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南小學校長性侵女學生的新聞,讓“校長”一詞成了過街老鼠,一時有“國人皆欲殺”之勢。但是這個名稱,在我心里有著特別的地位,讓我想起關于父親的一段舊事。
在家鄉小城,我的父親是一位小學校長。他十八歲當民辦教師,在村子里教書,后來到城市里應聘,直至成為一所重點小學的校長。三年前積勞成疾,未到退休年紀就去世了。
他去世當天,我發了條100多字的微博,簡述父親生平,以寄哀思。正巧當地一高三語文老師讀到,抄下來給學生作文課上用,沒想到不少學生舉手,說父親正是他們的小學校長。結果那節作文課,變成了學生對當年校長的集體懷念。
2013年6月,我回北京辦事,遇到北師大數學系一位女生,互相介紹以后她說:“您知道嗎?您父親是我上小學時的校長,有一天,老師體罰學生,我們就集體去找校長告狀,在他辦公室里訴苦,他對我們特別溫和,我到現在還記得他。”
這兩件溫暖人心的小事,使我對中國式師生關系更多了幾分體味。
中國老師:偶像已衰微
從孔夫子開始,中國的老師就不是一份簡單的職業,“他”不僅是知識的傳授者、人生的領路人,還是圣人的化身,是學生的道德偶像。一位知識淵博又堪為道德楷模的老師,在傳統社會中具有崇高的地位,在學生心中也位置特殊。
由于孔子就是一位老師,古代人們祭祀的時候,會設一個“天地君親師”的牌位,君是皇帝,親是祖宗,師即圣賢。師徒關系與父子關系、君臣關系被置于同等重要的地位,孝順敬從成為封建倫理的價值核心。看電視劇《走向共和》,戊戌變法失敗以后,梁啟超與老師康有為思想發生了分歧,康有為盛怒之下,讓梁啟超跪下,然后舉手就打。縱是梁啟超這樣有新思想的巨星,在老師面前也只能乖乖就范。
作為儒家的創始人,孔子提倡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讀書人與官員的角色合二為一。尤其有科舉制度以來,師門如官場,門生如下屬,傳道授業解惑與啟用提拔恩寵一脈相承,知識的傳承與權力的服從互相交叉,服從老師也成了天道綱常,而“欺師滅祖”則是大逆不道的罪行。
可見,在中華文化里,師生關系的內涵是非常豐富的,在老師身上,往往附著了導師、父親、上級、考官、恩人等多個角色,寄托著超出職業領域的情感因素,也是社會統治序列的一部分。當社會倫理運轉有序時,中國老師的形象是美好的,往往與學生親如父子,比西方老師更有情感親和力,會留下“程門立雪”之類的佳話。而一旦社會走向末路,道德倫理崩潰,世風日下,師道也不可避免受到連累,變得老師不像老師,學生不像學生了。
我讀一本鐘麗思的回憶錄《頑童時代》,她是1988年赴法國留學的女作家,在書中講述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發生的故事,鐘麗思的父親是重慶的一位將軍,當她因調皮被父親暴打,小學老師跑到家里當面討伐將軍。將軍站得筆直,一邊恭敬地聽著一邊說:“老師教訓的是。”還攙著老師的胳膊送出門外。而他的女兒小學畢業后竟然失學,因為太過調皮沒有學校愿收,將軍也無可奈何。
我拿著書向有經歷的人求證,得到的回答說那是真的,五十年代師道還是存在的,可惜“文革”是一大劫,近年又一大劫,如今已有蕩然之感。
今天的教育,被歸入政府行政體系,小學校長是正科級,主任是股級,老師也成為等級序列的一部分,且在金字塔中墊底。同時,在以金錢為評價體系的社會階層中,老師也成為收入低微的階層,談不上什么社會地位。那些大學教授、博導命運并無不同,只不過掌握更多一點資源,一面向行政機構“攬活兒”,成了課題承包商;一面向學生轉包,學生成了他們雇傭的員工。
教育體系的衙門化,教育內容的政治化,老師地位的卑微化,教育成了政治體系的一環,這就是今日教育的真相。當社會倫理失序,也就是禮崩樂壞的時候,那些被賦予道德色彩最重的行當,往往沉淪得最徹底,也最令人痛心—如公仆、醫生、教師。那個被稱為禽獸的海南小學校長,只是當下社會道德生態的一個縮影;而倒臺的衣俊卿局長和舉報他的女博士,只是純粹的官場游戲,已經談不上師生關系了。
西方老師:世間無圣人
我現在住在英國愛丁堡,女兒在當地一所小學上六年級。一天放學,她對我講了一件事:上課時,一位老師講得實在太無聊,有個男生突然舉手,他大聲說道:“老師,你真的是一個很差勁的老師。”老師氣得敲著桌子喊:“你怎么敢這樣說!你太淘氣了!”這位男生接著說:“可我是在說訴一個事實啊。”
我問女兒,老師去告校長了嗎?“當然去了,老師氣壞了,不過校長可沒處罰那男生。”然后她對我講起了《哈利·波特》:“你知道嗎?哈利·波特干過同樣的事,一天他們魔法學校來了個新老師,那位老師實在太差了,哈利·波特就惡搞了他一下,老師氣急敗壞去告訴鄧布利多校長。你猜怎么著?校長送了哈利·波特一塊餅干作為獎勵!”
