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4月9日晚上,張彤禾女士出現在北京單向街書店,為《打工女孩》簡體版的出版做宣傳。活動開始前,她被數臺照相機圍在書店一角。等攝影記者拍完,主持人還未上臺,她就安靜地坐在觀眾席的第一排,跟其他人一起等待。主持人介紹完畢,她才坐上面朝觀眾的嘉賓席,緊張地對觀眾笑了笑。
張彤禾似乎還沒有完成從記者到作家的轉變—她不是侃侃而談的沙龍客。每次活動開場前,她都要念一段日記作為開場白。日記的主人是伍春明—《打工女孩》中的主角之一。她和另一位主角呂清敏都是在東莞打工的女工。2004年,張彤禾就任《華爾街日報》駐中國記者時,為了了解中國女工的生存狀況,曾多次到東莞采訪,伍春明和呂清敏就是她的采訪對象。
張彤禾是美籍華人,如果不開口說話,沒人會發現她是外國人。她的中文表達流暢,只有在極少數情況下,才會因為忘記某個中文詞匯而求助于英文。在講座上,她認真又努力地用中文理解和回答每個問題。
其中也包括關于她丈夫彼得·海斯勒(中文名為何偉)的問題。何偉曾是《紐約客》駐中國記者,因《江城》、《尋路中國》而被中國讀者熟知。當有人問到夫婦兩人以后是否會合著一本書時,張彤禾吃驚地說:“當然不會,寫作是個人的事。”
2007年,何偉與張彤禾離開中國回到美國,住在科羅拉多州。兩人在家各占一個房間關門寫作,何偉寫《尋路中國》,張彤禾寫《打工女孩》。說到這,張彤禾笑了笑,說:“我們住在美國鄉村,卻都在寫著中國的故事,很奇妙。”
設想這樣一個情景:你正在使用的iPhone,它的制造者在組裝完手機后,跳樓自殺了;你穿著的耐克運動鞋,它的制造者在悶熱的流水線車間里每天工作14個小時,而每小時只能獲得1美元的報酬。
這多少會讓人不安。中國以密集且低廉的勞動力、彈性的工作時間迅速迎合世界市場的需求,成為世界級代工廠。遠在美國的消費者和中國的勞動者們以這樣不安的假設聯系在一起。
在西方媒體的報道中,中國的“血汗工廠”是西方人所面臨的道德困境。媒體揭發工廠的陰暗面:“不人道”的工廠環境、監獄般的住宿條件、低廉得駭人的薪酬、軍隊式的管理方式、使用童工,以及缺席的加班工資和福利保障;另一方面,在西方消費市場中,印有Made in China的商品無處不在,不僅企業家從中牟利,消費者也享受便利。
但全球經濟所面臨的道德困境促使西方媒體對大品牌,諸如蘋果等公司施壓,提出要求改善中國工人的勞動環境、減少工作時間、提高加班工資等訴求。張彤禾身為《華爾街日報》的記者,也是在面臨如此困境時選擇到東莞了解打工者的“悲慘生活”。同情,是她在未認識任何一個中國打工者時的心態,而在結識了東莞女工之后,她的態度發生了令自己驚訝的改變。
“她們聰明、幽默、活潑,對世界充滿了好奇。與外人所想的不同,賺取工資并不是她們最重要的目標。”
張彤禾在未赴東莞之前,曾擔心與打工者的交流存在障礙。“要是花大量時間跟她們在一起很沉悶,她們也沒什么跟我說的,怎么辦?”盡管如此,她還是只身到了東莞。在結識伍春明和呂清敏后,她發現原來自己不了解工人。
她們并不只是被全球經濟所盤剝的苦難人群,也不僅是流水線的螺絲釘,她們是活生生的人。張彤禾說:“她們聰明、幽默、活潑,對世界充滿了好奇。與外人所想的不同,賺取工資并不是她們最重要的目標。”
1993年,伍春明剛到東莞時,她的工資是100元一個月,但她的目標卻不是賺更多錢。她在日記里嚴格要求自己:有太多事要做了,你要看書,要學會講廣東話。你學不好廣東話就是笨豬,還不如別在東莞打工,回老家算了。
