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傳統的家庭分工模式已經逐漸被新的社會價值觀所取代,各種女權主義的興起,男女平等觀念的普及,已經威脅到了男人在家庭中的地位。這種沖擊給男人帶來了新的變化,也讓他們適應新的角色,比如男人也可以成為孩子的養育者,成為孩子的“母親”,而不是“父親”,但是父親的概念并沒有重新定義,現代仍有許多中國男人無法同時感受到自己是一個溫順體貼的家長,又是一個堂堂的男子漢,他們認為兩種角色之間存在著矛盾沖突。
在中國近代的許多名人傳記中,都記述過這樣一個父親形象,不茍言笑,冷酷無情,與子女保持距離,不寵愛,更不會與孩子們親昵,他對兒子唯一表示關心的方式就是督促他的學業,規劃他的人生。這種傳統文化中的父子關系造就了無數才子,也毀掉了無數溫情時刻。
如果你稍微留意下,很多人晚年回憶自己的父親多少都是以溫情的筆觸書寫,用文學美化了那個威嚴、不通情理的父親:仿佛父親早年的苛刻是良苦用心,別有用意,只是為了自己以后的成功煞費苦心而已。在這樣的傳統之下, 不難理解2010年5月,為何季羨林的獨子季承出版了《我和父親季羨林》一書會震驚世人。
季承顛覆了被社會塑造的“大師”的完美形象,在兒子筆下,季羨林可以說是一個人生的失敗者,一個有國無家的浪人,一個孤獨、寂寞、吝嗇、無情的文人。通過那本傳記,我們了解到季羨林對外人,不管是誰,一律和藹可親,平易近人。但對家里人,總有點冷若冰霜。孩子們的事情,一律不聞不問。季羨林的繼母過世,住院的二十多天內,他一次都沒有前往探望。這之后的七年間,季承的姐姐、母親、姐夫也相繼去世,伴隨季羨林數十年的秘書李錚也被季羨林冷落,對于這幾位家人和親近的人,季羨林一直表現比較冷淡。
季氏父子之間更是裂痕深遠,1994年2月,父子倆因為一盆君子蘭鬧翻決裂,此后十三年沒有任何來往。直到季羨林去世前的八個月里,季承才重新探望和照顧季羨林。季承認為父親道德高尚,情操豐富,勤奮刻苦,樸實無華,愛國愛人,熱愛人生,熱愛自然,受人敬仰。但是,作為一個常人,他的性格是復雜的。
實際上,這又跟季羨林本人的早期經歷有關,他幼年過繼給叔父,無愛的婚姻、母親的早逝,塑造了他壓抑、封閉、孤傲的性格,以至于他后來意氣用事毀了自己一家,又使他生前身后都深陷種種糾紛之中。
這對多年來劍拔弩張的父子在訣別的最后時刻選擇了情感認同。有人會揣測兒子惦記著父親的遺產,有人會贊同這種父子之間情感的聯系。其實無論什么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沒有季羨林的病危,也許父子之間的關系仍然處于冷漠而尷尬的階段。
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中,父親是一個權威型的人物,他的存在代表了傳統、因循守舊的保守力量,而兒子的存在被視為威脅,他們一方面互相爭奪母親的愛,同時還互相敵視。父與子之間的沖突被視為一種永恒的沖突:一方面兒子會敬畏父親,并努力成長擺脫父親的陰影;另外一方面,父親會感受到兒子成長的威脅,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終究會被替代的危機感。但是這種沖突會有和解的一天,即當兒子成了父親,當父親已經衰老,不存在威脅的時刻,父與子之間才可能緩和這種危機。
而對中國人來說,國學大師與自幼缺少父愛的兒子還是時代的縮影。近一百年來的中國既是一個父權喪失的時代,又是父子關系重建的年代。從辛亥年到新文化運動,中國家庭中父子關系的變遷經歷了一個越來越激進的過程,最初是父權的喪失,繼而是“五四”一代嘗試對父子關系進行完全的革新。而后,在大時代的動蕩之中,父子關系在全面政治化的空氣中被異化,年輕人在政治的高壓下對上一代進行徹底否定。直至1980年才開始重建父子間的溫情關系,而市場化改革又將父子關系推到了沖突的位置上。總而言之,在新文化與舊文化交替的轉型期,父子常常要通過非此即彼的選擇來表達自己的立場。
在中國的社會中,父與子之間相處最容易應該是在兒童期,一旦進入到青少年,這種父子之間的溫情很快會被一系列嚴厲的要求遮蔽,父親不是一種溫情的形象,他是男權社會的權力象征,他所擁有的社會地位和家庭地位,致使其日益成為一個強悍外殼包裹下的孤獨靈魂。
翻譯家傅雷和傅聰的故事仍是最讓人感慨的案例。為了把傅聰培養成才,傅雷幾乎可以說是冷酷無情,不擇手段,甚至不少打罵。傅聰長到20多歲了,傅雷還在不厭其煩地跟傅聰講,跟長輩講話時雙手要下垂,進屋時,要把圍巾、外衣掛在衣帽間,吃西餐時刀和叉不能發出碰撞聲。
其實,這種教育方式讓傅雷自己也覺得痛苦:“跟著你痛苦的童年一齊過去的,是我不懂得做爸爸的藝術的壯年。幸虧你得天獨厚,任憑如何打擊都摧毀不了你,因而減少了我的一部分罪過。”
可是如傅雷所說,結果是一回事,當年的事實又是一回事。“盡管我埋葬了自己的過去,卻始終埋葬不了自己的錯誤。孩子!孩子!孩子!我要怎樣擁抱你才能表達我的悔恨與熱愛呢!”
目前來看,在中國大部分家庭關系中,父親在家庭中所發揮的作用仍然是通過他們所從事的工作和承擔的社會責任,而不是通過照料孩子來實現的,嚴父慈母仍然是被廣泛接受的思維套路。但可喜的是,我們也已經看到中國有越來越多父親接受了平等、獨立的父子觀念。小說家汪曾祺寫過一篇《多年父子成兄弟》的散文記錄了他的父親,也記錄了自己與孩子的關系。汪曾祺的父親是一位很有趣的父親,很隨和,沒有脾氣,對待子女從無疾言厲色。他愛孩子,喜歡孩子,愛跟孩子玩,帶著孩子玩。他關心兒子的學業,但不強求。汪曾祺的作文好,他就拿出去給人看,四處炫耀,數學成績不好,他也不責怪,只要及格就行。汪曾祺說他十七歲初戀,在家寫情書,父親在一旁瞎出主意。他十幾歲就學會了抽煙喝酒。父親喝酒,給他也倒一杯。抽煙,一次抽出兩根,父親一根他一根。父親還總是先給他點上火。
當汪曾祺自己成為父親之后,“我的孩子有時叫我‘爸’,有時叫我‘老頭子’!連我的孫女也跟著叫。我的親家母說這孩子‘沒大沒小’。我覺得一個現代化的、充滿人情味的家庭,首先必須做到‘沒大沒小’。父母叫人敬畏,兒女‘筆管條直’,最沒有意思。”
汪曾祺說:“兒女是屬于他們自己的。他們的現在,和他們的未來,都應由他們自己來設計。一個想用自己理想的模式塑造自己的孩子的父親是愚蠢的,而且,可惡!另外作為一個父親,應該盡量保持一點童心。”根據眼見到的現實,我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汪曾祺的父子關系模式相信會在未來的中國更加普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