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超：花開不必我見

攝影/程泉

供圖/花小苗

我曾經是一個美術教育工作者，現在正在努力成為一名美術教師。教育工作者和教師，在我看來完全是兩個概念。所謂教育工作者，就是通過實現和達成某種教育目標而糊口的人，拿美術來說，比如輔導孩子獲得小升初考試美術加分，或者讓孩子考進美術專業院校，這就是教育工作者的職能。

而美術教師，從事的是一個啟發人心的工作，陶冶孩子的心性，這說起來很高遠，也可能沒有什么立竿見影的實際作用。不過我知道，美術可以幫助你找到一個不同的角度，來發現自己的心靈。如果能夠讓孩子在成年后的某個瞬間受到影響，哪怕只是想起自己小時候看到的某幅畫，欣然一笑，就足夠了。

我從小學習美術，從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畢業之后也曾經在某個知名美術學校做過老師。那時候的工作，是教學生們以升入美術院校的考試為目學習畫畫。在中國，美術升學考試有嚴格的標準和苛刻的要求。在幾乎一成不變的教學模式下，學生們不停地畫畫，雖然掌握了很多技能，卻往往迷失了自己，在內心深處丟掉了對畫畫天真的熱愛。

我那時候開玩笑說，我們每天都在槍斃畢加索，因為抹殺孩子個性和創造力的學習，往往是對孩子最大的傷害。

我30多歲的時候一下子經歷兩位親人的先后離去。我還清楚記得，在母親的病房之外有一條繁華的商業街，看著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在想，這些快樂的人們不會知道生命這么快就會消逝，人生的歡笑是多么容易失去。這一切讓我突然意識到，不要把時間花在沒有意義的事情上面，我得趕緊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

現在想來，我在心底感謝那一刻命運的昭示。

于是我辭去了工作，陪伴孩子長大，我和我愛人決定為孩子做一些事情。與汽車房子存款比較起來，對愛的感受和創造的信念，對美的熱愛和對生活的希望，才是父母留給孩子最大的財富。

起初，教孩子畫畫這件事并非刻意而為，兒子的幼兒園同學常到我家來玩，家長們知道我和我愛人都是美術老師，于是請我們教他們畫一些簡單的畫。后來慢慢孩子越來越多，一直到我家里已經裝不下這么多人，于是我和我愛人商量，專門成立一間少兒繪畫工作室。

蔡元培先生曾經說過，用美育來改造人性，用藝術來代替一部分宗教的作用。這是個宏大的事業，遠遠超出我的能力，但我相信對我兒子和他的朋友們來說，還是能嘗試做到的。于是我們把自己在東三環的一間小房子簡單裝修了一下，把家具都包上了軟角，購買了投影儀等教學設備，把它變成了一間小教室。這樣一來，花小苗少兒工作室正式開張了。

花小苗的名字來自小苗一般的孩子們，每棵小苗在萌芽的時候都是兩片嫩嫩的葉子，但是隨著它們逐漸地成長，開始顯露出不同的形態特征，顯露出真實的屬性，日后或是小草大樹，或是花朵蔬菜瓜果梨桃。我們希望每顆小苗都能自然、綠色、無污染地成長，而不僅僅是被農藥化肥堆砌出來的產品。我們相信時間的力量，尊重自然的規律法則，植物如此，人的成長亦如此。

現在花小苗已經有二三十個孩子。我們每個星期上若干節課，學生的年齡從3歲到12歲。每一節課的內容都是精心設計的，我們每次都會花費很多時間和精力備課，會重新去復習一段美術史，反復考慮怎么給孩子和家長講出來，才能讓他們都能理解到。

我們自己其實特別享受這個過程，當孩子們的這些作品擺在面前的時候，我們常常被強烈地震撼和感動，我覺得我又遇到老師了。

我們帶著孩子們臨摹過原始彩陶和中國青銅器、古希臘瓶畫，用陶土給維納斯配上手臂，臨摹莫迪利亞尼和凡·高的畫。也畫中國扇子、畫T恤、涂面具和紙盤子，用軟陶制作各種造型。我們會帶孩子們到公園里去畫畫，在自然中發現捕捉美，或者到博物館紀念館去參觀，直面大師作品，聆聽最直接的講述。孩子們會在自然中感受，在生活中發現，在作品中表達。我們還繪制游戲貨幣，讓孩子們互相“拍賣”各自的畫作，讓他們懂得自己的作品也有價值，同時也學會欣賞他人的作品。

