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天就像硬幣的正反兩面—白天穿著制服坐在辦公室,一言不發地盯著電腦屏幕;下班后,關上臥室的門,打開一本英文書開始翻譯。我和同事住在一套三居室的單位公房,每人各占一間。他們不知道我在里面做什么。上班的時候我們聊天逗趣,下了班,我只想過自己的生活。
早上九點,我準時上班,進入辦公室之前要換上制服。我衣柜里塞滿十多套已穿了五年的黑色制服。從我上班第一天起,制服就沒有變過樣式,只有鞋子不用統一。有一回,我穿著一雙粉紅色的Nike運動鞋,在電梯里撞上領導,領導說,嘿,你這人喜歡亮色啊。
在單位,從領導到職員,都穿著一水的暗色衣服。領導一身深色西裝,就連年輕女同事都穿得跟大媽似的。誰要一身大紅地到辦公室,肯定顯得傻了吧唧的。
我上班5年了,這里沒有發生過任何變化,上班時間不變,人員不變,連工作內容都沒有變。
每年的工作跟前年都差不多。我發現做公務員,時間越長越清閑—以前寫的東西,今年改改時間還能用。剛上班那會我特別沖,還跟領導犟嘴。現在懶得這么做了。每個月拿固定工資,朝九晚五挺有節奏。至于工作內容是什么,我已經不太關心了,盡力干好而已。
微博什么的我們也玩。但我從來不關注同事,他們也不會關注我。平時在微博上寫點自己的事,發表點意見,要是被同事看到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搞不好就埋下一禍患,何必呢。
這是公務員界的規矩,人人少談自己,與人維持和氣。為什么不能傷和氣?人緣好才能升職啊。每年到提拔干部的時候,我們都要進行匿名民主評議—每個人都寫要同意或者不同意提拔某人。有些人能力突出,但要是真太突出,這就不叫脫穎而出,而是大家都跟不上你。這樣一來,你可能就被孤立了。出頭的椽子先爛嘛。
大家中午都在食堂吃飯,領導和領導坐一起,普通職員坐一起,這很自然嘛,坐在領導旁邊氣氛多凝重啊。我們幾個聊得來每次坐一塊,都要拿那個30多歲了還沒結婚的同事打趣。進了這個單位我才知道,原來30多歲還沒結婚的,肯定是有問題。
剛進單位時,同事都問我有沒有女朋友,我說有,且準備結婚了。那些單身新人,就會被前輩們安排相親。
他們比你還急,比你父母還急,給你們撮合好了就問你們什么時候要孩子。要是遲遲沒要孩子,他們就會催你,怎么還不要啊?甚至還教你怎么才能懷上。等你有了孩子,他們就開始討論孩子該上什么學校。
他們為什么這么多管閑事這么急?閑得唄。
在單位里表現得另類是件危險的事。我喜歡聽歌。有一回,我同事拿U盤來拷我的音樂庫,一聽都傻了,問我這都是什么啊。我推薦萬曉利的《狐貍》,他說怎么像念經,問我有沒有“鳳凰傳奇”?以后和同事聊音樂,我只說我喜歡張學友—“鳳凰傳奇”真是說不出口。
下班回到宿舍,制服已脫在單位了,這里是我的私人世界。我最近買了一本英文版的《江城》,是《紐約客》記者何偉寫他在中國的見聞。他筆下的中國就是我們平日生活的世界,但從他的眼里看來,我們所習以為常的東西是多么滑稽和古怪。
我邊看邊翻譯,一盞臺燈、一本字典、一本書,就是我硬幣的另一面。它讓我覺得在工作之余還有屬于自己的生活。跳槽?我也想過,但我出去能做什么呢?有時候也想要過不穩定的生活,但真要行動起來,顧慮太多了,家庭啊,責任啊。我也想過是不是要在這單位待一輩子,這太可怕了!為什么可怕?這里多么刻板啊!
上高中那會,我和同學一起玩音樂,說要組樂隊,也沒組成。那時我不喜歡當警察,卻考上了警校;畢業時說不想當公務員,卻考上了公務員;不喜歡一張報紙一杯茶過一天,現在自己也過上了這種生活。以前不喜歡的,現在自己都過上了。
我爸媽都是農民,我是家里第一個大學生。爸說自從我在北京當公務員后,好多年不往來的親戚都又活躍起來了。
每次想到他們,我想還是在北京待著吧。做好工作,有固定收入,回家了還能有自己的精神生活。太晚了,不說了,我準備睡覺,明天要早起上班。每天上班路上,我會戴著耳機聽歌,快到單位時立馬摘下放進口袋。遇上同事,該打招呼打招呼,該寒暄寒暄。我的硬幣翻到了另外一面,新的一天又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