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別再被好萊塢電影迷惑了。那些FBI與藝術品大盜暗戰周旋的橋段,惠特曼是最不以為然的。他總是在培訓新探員時,要求他們將那些驚心動魄的故事統統忘光。
僅就陣勢來說,FBI追緝國家寶藏的真實主角—2005年成立的藝術犯罪組,其實不超過10個人。在此之前,追緝藝術品還沒有一個像樣的專屬部門。這略顯寒酸,要知道,FBI擁有接近 13000名探員。
而作為高級調查員的惠特曼,來到FBI之前既不是警察出身,也沒有接受過專業藝術訓練,只是一個跑農業新聞的記者。他靠每周四小時的博物館學習,好讓賣家與自己交易時,能感受到他散發出的老練氣息。
一些FBI主管,最開始也不明白為什么要追緝這些藝術品。多年前,惠特曼想為一幅尋回的失竊畫作開場記者會,一位主管譏笑說,“就為了這張小小的畫?”在FBI,與殺人放火的人硬碰硬才是受尊敬的。結果,隔天的記者會被圍得水泄不通。
總之,一切看起來都不在狀態。
就這么勉力維持運轉,惠特曼在20年間追緝回了慈禧太后賞玩過的水晶球—它的個頭全世界第二大;秘魯印加帝國的黃金甲—秘魯總統親自為他頒發勛章;美國《權利法案》原本—所有的美國公職人員就職時,都要宣誓保護《美國憲法》,以及《權利法案》……這些藝術品,總價超過兩億五千萬美元。
水晶球是在一個女管家的化妝臺上被追回的。當時,它還蓋著一頂棒球帽。
它失竊于1988年的賓州大學博物館。同時被盜的還有一具有5000年歷史的埃及死神銅像。惠特曼接到線報,在一家雜貨店發現了銅像。
追蹤盜竊鏈條是如此荒誕:銅像是雜貨店老板從一個推著購物推車的流浪漢那里買來的,30美元成交。惠特曼找到流浪漢,流浪漢說是從一個名叫艾爾的男子手上拿來的。艾爾的回答是—“不知道,那東西就在幾年前突然出現在我的儲藏室里。”
那個銅像至少值50萬美元。艾爾說銅像旁邊還有一個玻璃球,很起來很丑,把它丟在車庫里放了一年多,然后送給了他的女管家。
在女管家驚訝的神色中,這個來自北京紫禁城的水晶球被還給了博物館。沒有人被捕定罪,因為確實找不出竊賊。
惠特曼并不奇怪。因為賣掉失竊藝術品的難度,遠遠大于去偷藝術品的難度。在黑市,竊取的藝術品通常只能賣到其價值十分之一的價錢,越出名越難賣。這也讓竊賊很焦慮。時光流逝,有的藝術品被隨意丟棄,有的竊賊越來越沉不住氣。
倫勃朗一幅價值100萬美元的畫作,在1980年代初被以23000美元的價值出售,賣家被臥底FBI探員抓個正著;挪威畫家蒙克的一幅名作失竊之后,挪威臥底警探與竊賊接頭,竊賊要價75萬美元。如果在正規拍賣行,這個價格只能買到這幅畫的一個角—它的公開報價是7500萬美元。
所以在某些時刻,追緝藝術品犯罪特別像是在和竊賊比比誰更“淡定”。
而且,藝術品追緝也有自己的“時間窗口”。一旦追緝計劃暴露,那些名貴的失竊藝術品通常會再次銷聲匿跡很長時間,甚至是幾十年之后才會又出現江湖傳聞。
有時候,惠特曼假扮買家與賣家接觸時,賣家怕惠特曼不相信這是被盜竊的藝術品,還會寄來法律條文—看,我確實違法了,這些違法盜竊來的藝術品,貨真價實。
臥底追緝秘魯印加帝國的黃金甲時,惠特曼就收到了來自賣家的“證明材料”:兩本登載有這副黃金甲被盜新聞的《國家地理雜志》。賣家還貼心地在報道頁面粘上了一張便利貼。“如果需要其他信息,歡迎隨時與我聯絡。”
在另一起臥底案件中,惠特曼要“買”一件帶有老鷹羽毛的頭飾。賣家提醒惠特曼,“你得小心,在美國販賣老鷹羽毛是違法的。”惠特曼故作驚訝,說:“你確定嗎?”
