則務疾農”,農民不進行智力活動,不好學問,就會專心地從事農業生產。商法的實施本就是要將全國的活動都集中到農戰上來,民眾當然是從事這些活動的主體。可見,按照《商君書》的觀點,民眾只不過是耕戰的工具,商法所要解決的不過是竭盡其用而已。韓非子繼承發展了這種思想,他認為“故明主用其力,不聽其言;賞其功,必禁無用;故民盡死力以從其上”,也就是說,不管是商鞅變法時的秦國還是后來的秦帝國,都無一例外將人民視作耕戰的工具。
為了做到這些,商法一是采取措施讓民眾遠離禮樂教化,因“辯慧,亂之贊也;禮樂,淫佚之征也;慈仁,過之母也;任譽,奸之鼠也”,意指禮樂詩書會讓民眾只關心自己的親人,從而逃脫國家義務。商法還禁止一切關于變法的爭論和學術,商鞅說:“所謂壹教者,博聞、辨慧、信廉、禮樂、群黨、任譽、清濁不可以富貴,不可以評刑,不可獨立私議以陳其上”。總之,不允許民眾對國家有任何議論,即任何思想的自由都會削弱國家的權威,因此與效忠君主相違的一切傳統和思想都應禁止,儒家的“孝悌”觀念在法家看來也是有害無益的,“父之孝子,君之背臣也”。越是孝子,就越有可能站到國家的對立面,可見法家對儒家的理論批判是全面而細致的。此外,商法還從人性惡的理論出發,主張國家不要施行所謂的“善政”,而要以嚴刑峻法控制民眾,“國以善民治奸民者,必亂至削;國以奸民治善民者,必治至強”,即要以惡去惡,達到強令民眾專心農戰的目的。《商君書》提供了控制民眾的詳細方案,包括對農作物的產量與質量、糧食價格、糧食買賣、商業活動、市場行為等的監督、管理,可謂無孔不入,在這樣強大的國家機器面前,民眾除了成為農與戰的工具之外,別無他選。但對法家而言,若能如此控制民眾,國家就能更好地役民,讓民眾為國家效犬馬之勞了。
從商鞅及其后秦國對民眾的做法來看,其備民、愚民、役民的理論得到了很好的體現。韓非子從正面的角度講過秦昭襄王時的一件事,某年秦國發生一次大饑荒,有官員建議開倉放糧。秦昭襄王表示:秦法賞罰嚴明,如果開倉放糧,饑民無論是否有功,都能得到賞賜,這會導致混亂。與其開倉放糧導致混亂,不如為了法度秩序而放棄救濟。對人民有如此態度的統治者,自然不可能在回應人民訴求上有任何積極作為,秦政權的覆滅也只是時間的問題。
三
從中國歷史的發展來看,秦國備民、愚民、役民的做法也是對官民訴求回饋政治傳統的違背。早在周代開始,政府主動重視民間輿情并采納民眾的意見就已經形成了制度,據說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便是政府派遣的樂官深入民間采集而成。班固《漢書·藝文志》明言:“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薄妒池浿尽吩疲骸澳信胁坏闷渌?,因相與歌詠,各言其傷……孟春之月,群居者將散,行人振木鐸徇于路以采詩,獻之大師,比其音律,以聞于天子,故曰王者不出牖戶而知天下。”也就是說,政府主動派人深入民間了解民生疾苦和百姓訴求,以此作為調整政策的依據,后人將這些內容輯錄下來,便形成了《詩經》。在“采詩”說之外,關于《詩經》的形成還有“獻詩”說?!秶Z·周語上》記載:“故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師箴、瞍賦、朦師、百工諫”,而《晉語》上也說:“吾聞古之言:王者政德既成,又聽于民,于是乎使之誦諫于朝,在列者獻詩。使勿兜。風聽臚言于市,辨祆祥于謠,考百事于朝,問謗譽于路,有邪而正之,盡戒之術也”?!矮I詩”的目的則是使居上位者能“辨祆祥于謠”、“問謗譽于路”,把“觀民風”作為執政的參考。
可見,不管是“采詩”還是“獻詩”,其目的都不離“聽于民”、“以聞天子”,都是希望老百姓的心聲能夠上達天聽。而在中國古代,地位低的人向居上位者進諫,不但不被制止,反而受到鼓勵?!痘茨献印ぶ餍g訓》上說:“古者天子聽朝,公卿正諫,博士誦詩,瞽箴師誦,庶人傳語,史書其過,宰徹其膳,猶以為未足也。故堯置敢諫之鼓,舜立誹謗之木,湯有司直之人,武王立戒愼之鼗,過若豪厘,而既已備之也。夫圣人之于善也,無小而不舉,其于過也,無微而不改?!奔垂糯t明的統治者都是能虛心納諫、從善如流的。
從這個角度再回過頭來看,會發現商鞅變法既有不少創舉,又有嚴重失誤。創舉在于,從總體上看,商鞅變法可視作統治階級對國家、人民圖強的一種有效回應;從具體內容上看,商鞅變法的諸多內容,如編組全民監督網、設郡縣制、統一度量衡等措施,將整個秦國有效地整合聯系到了一起,在當時交通、通訊十分落后的情況下,最大限度地達到了以上率下的功效。秦帝國的統治者若能以這套制度為基礎,當能建立起一個效率遠超前代的官民溝通新機制。其嚴重失誤是,商鞅變法的指導思想從一開始就宣告了這個政權運作系統拒絕對下層人民的訴求做出回應,這使得商鞅變法只能讓秦國強大一時,卻不能使其傳之久遠。
秦滅之后,秦政的教訓成為歷代政治家和思想家反思的主題,所達成的最大共識就是認為秦政暴戾無道,完全不為治下的人民著想。秦之后的漢代“獨尊儒術”,而之后的歷朝歷代也都崇奉儒家,這與儒法兩家截然不同的君民關系主張和歷代對秦政的深刻反思緊密相關?!墩撜Z·顏淵》中說:“哀公問于有若:‘年饑,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對曰:‘盍徹乎?’曰:‘二,猶不足,如之何其徹也?’對曰:‘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百姓足即是君足,百姓不足,君又如何能足呢?這與秦國的做法可謂天壤之別。
進入現代政黨政治以來,黨群關系從實質上講仍是官民訴求回饋這一古老政治課題的現代延續。中國共產黨作為一個無產階級的政黨,在黨群關系問題上有著先天的自覺,這在黨一貫奉行的群眾路線問題上表現得最為清楚。1943年6月,毛澤東在為中央起草《關于領導方法的若干問題》的決定時,第一次較為系統地概括了群眾路線的思想:“在我黨的一切實際工作中,凡屬正確的領導,必須是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這就是說,將群眾的意見(分散的無系統的意見)集中起來(經過研究,化為集中的系統的意見),又到群眾中去作宣傳解釋,化為群眾的意見,使群眾堅持下去,見之于行動,并在群眾行動中考驗這些意見是否正確。然后再從群眾中集中起來,再到群眾中堅持下去。如此無限循環,一次比一次地更正確、更生動、更豐富”。從本文關注的官民訴求回饋這個角度來看,群眾路線是一個周而復始、無限循環的過程,它是由領導和群眾的不斷互動組成的,即領導的決策內容不斷返回群眾中去做宣傳解釋和檢驗,如此在與群眾的互動中不斷得到深化,在這個明顯體現了訴求回饋的過程中,群眾始終是群眾路線的中心,正是這一點,群眾路線契合了政治活動的根本點,也是對歷史經驗的傳承與升華。
責任編輯:劉芳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