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羅馬帝國的廢墟之間沉思,在威尼斯和希臘沉思,在博爾赫斯或里爾克之間沉思。在我們這里,這種沉思已經成了“沉思”這個詞的內容。一個聲稱他正在沉思的人,也就是打開了一個羅馬或法蘭克福的思想庫的人。沉思屬于大理石和廢墟,屬于圖書館。
大研鎮與沉思有何關系?小鎮,炊煙,土木建筑,流水,豆腐作坊,銅器鋪,馬致遠的詩,思想史在此地無蹤無跡。一種庸常生活的載體,何以一夜之間名揚世界,成為世界文化遺產?遺下了什么?就在十年前,人們還看著這個手工建造的小城不順眼,落后、簡陋、舊社會的標志,馬塞克式的現代化的眼中釘,已經準備了推土機和水泥。
這個世紀的思想來自西方。中文幾乎已經成了沒有思想的文字,它只是被用來進行世界上最大規模的翻譯的。沉思一詞給人的第一感覺準是羅丹的沉思者,而不是與學生們詠而歸的孔子。這個世紀恐怕也沒有安排給思想以沉思的時間。
如果你要在中文中思想,空間在何處呢?知識必然有一個相對應的空間。有地才有圖。知識的后面決不是圖書館。羅馬,并不是一堆術語,而是一個在時間中具體的從光明到黑暗、從黑暗到光明的空間運動。建筑活動、大理石、火山、毀滅、戰爭,即使對于考古學來說,那也首先是一大堆泥巴,幾個世紀的挖掘,靠的是鋤頭和鏟子。是羅馬這個地方決定了關于羅馬的知識,啟發了二十世紀的知識考古學。我們時代的所謂知識的虛妄在于,人們以為知識只是一些紙上的語言資源,通過圖書館就可以共享。一個讀者,讀過卡夫卡作品的漢語譯文,就開始模仿卡夫卡,他不知道,他可以模仿卡夫卡的知識,但他永遠不能像卡夫卡那樣創造,創造的神秘就在于它永遠與布拉格城潮濕的天氣和巷子里的尿臊味有關。而僅僅是這一點,與具體的空間相聯系的創造,才是寫作的唯一價值。我們為什么不能夠從詩歌回到李白蘇軾們的時代?因為與那種知識相聯系的空間消失了。對于李白,我們只能是讀者。
我們是否還有思想之鄉,例如但丁的橋,歌德的魏瑪?故宮也許是中國最適于沉思的建筑。那些不朽的棟梁和圓頂是為偉大的思想建造的。但貝雅特麗奇永遠不會從刻著龍的橋上經過,那是太監們的橋。故宮只適于皇帝之類的思想家,如果他具有馬可·奧勒留(古羅馬哲學家皇帝,《沉思錄》的作者)那樣的腦袋的話。
馬可·奧勒留在《沉思錄》里所提到的,正是幾個世紀以來人們一直在想和做的“無論做什么,不要心存勉強、不要自私自利、不要自以為是,也不要熱情沖動。不要故作聰明,不要假冒風雅,除非必要切勿議論……”已經不需要說什么,只要照做就行,但一直說個沒完沒了,把說過的再說一遍。所以你們不要表白什么心靈的激動、新的神圣或深刻的開始,上帝忍不住要發笑了。
如果我要在中文中思想,那么我必須返回我的思想之地,思想要有一塊地。在這里沒有思想,只是故鄉,只有橋和流水。當你沉思之際,上帝并不會發笑,因為他不知道你將要想些什么,一切從頭開始。上帝在以色列那邊長大,他從未見過大研鎮。
思,田,心,有地才有心。思,容也。容,“屋與谷皆所盛受也”(許慎)。在漢語中,思是容,是盛。不是某物被思。不是被動、祈使。思是存在本身,不是存在被思。漢語的思與羅馬的思不同,“應該隨時隨地進行這樣的思考:認真地思索宇宙的本性和我的本性,連同這二者的關系;思索宇宙整體及它其中一分子的責任……”(《沉思錄》)。在漢語中,思與被思者并不是分開的,這是不可思議的。思是一種狀態,一個場。被思的東西并不存在。
所以“在大研鎮思”是做作的,這是我的被拋性,我只能無可奈何地在一個做作的時代裝模作樣地思。我思非我在,不在乃思。
已經沉思過了,所以上帝發笑。但大研鎮從未被沉思過,因為我們以為,沉思應該發生在大理石和廢墟之間。沉思是戲劇化的,自我圣化。
于堅
1986年發表成名作《尚義街六號》,1994年發表的長詩《O檔案》被譽為當代漢語詩歌的一座“里程碑”,曾獲魯迅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