《哈利·波特》的作者J·K·羅琳就是愛丁堡人,且是愛丁堡大學的畢業生,從愛丁堡大學到我女兒的小學步行只要十分鐘。《哈利·波特》是個魔法故事,但我從中感受到了某種傳承。
我對女兒說,我非常喜歡那個男孩。從小學到大學畢業,我也算“閱師無數”,經歷的差老師可不少,但我都以打瞌睡、看武俠反抗。遇到嚴厲的差老師,只好規規矩矩坐著,思想飛到球場去。從來沒一個同學站起來說:“你真的是一個很差勁的老師。”不僅沒做,我連想都沒敢想過。任何人都可以假設一下,如果這一幕發生在中國,那位說真話的同學,會不會從校長那里拿到一塊餅干吃?
通過對英國大學和小學的觀察,我發現他們對所謂師道不太在意。一群大學生在酒吧聚會,他們的教授晚到了,就只好到處去找板凳,沒有學生起身讓座,或主動幫他搬個凳子,而老師也不以為忤,站在一邊聽學生們神侃。如果誰給老師讓座,反倒會顯得怪異。上課討論問題時,學生們毫不客氣,常提出刁鉆的問題,問得老師直撓頭,老師也從沒覺得失了面子。
每到學期結束,女兒都會帶回來老師評語,老師會這樣寫給女兒:“我想想自己是多么幸運,能跟你一起度過這一年,看著你盛開,變得越來越出色,每一個方面都做得那么好,你是個多么難以置信的孩子,而且還給我這么多的幫助……”每次讀信,我都感動不已,常常發感慨,如果小時候老師這樣稱贊我,我愿意為她去死。
我問正讀博士的妻子,老師說的是不是真心話。她回答:“當然是,他們跟學生的關系是平等的。我的教授就經常說,我得謝謝你們,有學生才有老師,如果沒有學生,我連工作的機會都沒有了。”
經常聽留學生說,英國的師生關系,看上去不像中國師生那般親熱,英國老師往往有事說事,談完就走,說話也客氣。有時師徒一場,連老師是不是單身都不知道,因為那是人家的隱私。
一位在香港留學的學生講,她的老師是個西方帥哥,讓不少女生情愫暗滋,但他從來和學生保持距離,見面也只在辦公室和咖啡館。我們會理解為這位老師很有道德感,但他其實不是圣人,他只是忠實遵守了一條校規:教職人員不得與在讀學生約會,否則可能被開除。
在教師守則中,中國老師常被賦予靈魂工程師的地位,崇高道德的化身,對學生的課業甚至人生負有無限責任。但由于這使命太過高遠,太過理想化而遙不可及,反倒顯得虛偽。這與某些人說心有天下人唯獨沒他自己,或某些人說永遠沒有自己的特殊利益是一個道理,不具有可行性。
我零散查閱了一些西方教師守則,發現中西差異很大,其中有這樣的條文:“不得無故否定學生的獨到見解。不得故意壓制或歪曲學生進步的事實。記住學生姓名。不得當眾發火。少提批評性意見。”“不得以任何形式歧視學生。不得有意為難或貶低學生。不得在大庭廣眾下讓學生丟臉。不得與學生過分親熱或隨便。處理學生問題如有偏差應勇于承認錯誤。不得采用強制或暴力。”
從這些樸素、細化的準則可以看出,西方教師被要求的不是當圣人,而是當一個符合職業規范的公職人員。這個規范不是空談道德人格,而是根植于法律,其實也是對一個公民的基本要求,具有現實操作性。他們對師生關系的處理,體現出的是民主和平等的理念,尊重孩子的獨立思想和人格。
中國的老師,我們往往將其推上道德神壇,卻沒有約束,殊不知沒有規則,道德就是假的。現代社會里應該做的是去圣化,讓老師變成正常人。中國社會不缺少道德精英,唯獨缺少契約精神和規則。
其實從這個小視角,我們不僅能發現師生關系方面的中西差別,也會聯想到中西社會在傳統、道德、法律甚至政治方面的差異。
三個月前,我讀到一則新聞,一中國內地學生在英國巴斯大學留學,不幸掛科。他去找導師商量,導師告訴他,需要補考或延時畢業。過兩天,學生又去找導師,在導師桌上拍下5000英鎊,對導師說:“讓我及格,就不來煩你。”導師拒絕了,該生拿衣服走人,沒想到口袋里掉出一把仿真手槍。導師將學生告上法庭,該留學生以“賄賂和攜帶仿真器械”被判入獄12個月。媒體還報道,該留學生家境不錯,父親是官員,家里還做著生意。
這則令人莞爾的新聞,是一則典型的中英文化碰撞的案例。權力、金錢與暴力的崇拜者,和法律與職業道德的信奉者相遇,結果前者在英國付出了坐牢的代價。我們也不妨設想一下,如果在中國,這樣的學生遇到中國教授,又會有怎樣的中國式解決之道呢?