她們所希翼的不僅是賺錢,而是改變自我。張彤禾寫道:“這個女孩剛來到城市時,目標都是物質的,想要一部新手機、一件新衣服,后來的夢想變成:‘想要做一個快樂的、成功的人’,這個成功不只是物質方面,比如如何養一個快樂的孩子。”
事實上,從張彤禾的觀察中,呂清敏和伍春明確實通過打工獲得了她們想要的轉變。與諸多農村打工者一樣,她們在繁重的勞動中積累財富,也從城市生活中獲得知識。她們所積累的財富源源不斷流回農村,幫助父母改善生活環境,而她們留在城市,做好了躋身“中產階級”的準備。
張彤禾曾在TED(在美國舉行的集中世界上各領域優秀人物的非營利性會議)演講中對蘋果等大公司說:“如果真的想幫助這些女孩,那改變住宿條件是不夠的,你需要提供一些培訓課程,給她們提供真正想要的東西……如果不是聆聽對方真實的心聲,而是一廂情愿地可憐別人,這不光是不準確,而且還是不尊重人的(做法)。”
張彤禾得出結論:打工可以幫助農村人改變命運。因為打工打破了社會階級流動壁壘,為農村人口向上流動到城市階層提供通道。她的這一觀點也招到諸多批評。在講座現場有人提問:“你仍然同情你寫的女工嗎?”張彤禾想了想,說:“當然。”
2004年,張彤禾決定寫一本關于打工者的書時,她有其他地點可以選擇,比如深圳。中國改革開放后,深圳作為經濟特區吸引了許多外資企業來開設工廠。但她最終沒有選擇深圳,認為深圳是中國經濟發展的“樣板間”,并不能代表中國的全景。她將目光投向“叢林般”的東莞,而她在這里所經歷的一切,也證明了她選擇的正確。
在張彤禾眼中,東莞是這樣的:拜金、環境破壞、腐敗、擁堵、污染、噪音、賣淫、不良駕駛、鼠目寸光、壓力巨大、拼死拼活、雜亂無序—這個地方似乎鉚足了勁要把中國最極端的一切表現出來。
選擇了典型的地點后,如何選擇典型的人物是張彤禾遇到的第一個問題。在東莞,打工女孩隨處可見,她們也樂于跟陌生人,特別是外國記者交流,只是她們的手機號碼隨時會換,要跟她們保持聯系并非易事。要從千百個個案中挑選出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張彤禾最終選定了伍春明和呂清敏。

張彤禾在東莞采訪時,中國有1.5億農民工,現在農民工的數量增至2.5億。他們離開農村進入城市,在餐館里服務、工地上干活,開電梯、送快遞、當保姆、帶孩子、收垃圾、美容美發,其中女性超過三成。伍春明和呂清敏就是她們之中的典型:出生農村,只受過中學教育,父母可能是文盲。
張彤禾每一次見到她們都會覺得驚奇。伍春明3年之內換了5份工作,不停變化發型、發色和衣飾。她的每一次改變都是為了打造新的自己。呂清敏從一家工廠跳到另一家工廠,換工作就像挑另一家餐館吃飯。這一切改變都是為了更新自己,改變命運。
伍春明的日記是張彤禾最珍貴的采訪收獲,這個來自湖南農村的女孩在日記里質問自己:“難道你甘于平庸嗎?難道你不想改變命運嗎?你要不斷學習、努力工作從而改變自己的生活。”她們在東莞的工作軌跡都差不多—從低級的體力勞動開始,再向上選擇文職工作,運氣好的話,還能進入管理層。
這兩位打工女孩身上不屈于命運、努力向上的精神打動了張彤禾。她喜歡呂清敏厭惡流水線上枯燥的勞動,也欣賞伍春明遭遇挫折不屈不撓。而奇怪的是,這種認同來自于張彤禾對自己命運的思考。
張彤禾出生于美國,畢業于哈佛大學,畢業后供職于《華爾街日報》,她與伍春明和呂清敏的命運沒有交集。張彤禾認為雖然她們身處的階層不同,但都是為了改變自己的運命而離開家鄉,生活在舉目無親的遠方,孤獨漂泊在巨大的中國。伍春明和呂清敏在努力改變自己的命運,張彤禾也如此。
