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公“知?你是指意見領袖?”
聽到這個詞,每一個受訪者都猶豫了一下,試圖理解這個詞的準確含義。
將這個充滿中國式微妙意味的詞語套用在日本似乎并不恰當,但是去了解日本輿論怎樣影響社會,不妨將其作為一種嘗試。
要在日本尋找公知,批評政府實在算不上一個標準。無論民眾還是媒體,批評政府的政策和措施不力發(fā)牢騷都是常態(tài)。
2011年福島地震之時,由于救災進展緩慢,日本各大報紙紛紛批評政府工作不力。《朝日新聞》指責政府的危機管理水平“令人膽戰(zhàn)心驚”;《讀賣新聞》發(fā)表報道說,國民因為相信政府而沒有避難,現(xiàn)在茫然失措;《每日新聞》則著力報道了救災物資運送緩慢,導致災民受凍。
沒有誰會把批評政府的人當做時代脊梁、業(yè)界良心,當然,更不會認為這是在出賣國家。
批評政府并不是一件需要勇氣和智慧的事,當然,批評得準確而且有價值,就是另一回事了。
作為《朝日新聞》前主筆,69歲的船橋洋一一直被認為是日本最頂尖的外交政策專家之一。然而在過去兩年里,他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核電問題上。
2010年從《朝日新聞》退休之后,他擔任了日本再建財團理事長,推行的最大項目,便是福島核電站事故獨立檢驗委員會。對于兩年前的核事故,船橋洋一的問題是:“我們怎么會走到這一步?這樣一個擁有先進技術的國家怎么會如此措手不及?”
在經(jīng)過6個月的調(diào)查,他尖銳地批評日本的核安全監(jiān)管體系,說它已經(jīng)名存實亡:“監(jiān)管者假裝在監(jiān)管,核能企業(yè)假裝受到了監(jiān)管。”
在他看來,“絕對安全”的神話是危險且不負責任的。他以獨立觀察為基礎,寫作了核事故紀實報道《堆芯熔毀倒計時》。他使用了堆芯熔毀的英文單詞meltdown,這個單詞的另一個意思是系統(tǒng)的崩潰。
作為日本最有名望的“公知”之一,船橋洋一知道自己并不總是受歡迎。在他看來,日本有排除異類、厭惡獨立觀點的傾向。即使爭論,也準備好劇本,大家都有面子。
“沒有國民喜歡知識分子。”船橋洋一說,“因為他們總在討論大家不關心的問題。但是這些問題是有必要討論的,對未來有影響的。只要是為了社會的全體利益而考慮,這就是真正的‘公知’。如果總在討好國民,那就是迎合大眾。”
4月10日,日本財團社長笹川陽平的一天是這樣的:7:40到財團上班;13:00會見財團常務理事海野光行;40分鐘后與一家大公司的社長見面,時長一個鐘頭。之后,財團參與鳥井啟一敲開了他的辦公室,談論工作事務。到17:00,他趕去參加財團的“春季交流會”。
而前一天,他剛剛從印度考察麻風病問題回來,又花了整個下午來整理文件和開會。
這位74歲的老人掌握著日本最大的非盈利性公益團體,而他每天的日程都會公布在私人博客上。
“如果我不這樣,別人可能會以為我在這么好的環(huán)境里,有冷氣有暖氣,每天似乎只是蓋章。”他說,“通過我的日志,他們能知道我在做什么工作。”
年輕的時候,笹川陽平?jīng)Q心用50歲之前的時間來掙錢,但是到40歲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目標已經(jīng)達到了,要開始做其他事。于是,他將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公益上來。
他倡導開發(fā)北極航道,擔任世界衛(wèi)生組織根除麻風病特別大使,資助切爾諾貝利核電站事故之后對20萬受害兒童的體檢,與美國前總統(tǒng)卡特、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布勞格博士一起,連續(xù)20年推進非洲糧食增產(chǎn)運動,推進日本與中國的文化交流……這些工作最直觀的痕跡是他的辦公室布局:靠墻擺著一張辦公桌,上面文件凌亂,甚至堆到地上。其余三面墻上掛滿了他在這些活動中的照片,與各國領導人的合影。
在船橋洋一看來,日本有排除異類、厭惡獨立觀點的傾向。即使是爭論,也準備好劇本,大家都有面子。
而在國內(nèi),他關心的事是殘疾人救助、幫助服刑期滿者回歸社會。他經(jīng)常給報紙寫文章,評論日本的福利政策、外交和政治。
在家中,他的夫人親自下廚做飯。這曾經(jīng)讓來訪的中國人感到驚訝:“你的家里居然沒有保姆?”