東成西就,亦師亦友亦溫文
東方和西方的教育思想和師生關系,各自都有一個源頭,且這兩個源頭在時間上幾乎同步。
孔子和他的門下七十二賢,是中國三千年來最著名的師生佳話,也奠定了中華文明的師道傳統。在孔夫子的學生中,我最喜歡的是子路,雖然年齡老大不小,但總跟老師唱反調,偶爾還調侃一下孔夫子。但道學家們最喜歡顏回,把顏回樹為孔夫子的好學生,老師說什么就趕緊去學,從來不說一個不字,直到把自己累死為止。
不僅是教育,西方幾乎所有社會思想的源頭,都來自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這三位大師。令人震驚的是,柏拉圖是蘇格拉底的學生,亞里士多德又是柏拉圖的學生。蘇格拉底對學生平等以待,他的問題式教學和啟發式教學令人心醉。而亞里士多德,面對別人對他背叛柏拉圖的指責,則說出了“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的名言。
千古帝師孔夫子和古希臘三賢,學問大小不論,僅就老師的道德風度、人格魅力,在我心中是一樣的壁立千仞,有望洋興嘆之慨。那么,千年之后的今天,早已與古中國“割袍斷義”的中國,道之不存師之不存的當下,什么才是理想的師生關系呢?
思來想去,琢磨再三,我認定1917年的北京大學、1925年的清華國學院,以及1938年的西南聯大,終究比較接近我理想中的樣本。
新文化運動時期,在蔡元培校長兼容并蓄的辦學理念下,北大既有留美歸來的新派老師胡適之,也有黃侃、劉師培這樣的國學大師、前清遺老,有革命派的陳獨秀,也有守舊派的辜鴻銘,有沒上過大學的梁漱溟,也有當公務員的周樹人。他們學問各異,思想更是五花八門,但有一點相同:都要站上講臺憑本事爭取學生。
而學生們也很不好惹,哪個老師講得好他們去集體捧場,老師講得不好,就有學生當場發難,直至把老師轟下臺。27歲的胡適有點怯場,得虧北大學問最淵博的學生傅斯年力挺,才迅速站穩腳跟。這樣平等又具有挑戰性的師生關系,已經超越了中國傳統,具有西方大學的風格。
課堂之外,有的老師不拘小節,與學生們在北大紅樓外的酒館茶肆高談闊論,有的老師忙著教私淑弟子,發現有天分的學生,即想方設法培養,以期收入門下,繼承自己的衣缽,這又有了中國傳統的師徒相授的特點。如當時傅斯年就很搶手,他最初被國學大師黃侃收入門下,成為得意弟子,但很快,他就被胡適吸引,成了胡適“門下走狗”。
在當時的北大,無論老師學生,做學問都受到西學的影響,同時又從小接受私塾教育,都有國學的底子。這樣,北大既引入西方的大學理念,西式的管理規則,又存留著東方的道統和傳統情感。結果東成西就,融會貫通,短時間涌現大批名師,也培養出很多優秀學生,成為北大歷史上空前絕后的黃金時代。
后來的清華國學院和西南聯大,也都有各自的輝煌,究其原因,與北大比較相似,脫不開當時大學“西學為體,中學為用”的環境。若再追根問底,則如陳寅恪在王國維墓碑寫下的:“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遙想北大當年,未名湖邊,長衫飄飄,西裝革履,子曰詩云,羅素杜威,至圣先師,蘇格拉底,其格局風度,其文化氣韻,真令人為之心折。那個時候的大學,那個時候的師生,在我心中是最理想的樣子。只可惜時代氣運,轉瞬即逝,如同黃粱一夢。
現在我們談師生關系,談師道傳統,如果失去“獨立精神自由思想”這一舶來品,又丟棄了“謙謙君子溫潤如玉”這一傳家寶,那還有什么好談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