張彤禾選擇了這兩位打工女孩反過來看,其實也是伍春明和呂清敏選擇了她。對她們而言,張彤禾是來自另外世界的人,一個更大更遠的世界。她們在接受采訪時,也會向張彤禾打聽美國的事:美國的女孩如何與男生約會?美國的人吃牛排要幾分熟?正是這種對外面世界的好奇,以及向上流動欲望的驅使,她們來到東莞。
在中國20多年的經濟發展中,農民工離開土地,來到城市,他們代表了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人口遷徙,相當于100年間歐洲向美國移民總數的3倍。這兩位女孩真的有如此的代表性嗎?這也是《打工女孩》一書受到的最嚴厲的質疑—過于單薄的個人命運改變案例不能代表所有打工者的社會階層流動。
關于這種質疑,張彤禾沒有做出回應,她只是想了解打工者中的幾個。只有在這種了解中,她們才被稱為活生生的人,而不是2.5億數字中的一個。不過也有人評論說,不管個案是否能代表全部,但是中國這20年發展得太快,隨便挑出一兩個人的生活來看,都是傳奇。
張彤禾寫完《打工女孩》后,與丈夫何偉旅居埃及。在他們繼續自己的生活時,呂清敏離開東莞回到家鄉,用打工存下的錢為父母買了一幢房子,又與鄰村的男人結婚生子。
張彤禾離開中國時,留給這兩位打工女孩一個電話號碼。這是她在北京的朋友的電話號碼,只要伍春明和呂清敏發短信給這個朋友,張彤禾就會從埃及打電話給她們。同時呂清敏也會寫電子郵件告訴張彤禾自己生活的新動向。在最近的一封郵件里,呂清敏說自己讓丈夫在家帶孩子,自己回到東莞打工。她在郵件里寫道:“我們應該在年輕的時候多做一些事,老了以后不會后悔。”
張彤禾知道,呂清敏很難再回到農村生活。她在東莞采訪時,問過許多打工者同一個問題:“你們更喜歡城市還是農村?為什么?”她得到的答案驚人相似:這一代年輕的打工者都喜歡城市,并且不愿意回農村—因為城市更自由。
在中國傳統鄉土禮俗社會,人生經驗和社會的集體文化需要積累和傳承,尊重長者、尊重主要勞動力(男性)是自然的。而新一代的打工者,特別是女性,離開了農村后,個人主義逐漸覺醒。她們在城市所遇到的困境,父輩們聞所未聞,更不能提供解決方案。傳統的經驗不再重要,一切都是新的。而重男輕女的觀念也在改變,女工們不再為家庭而活,而是選擇追求自我。婚戀觀也在改變,不再認為就近找人結婚就是幸福。

在基本物質生活得到保障之后,精神需求即刻顯現出來。為了實現個人價值,女工們想到各種各樣的辦法,她們學英語、學文秘、學化妝、學在東莞的發財之道,形形色色的培訓班比比皆是。
其中最古怪的一個培訓班叫流水線英語,發明者制造了一臺巨大的流水線英語“機器”。機器面前擺有一排椅子,學習者坐在上面。傳送帶上擺了一些寫有英文單詞和句子的卡片。你不需要理解它們的含義,需要做的就是記住它,死死地記住。設計者認為每天如此學習14個小時,英語水平就會得到提高。
伍春明想參加這樣的英語培訓班,但她的計劃無疾而終。她的精神追求總是變化迅速。比如說,有一段時間她信仰成功學,在某個傳銷機構與人分享“我不甘于做平凡的打工者,我可以,你也可以”的故事;有一段時間她迷戀全素飲食,只吃蔬菜和水果,認為這才是健康的生活方式,并鼓勵張彤禾跟她一樣。她的精神世界和現實世界變化一樣迅速,只是最終沒有找到歸屬。
打工者們離開了農村,擺脫了鄉土社會的價值觀,而新的價值觀還未生成。不管他們回到家鄉或者留在城市,他們都是異鄉人。張彤禾曾跟著呂清敏回湖北農村過春節,她發現呂清敏為回家而歡呼雀躍,但第二天就買好了返程車票。她告訴張彤禾:“家里挺好的,就是只能待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