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午后,麗江彌漫著這時節特有的一種散發著人間溫情的煙靄,一縷陽光帶著這種煙靄里微微泛黃的色溫,透過獅子山上的柏葉間隙落在了古城的片片青瓦上。這時,我就會無端地想起自己的童年、母親披著七星羊皮的背影、玉龍雪山西麓的老家村落。那時,五六歲的我喜歡跟著牧人滿山滿地地跑,有時和牧人一起半躺半坐于村后的山坡上,在低凹避風的坳地里享受著冬日的陽光,四周有小馬躁動的踢踏聲、黃牛咀嚼枯草的“若若”聲和馬匹吹鼻響的“噗嚕”聲交織成一片安祥的柔暖聲動。眼底的村莊連成一片片的青瓦沉在裊裊淡淡的煙靄里。
這種冬天獨有的光景下,心底對人間彌漫起一種莫名傷懷的同時就會升騰起一種繾綣的暖意,并很快會深深沉浸在對皇天后土的摯戀中。后來我自己一直也弄不清楚一個跟著牛馬的尾巴跑著玩的五六歲小孩,怎么會能夠如此精確地攫住只有被歲月滄桑歷練的心才能琢磨而成的一種絲絲縷縷的纖纖心緒?心想這也許就是前世囤積下來的心力吧。
今天再次面對這個古城、這縷陽光、這片青瓦、這片煙靄,突然明白這原來是生命對故土的原生“呼愁”。土耳其作家、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帕慕克在探索“呼愁”的多重含義時說,它不僅是音樂和詩歌喚起的情緒,也是一種看待我們共同生命的方式,是“黑色的激情”。帕慕克“呼愁”的起始點是一個小孩透過布滿水汽的窗戶玻璃看外面的伊斯坦布爾時所感受的情緒。他的“呼愁”是超越了純粹的憂傷,是可以映照出自己的一種文化寫照。他的“呼愁”就是提著塑料袋回家的父親們、是等待顧客上門的書商、是門庭冷落的理發師、是不與任何人交談的蒙面婦女、是四十年在同一個地方賣明信片的男人、是日復一日在同一個地方發出同樣乞求的乞丐,甚至是深夜里耐心地等待嫖客的妓女……其實他的“呼愁”就是他自己在伊斯坦布爾日積月累的一秒一秒地劃過的生活。這與我內心不受任何先入為主的哲學命題干預的“呼愁”基本一致。

此時我的“呼愁”就是古城的某條深巷里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中蹣跚的一個納西媽媽,或是生長在老屋瓦縫里的一株從屋檐俯向人間的枯草,或是站在四方街一塊平如明鏡的石頭上照看著恍如隔世的自己。現在我站立著的這塊石頭也許就是四十多年前母親坐在上面賣東西的那塊了。我童年時兩次做手術住院的費用都是靠母親翻山越嶺從家里背來自己熬制的麥芽糖、秈米糖、瓜子、土雞等在這里賣掉才湊齊的。
所以,生命里的許多印記都會告訴我,這古城里的石頭是這世界上唯一會保持人體恒溫的石頭。假如不被人當成瘋子,假如是在夜深人靜,我愿意匍匐下去貼在它上面,耳語關于活著的話題;假如它愿意談起一個拖著兩個小孩、衣不蔽體的寡婦,我就愿意用自己的眼淚洗凈散落在每塊石頭上的塵埃,讓它看著我身上的兩個傷口是如何說出對日月天地的感恩戴德。我會對這些石頭說,在這個世界上,在這個并不完美的麗江,我是一個幸福的人。我的心里存滿了生命所必需的泥土、陽光、雨露和散發著芬芳的歷經細節。我甚至看清了世界這棵無常之樹的根和生命這些迷離幻象之后的本,所以我避免了在寵辱的波峰浪谷里成為浮萍的命運。我的心在這浮躁的塵世海面上深深地沉了下去,我看見了深處的珊瑚,所以我是贏者。
