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是太常見的吃食,不談任何烹飪技巧的話,它往往與寡淡直接掛鉤。于是,當小津安二郎把散文集命名為《我是開豆腐店的,我只做豆腐》時,光這份氣定神閑,就足以讓傾慕他的電影同仁們再鞠上一躬了。
小津的片子,總是似曾相識:一個尋常的家庭,父母子女過著俗世的日子,上班、下班和朋友喝酒,親眷間互相串門,最大的戲劇沖突莫過于女兒大了,兒子大了,要結婚離開家—即便這樣也很家常。情節差不多,演員是一套班底,初看覺得悶,沒有味道—亦如豆腐原味。但他的片子經得住反復看,尤其隨著年紀增長,體昧人情分離,小津的片子就越來越打動人心,即便隔了快一個世紀,他講述的人生模式依然存在。
他的世界是不動聲色的世界,他警惕所謂戲劇性的存在,他把那叫作“意外事故”。他的想法是,“可以不要意外事故,只以‘是嗎’、‘是這樣啦’、‘就是那樣啦’的腔調拍出好一點的故事嗎?”他確實做到了,并且幾十部如是。
另一位以鮮明風格著稱的日本大師級導演黑澤明,曾被另一位導演、友人山田洋次撞見因為看小津的《東京物語》入神而沒跟拜訪的他打招呼。小津比黑澤明大九歲,但是在電影界比他大一輩。從上世紀20年代就開始拍片的小津,直到晚年都沒拍過寬銀幕電影,只有最后五部電影是彩色的。
他的電影場面不大,一般都是內景,一般人認為小津電影成本不高,其實不然。他的片比(演員實際拍片所用的時間比上剪輯之后的播出時間)比別人高很多倍。《秋刀魚之味》就有一個鏡頭拍了80遍。演員一般演電影開始比較興奮,小津是讓這個演員一直拍到麻木,演員煩了,不在狀態,他用那一條—生活當中不使勁,在那也不能使勁。當年曾是小津的副導演不能容忍的另一件事是,拍一個鏡頭,旁邊擱著一個茶壺,鏡頭反過來拍的時候,小津把茶壺挪到這邊,你怎么能這么拍呢?他說擱這邊好看。他要整個東西構成一個整體上的平衡,不能其中有一個東西突出。

小津的母親育有三男兩女,他是次子。姊妹兄弟各自嫁娶,最后只剩下母親和他(終生未婚)同住,直到母親快90歲去世,他也一病不起,于第二年故去。很難說他自己的經歷為銀幕上的故事提供了多大程度真實的藍本,但確定無疑的是,不熱愛生活和家庭的人,是無法從清淡中咂摸出滋味兒的。
曾有批評家對小津不滿,比如拍攝《秋日》這一年,全國人民關注的是《美日安保條約》,但這部電影卻與此沒有一點關系。可人生不就是這樣子嗎?一個孤獨的母親,坐在已經空無一人的女兒閨房;一個著黑西裝參加完女兒婚禮的父親,寂寥地到酒館找朋友喝酒,被調侃“參加葬禮去了”。也正如那部被命名“秋刀魚之味”的電影,全片未出現平民食物秋刀魚,卻始終繚繞著那種清淺細膩。
小津于1963年逝去,他的60歲生日那天,一切終回到原點,多少顯得有些宿命。后來,他的骨灰埋在鐮倉原決寺,位于很多墓地中,只在墓碑上寫了一個“無”字。書評人止庵尋覓時發現,墓前有瓶啤酒。他生前愛喝酒,他的電影中基本上都有喝酒的鏡頭,因為對他來說,那就是日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