熱心公益、對金錢沒有欲望,這種形象讓他很受尊敬。但是笹川陽平并不被每個人喜歡。前幾年,他提出將一包香煙價格提高到1000日元,用增加的稅收補償因吸煙帶來的醫(yī)療花費。這個倡議讓他受到很多吸煙者批評,甚至有人揚言要“殺了他”。
但是在日本財團,卻專門設有吸煙室。
“我反對吸煙,但是不能禁止我的下屬抽煙。”他笑著說道。至于那些批評的言論,他相信越多批評意味著越多關注。他從不回應批評。
津田大介看起來跟中國人印象中的“知識分子”大相徑庭。他染著黃頭發(fā),衣著新潮,看上去更像澀谷街頭的時髦青年。
他確實要比老一輩的“公知”更加前衛(wèi)。他是日本少有的個人媒體經(jīng)營者,他有一個自己的新聞網(wǎng)站,名為“有料”,擁有8000訂戶。同時,他的推特有24萬粉絲。
這個數(shù)量跟中國的微博大V比起來并不算多,但是足夠讓他的網(wǎng)站經(jīng)營下去,并且贏得越來越多的關注。
2011年之前,津田大介的網(wǎng)站只有他一個人。但是“3·11”地震之后,他發(fā)現(xiàn)一個人完全不能應付讀者的需要,于是他開始雇傭助手,招聘記者、版權聯(lián)絡人和IT專員。現(xiàn)在,他的公司在東京一座舊民宅里,他在那里發(fā)布所有他認為有價值的新聞。
每個月,他的8000多名用戶每人要向他支付630日元的訂閱費用,這足以支撐他的網(wǎng)站運營。不過有時讓他略微感到不平的是,日本社會還是更愿意承認為大媒體工作的人,而非他們這些靠自己寫文章生存的獨立媒體人。
津田大介自稱是日本最早使用推特報道新聞的記者。2008年,日本修改法案,以后擅自使用P2P傳播有版權的音樂、視頻資源的行為將屬違法,并很有可能遭到起訴。津田大介參與了一個相關的委員會,并在個人網(wǎng)頁發(fā)布了這個消息。

后來,他又把推特和個人網(wǎng)站變成了發(fā)表意見的平臺。
作為一名曾經(jīng)在大媒體工作的新聞人,津田大介最關心的話題之一是推特是否會改變政治報道,進而改變民眾參與政治的方式。
“日本的政治報道太糟糕了。”津田說。這讓日本的民眾感到政治是一件無聊透頂?shù)氖拢娨暫蛨蠹埳隙际钦h之間和政黨內(nèi)部的斗爭,而不是關系民眾的政策。
所以,他在努力制作一個政治家的數(shù)據(jù)庫。“一個政治家,他發(fā)表過的關于外交、教育、社會保障政策的話題,以前是什么態(tài)度,有什么發(fā)言,一查便知。”
對于日本的輿論,船橋洋一的擔心在于,能夠提出批評的公共知識分子在社會中越來越少。
他欣賞大江健三郎和村上春樹,因為他們是“大知識分子”,能夠跨越專業(yè),考慮民族的命運、社會的前景,并發(fā)表見解和呼吁。他們不同于“小知識分子”,后者只能從自己的專業(yè)出發(fā),提出意見。
“日本知識分子越來越專業(yè)化,大知識分子的存在很薄弱。社會學者里已經(jīng)不會出現(xiàn)大知識分子了。日本出現(xiàn)的變化是歷史性的變化,從專業(yè)領域是無法把握的,這是日本小知識分子面臨的問題。”船橋洋一說。
因此,他所領導的日本再建財團正在致力于建立一個智庫,打破專家的藩籬,去探討日本的“大問題”。
對津田大介而言,在網(wǎng)絡時代,“公知”要做的事就是向讀者傳遞更加客觀、深入的信息。他注意到日本民眾接觸中國信息的偏差。

“每次中日有沖突出現(xiàn),中國媒體報道日本輿論的時候,經(jīng)常會把《產(chǎn)經(jīng)新聞》作為日本媒體言論的代表,說你看日本人多壞。但其實《產(chǎn)經(jīng)新聞》在日本發(fā)行量僅僅排在第六位,而且是一份保守派的報紙。”津田大介說,“而日本電視在報道中國的反日游行時,也鋪天蓋地地播放游行場面,讓日本人以為這就是中國人的普遍情緒。”
2012年中國爆發(fā)反日游行時,他去采訪了一些在中國生活的日本人,寫成一篇分析“為什么中國會發(fā)生反日游行”的報道,發(fā)表在自己的網(wǎng)站上,讓讀者免費閱讀,并在推特上推薦。
他相信,自媒體的作用,就是在大眾媒體傳遞的信息太過片面,而互聯(lián)網(wǎng)上自發(fā)的討論又容易陷入過激情緒時,發(fā)表更加客觀冷靜的意見。
而作為行動派的笹川陽平,他更關心的是如何去做。
無論在政界還是輿論界,笹川陽平都是個長袖善舞的人物。他雖然在報紙和網(wǎng)絡上發(fā)表文章,但是自覺“寫評論不是我的專長”,更重要的是做出改變。
從去年開始,日本財團推動了對銀行“沉睡賬戶”的調(diào)查。
他解釋這個項目說:“在銀行里面沉睡的賬戶過10年無人領取,就成了銀行的收入。我們計算認為有8000億日元,我不想讓它成為銀行的收入,想讓它成為救助社會弱勢群體的項目。”
在此之前,同樣的問題已經(jīng)被民間呼吁過,但是缺乏響應。笹川陽平相信,公益項目的推動,很多時候需要一個有影響力的人來做。于是他召集了日本慈善組織、媒體來探討沉睡賬戶問題,并給首相寫信。最終,政府下達了對沉睡賬戶的調(diào)查命令。
他也津津樂道于2008年奧運會前,推動中國取消對患有艾滋病、性病、麻風病外國人的入境限制。
在笹川陽平看來,政府總是有很多地方照應不到,而民間組織能夠發(fā)現(xiàn)這些“陽光照不到的地方”,首先做出示范,從而讓社會更好。
“日本這個國家,沒有首相,一樣運行得很好。如果說有什么是日本不可或缺的,我想是國民健全思考的能力,互助、守法、守秩序的精神,還有年輕人對健康的重視。”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