近幾年,我認識了許多像候鳥一樣尋尋覓覓地遷徙著的人,他們或在古城的某個酒吧里極其表象地“瀟灑”幾天或在某個草甸里很“后現代”地大吼幾聲后,很快就很“后現代”地厭倦了。他們尋找“凈土”、尋找“家園”,但他們又不能忍受耳邊真的只有風、只有雨、只有鳥鳴和草木生長聲的寂靜,他們既離不開繁復的塵世又要獨自一人的天堂,所以他們永遠都在尋找的路上。我之所以說自己是個幸福的人,是因為凈土和家園都在我的心里,我從不需要刻意去尋找什么,不管在哪里,我總想把一片土地種老,把一片天空頂老,把一群人處老,把一個人愛老,把一所房子住老。我不覺自己富也不覺自己窮,我的心一天天一點點地圓滿著,只要不小心碰到一下都會溢出許多記憶深處的暖流和歲月深處的清音。
我每天看著玉龍雪山,穿行于香格里道,上班下班。一生沒有出過太遠的門,只是比卡夫卡稍微走得遠了一些,卡夫卡一生都在車間里打轉。我最遠到過長江的源頭,又到長江的入海口感覺了一下它一路蒼茫后的腥味。它在麗江石鼓毅然決然掉頭而行,穿過虎跳峽一路激蕩而去。在這里,它以真水無香的清流滋養了父親的山脈母親的田園,還讓我在不經意中翻閱了大江大地背后的無字大書。那是一個清明節,油菜花金黃金黃的,麥田、綠柳、碧水都像晶瑩的翠玉,大地彌漫著一種綠色獨有的淡淡的牽心的憂郁,我覺得這時節故土的色彩最具穿透人心的柔軟之力,我坐在坡上父親的墳前俯瞰著故鄉田園的滿目碧玉,突然明白了中國的古典文學為什么總是用綠色作為別離傷感的鋪底之色。
這時我才真正讀懂了“寒山一帶傷心碧”、“年年柳色,灞陵傷別”、“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等句子里只有綠色才托得起的那份心碎,也突然明白了古人為什么總是在灞橋邊折下柳枝來表達惜別時已經無法說出的心語。記得村里有個爺爺總喜歡在這個時節,折下柳枝隨手做成幾個音色不同的柳哨,獨自一人面江而坐,聚精會神地吹各種各樣的納西民歌。特別是吹到“谷氣”調時,他已經進入了“谷氣”里的那種憂郁、堅韌、一嘆一頓、一揚一挫的哲學層次的悲憫中,他不是用柳哨而是用心靈在訴說了。我會呆呆地坐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久久地沉浸在他柳哨吹出的“谷氣”調里,品嘗著對一個少年來說似乎來得過早的“呼愁”的憂傷。
生命里的許多印記都會告訴我,這古城里的石頭是這世界上唯一會保持人體恒溫的石頭。
現在許多納西族的音樂學者對納西民歌的這種憂郁氣韻形而上地解釋為是上有吐蕃、下有南詔的夾縫生存所致。對此說法我深不以為然。以此類推,那么歷史上連“夾縫”也沒有的一些更小民族的民歌豈不是就應該只剩哭聲了嗎?其實他們的思想再敏銳一些、再能往深處走一點就能看清音樂、詩歌的“呼愁”里本來所含的憂傷。
是的,我不愿意出太遠的門。身邊有一座雪山、一條大江、一座古城。我幾乎所有的時間都在這里走來走去,有時走著走著就會彎腰撿起一顆一生也用不著的小鐵釘,有時彎腰撿起一枚一生也用不著的小硬幣。
總之,我會在麗江這片土地上完成整個生命的全部鮮活的動作。在這里,我深知哪句問候來自深心,哪個眼神來自摯愛,哪雙手可以握緊。在這里,我閉上眼睛都明白哪里有深埋于厚土的一塊基石,哪里有低藏于大地的一股甘泉,哪里有高懸于群山的一片云霞。現在本來已稀疏的頭發,很快還會一根根地變白,雙眼也許還會慢慢地昏花起來,物象可能變得模糊,但這些都無所謂,肉眼本來就只能看到世界的表象,我們太多的時候都被太多的虛幻牽引。如果眼睛辨不清麗江的輪廓了,我還可以用嗅覺聞出它的根脈,它的體味早已儲滿了我的味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