有一次我去歐洲旅行，在偌大的巴黎奧賽美術館里，眼見一群席地而坐的外國孩子，在全神貫注地動手描摹世界名作。他們筆下的作品，構圖夸張、造型扭曲變形、五彩斑斕，配合稚嫩的筆觸與天真的筆法，往往把描摹的對象畫得牛唇不對馬嘴。但是經過他們身邊的游客都躡足潛蹤地經過，生怕打擾孩子們畫畫。沒有一個路人嘲笑他們，倒是向他們投去贊許的目光和會心的微笑。若是中國的孩子在美術館里如此畫畫，早會被教師痛批，被家長責備了，孩子自己也會覺得丟人現眼無地自容了。

如果你的孩子畫了一個藍色的蘋果，請不要急于否定他。誰也不知道2046年的科學家會不會造出藍色的蘋果來，而這個科學家，說不定正是你的孩子。或者你的孩子不過在用藍色來表達蘋果的深沉或孤獨，他的思想已經超越了“蘋果是紅色或綠色”的常識，而我們的想象力和創造力往往這些被稱作“常識”或“知識”的東西束縛了。

無論多么偉大的創造，都是從“不同”開始的：不同的視角、不同的思考、不同的方法、不同的表達，這些都和創造緊密相連。繪畫藝術，可以給孩子這樣一種契機和氛圍，讓孩子保有創造的勇敢和獨立思考的精神，讓他們勇敢地不同于別人，并從中感受到自信和快樂。

通過多元的藝術體驗，鼓勵孩子用自己的視角觀察，用自己的心靈體會感受，獨立思考，尋求屬于自己的答案，進而用屬于自己的聲音抒發和表達。老師、家長能扮演好的角色，不是決斷者，而應該是引導者。

藝術的學習先入為主，在孩提時代的所聞所見，往往影響孩子的一生。孩子通過藝術體驗獲得美的感受、探索的勇氣和獨立思考的精神，會在心靈深處埋下一顆種子，日后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生根發芽，開花結果，陪伴一生。在他艱難困苦時給他前進的動力，在他志得意滿時給他一份處事不驚的清醒，在平凡生活中追求不凡卓越，在一覽眾山時求得一份心安理得。

當然了，美術的價值在于體會感受和發現創造，雖然不是知識和單純技能，但也不能沒有知識的介入。從文化知識的角度來感受藝術對家長來說也很有吸引力，很多本來冷冰冰的東西，似乎只能從博物館里看到，但是現在家長們看到自己的兒子女兒就能畫出一個青銅鼎，一下子就變得生動鮮活了。

現在有些家長并沒有深入認識孩子的心性，沒有真正了解孩子，聽說別人的孩子學鋼琴，就強迫自己的孩子學鋼琴；看到別人的孩子學芭蕾，也就強迫自己的孩子學芭蕾。孩子不快樂，家長自己也不快樂—這就好像讓西紅柿、胡蘿卜和土豆都變成荔枝一樣。還有很多家長希望能夠教會孩子美，但他們自己對美也所知甚少，苦于只有良好意愿卻沒有合適的方法。所以在花小苗，家長是和孩子一起學習的。當家長看到孩子們發現了別樣的美時，他們心里的喜悅和獲得美的體驗，具有更大的意義。

在教孩子的過程里，孩子們也教會我很多，每次看到孩子的作品，我們都會收獲驚喜，那些筆觸和線條有著天生的靈氣，這些靈氣可能是我們這些受過專業美術教育的成年人正在慢慢失去的。

我們不期待花小苗的孩子里能出現藝術家。真正的藝術家往往是經歷了痛苦的心路歷程，行為異于常人的少數人。所以，不必期待孩子成為藝術家，成為大師和巨匠。作為一個現代人來說，做一個藝術欣賞者愛好者，懂藝術會欣賞，能夠在人生里用美來陪伴自己，便是莫大的人生幸福了。你能說，幸福不是人生最大的財富么？

花小苗自誕生以來就沒有做過商業推廣，基本靠家長互相推薦。我們只在58同城網站上做過廣告，做完之后天天接到廣告電話和短信，從印刷宣傳品到發送傳單搞活動，從購買辦公用品到合作出版搞比賽等等，讓人應接不暇。既讓我們領教了網絡的力量，更堅定了我們認真教學的信念。

花小苗這間美術教室發展到今天，每個月的收入加起來，也才剛剛和將這間房子出租的租金差不多，也有很多人笑話我們傻，這么好的地段，租房的收入多穩定省事啊。可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我們卻獲得了很多很多，當面對孩子天真的微笑、家長熱忱的肯定時，我們會感受到，人們常說的千金難買“我樂意”—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是最難得最幸運的！花小苗就是一件我樂意從事的事業。人活這一輩子，最能說服自己，駁倒別人的，就是這三個字：“我樂意。”如果我們每個人都能找到自己真心喜歡的事情，把這樣的事情認真做好，為自己和他人帶來幸福和價值，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