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兩種東西,我對它們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們在我心靈中喚起的驚奇和敬畏就會歷久彌新,這就是我們頭上浩瀚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
我上大學讀哲學系時,知道康德這句話和它的淵源的人,還很小眾。
如今在中國,出版物上引用這句話比比皆是,至于社交媒體和文藝青年們隨口引用,更是不可勝數,簡直是泛濫成災了。
這得歸功于前總理溫家寶的推介之功。
但是,并不是所有喜歡傳誦這句名言的人都會在心靈中喚起驚奇和敬畏,并不斷增長,更多人是言行不一,一邊吟誦“位我上者,燦爛星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一邊該干嘛干嘛,行為舉止,毫無一絲敬畏之心。
無他,因為敬畏的文化從我們身上消失了。
其實,康德這句話后面還有一句:“他們向我印證,上帝在我頭頂,亦在我心中”,許多人有意無意地丟了它。
康德那個時代的人們仰望星空,能夠產生內心的敬畏,與他們的文化背景有關,源自于人們對宇宙秩序的認識。
在文藝復興之前,宗教世界觀統率著一切,人在宇宙秩序中,頭頂著天堂,腳下是地獄。上帝居于人之上的天堂,俯瞰引導一切眾生。
彼時宇宙是一個等級森嚴的機體,人安居其中,仰望星空,某種意義上其實也是在仰望天堂上帝,由此而激發的內心敬畏,自不待言。
文藝復興之后,物理學的發現,人們對于世界秩序的感知徹底發生了改變,人道主義的自我肯定,人性的覺醒,人開始確立起自己的王者地位。原有的宇宙秩序,開始變成一種物理和天文學的認識,原來統一的等級森嚴的宇宙秩序已經瓦解,在近代科學的眼中,已經變成了空洞的、無限的天文的天空,過去上帝俯視的那種神圣感正在消失。
當知性為自然立法的時候,人也由此開始進入自己廣闊的心靈世界。
所以,在康德那里,星空是把自己擴展到世界之上的世界星系的恢宏無涯以及無窮的時間,是一種偶然的聯結,而心中的道德律,是從不可見的自我和人格開始,把自己呈現在一個真實的無限性的世界之中,只有知性才可以察覺,而且是一種必然的聯系。
康德認為,仰望星空產生敬畏,是因為那種景象“仿佛取消了我作為一個動物性被造物的重要性,這種被造物在它(我們不知道怎樣)被賦予了一個短時間的生命力之后,又不得不把它曾由以形成的那種物質還回給這個(只是宇宙中的一個點的)星球”,而對心中的道德律的敬畏,則來自于它“把我作為一個理智者的價值通過我的人格無限地提升了,在這種人格中道德律向我展示了一種不依賴于動物性、甚至不依賴于整個感性世界的生活,這些至少都是可以從我憑借這個法則而存有的合目的性使命中得到核準的,這種使命不受此生的條件和界限的局限,而是進向無限的”。
既沒有宗教信仰,又不能理解這樣的背景,康德的名言及墓志銘自然只能成為人們朗朗在口的口水,行止卻是南轅北轍。
其實按中國傳統的理解,本也是能夠產生對星空和心中道德律的敬畏的。
我小時候消夏,躺在門板遙望浩渺星空,數不清的星星,望不見的天邊。老人總是會說,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都對應著,看著你呢。若沒做壞事,死了會被召喚到天上去,變成一顆星星……
但這種文化傳統,歷經政治摧折和生活方式變遷,也已漸行漸遠漸無聲了。
文化不存在了,敘事背后相應的傳統敬畏自然也就煙消云散了。
在功利主義和即期的機會主義橫掃的世界里,無論是西式的康德仰望星空,還是中式的古老的傳說,都不再會引發敬畏,自然也不會改變那些可怕的行為了。
說唱越多,離目標卻越遙遠。這也是一個時代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