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痛快,是篆刻的奇境,它表現出一種墨氣淋漓、元氣彌漫的至剛至大之境,屬于易之四象中的“太陽”。篆刻歷代大師中能臻此境界的只有齊白石。
齊白石是一位農民兼木匠出身、而詩、書、畫、印俱臻至妙境的大師。他在藝術精神上推崇“獨造”,曾說:“刻印,其篆法別有天趣勝人者,唯秦漢人。秦漢人有過人處在不蠢,膽敢獨造,故能超出千古”。我們常在他的詩稿、題跋上多次看到他用“天真爛漫”、“縱橫歪倒”、“顛倒縱橫”等詞語來表述自己的藝術追求。
農民出身的他,質樸、直接而又有狡黠的智慧。賣字畫印章認錢不認人,但面對日本侵略者的求索可以閉門謝客、大節不奪;對不認同他藝術理念和實踐的同行嗤之以鼻;而在日常生活中又小氣得將幾塊餅干藏得只有自己找得到。木匠出身的他,擅長雕刻木質花板,對于在狹小空間中簡單明快地呈現有效細節有著豐富的經驗,又對斧鑿創刀這樣猛利的工具有著很深刻的實踐體驗。因而,他在藝術實踐上極力推崇“痛快”。他在自述中寫到:“我刻印,同寫字一樣。寫字,下筆不重描,刻印,一刀下去,決不回刀……常見他人刻石,來回盤旋,費了很多時間,就算學得這一家那一家的,但只學到了形似,把神韻都弄沒了,貌合神離,僅能欺騙外行而已。我常說,世間事,貴痛快,何況篆刻是風雅事,豈是拖泥帶水,做得好的呢?”應該說,“痛快”在秦漢書法以及鑿刻印章中早有實踐,齊白石篆刻無疑孳乳于久遠的傳統。
人長壽;中國長沙湘潭人也
齊白石在線條組織的深度上有著自己的習性和膽略。他善于加厚并邊及大塊留紅使其印面顯得氣勢盈滿,具有強烈的視覺沖擊力。對于印面的挪讓處理,他嫻熟老到,很注重印面章法中的沖和畸正、遙先呼應。齊白石為人稱道的代表作“人長壽”印,篆法上橫畫層層排疊,此起彼伏,有應接不暇之勢,他在筆畫的粗細、距離的大小等方面極盡變化。其中“壽”字的一長豎由上到下,直灌到底,更有一種頂天立地的偉岸之美,章法上的疏朗得宜,使印面活脫起來。同時為了使邊框與印文字渾然一體,他在“人”、“長”二字的豎線上力避與邊欄垂直。這些微妙的疏密關系處理使印面生氣遠出,新意盎然。
巴陵子相之印
這方印章一入眼就讓人想起齊白石。非常相似的理路和手法,不同的在于齊白石做得更加夸張,對比更加明顯。我們看到,除了“子”的中豎的彎曲之外,其余的筆畫都變成了簡單的直線,并且是毫不修飾的楔形線。它讓我們清楚地看到用刀的路徑、力量和順序,這種簡單、直接而猛利的刻法使得印面集聚著驚人的爆發力。“巴”、“陵”兩字的穿插、“子相之印”四字的粘連增強了局部的團聚,而“巴”字左豎與“子”字的貼近則將這兩個相對獨立的部分聯系在一起。同時,“陵”、“相”兩字的上升與“印”的下沉又構成了另外一組關系。看來,直來直去的刻法所要考慮的細節一點兒也不少!
騎部曲將
東漢印章無論鑄鑿,大多嚴謹厚重,少有如南北朝印章之荒疏野逸的。此方“騎部曲將”放在其中就顯得十分特別。它的筆畫的形狀多數是楔形,每一筆幾乎都是刻個大概,筆畫之間的交叉銜接也都是一刀了事而不再修飾,似乎是治印者刻到半途發現不滿意就放棄不用了。但仔細去看,又似乎還是有些章法的。比如,上下兩半的印文,底部都是左低右高的:上半部分的兩字都是密的,下半部分的兩字都是疏的,上半部分的密中有疏,比如“曲”的中部“王”的收縮,下半部分的疏中有密,比如“部”右下的收緊、“將”的左上曲筆收緊。這些對立又統一的、不經意的變化使得這方荒疏野逸的印章有著經得起品味的細節。
丁文蔚
此印是趙之謙“印外求印”的杰作,當直接啟發了齊白石篆刻面目的形成。趙之謙在邊款中記下了“頗類《吳紀功碑》”的心得。《吳紀功碑》就是《天發神讖碑》,其字篆形隸意,橫筆方起方收,縱筆方起尖收,氣度沉酣凌厲,與《禪國山碑》同為三國吳國書法的代表性作品。趙之謙對之十分喜愛,多有擬作。此作用刀剛猛厚重,一刀不能達意就干干脆脆再補一刀,絲毫不猶豫。這種雙刀和復刀刻成的尖銳凌厲的筆畫,與后來齊白石的單刀直沖相比,一沉酣,一爆烈,形似而法異,不可不察。章法上最值得注意的,是精妙的留紅。如“丁”字中豎左偏,右側留紅;“文”作三角形,兩肩留紅,與“丁”下的留紅呼應。而最精微的留紅則在“蔚”字,印文三字中以“蔚”字筆畫最多,留紅最零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