后來賣家專門寄來了一份法律條文:《美國聯邦法典》第16章第668條,1940年的《白頭鷹與金鵬保護法》,其中明文禁止販賣老鷹羽毛。
讓賣家向執行臥底任務的惠特曼證實,自己知道自己在做違法的事,對FBI來說很重要—引誘賣家自證其罪才能逮捕他們。對于不帶槍的藝術品犯罪臥底來說,這一點尤為重要。
但大多數賣家滿口謊言。面對謊言,惠特曼保證身份不暴露的訣竅是—能不說謊,就不說謊。“別想演戲,你絕對做不到。同一幕,演員可以重演好多幾次,你只有一次。”比如,使用化名時,姓最好用最常見的,不然用網絡一查就會被輕易查到;名最好不改,這樣就算在路上碰到熟人叫你的名字,也不會穿幫。
這是有教訓的。就在臥底追緝黃金甲一案時,惠特曼隨口跟賣家說他是律師,結果幾天之后賣家打來電話說“我查過了,你不是律師。”惠特曼努力編造了一個新的謊言來應付:他對著電話大吼,“我和太太發生爭執,出現了一點暴力場面,就這樣,他們就把我的執照吊銷了!”電話線另一端陷入沉默,賣家還向惠特曼道了歉。
這算是劫后余生。惠特曼也不喜歡這樣,因為說的謊越多,就越必須花腦筋記住自己的謊言。
還有一次,惠特曼向賣家展示他想要的畫作,賣家仔細看著打印出來的照片。“這是FBI的東西。”
惠特曼屏住了呼吸。這些照片的確是從FBI的公開網站上摘下來的。惠特曼把照片剪了下來,貼在白紙上,以為不過就是照片而已,而賣家顯然很注意搜集FBI的“情報”。
他掩飾住心里的驚慌,盡量貼近事實說:“你認得這些照片啊?FBI網站,沒錯。我只有在FBI的網站上才找得到這整批畫作。”賣家大笑,“沒錯,FBI的圖片質量最好了。”
又是一頭冷汗。
謊可以不撒,局不能不設。在圈套設計方面,FBI藝術犯罪組能動用的“道具”,包括好萊塢女星。這好理解—在某個社交場合,讓惠特曼帶著賣家“巧遇”一位好萊塢女星,在30秒的時間里,女星會“感謝”惠特曼“上次”在一起藝術品交易中的參謀貢獻,然后迅速離開。這也是那些查辦販毒、暴力事件的FBI臥底無法享受的“福利”,因為沒有哪位公眾人物會愿意與毒品交易沾上邊。
臥底時間久了,難免會與那些賣家產生感情。
簡單來說,惠特曼認為藝術犯罪組的FBI臥底須有三重身份—偵探、藝術鑒賞家,以及推銷員。惠特曼在藝術犯罪組的上司,進入FBI之前就是推銷員。
這很重要。在惠特曼看來,做藝術犯罪組的臥底,其實就是在和黑道做生意。做生意就要洞悉人性、搞關系—沒有一個人是徹底邪惡的,如果把注意力放在對方不法及不道德的方面,永遠找不到彼此真正的共通之處。這都是推銷員必須具備的心理狀態。
贏得賣家信任后將其成功逮捕,甚至會引發兩人的復雜情緒。
有一天早上,惠特曼就收到了一封特別的電子郵件,郵件主題寫著:“向過去的美好時光敬一杯。”
記者相當熱衷報道這些藝術犯罪案例,寫得跟肥皂劇似的,讓地方主管相當有面子。這種行動要比那些充滿血腥的FBI常規案子討巧得多,也安全得多。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干得好?你真行?你把我騙得團團轉,我們現在身心交瘁,我想你們要的也正是這樣的結果。不過,盡管我們現在身敗名裂,當初和你相處的時光還是非常愉快。謝謝你善待我們,并且陪伴我們度過了愉快的圣誕和新年假期……這封信不是惡作劇,不是詐騙,不是陳情,也沒有任何弦外之音……”
惠特曼讀完之后感到一陣內疚,在第二天回復了他的信。“這是我辦過最難受的一件案子,因為我真的非常喜歡你和你的家人。隨時都歡迎你打電話給我。”惠特曼認為,自己說的是真心話。
而在一場跨國追緝藝術品的行動中,惠特曼的推銷員氣質也幫了大忙。
2001年,在巴西里約熱內盧,惠特曼要求一名巴西生意人交出他購買的一幅失竊油畫。這次不是臥底任務,而是談判。身為FBI探員,惠特曼毫不諱言自己在談判的時候,什么都能承諾,反正不算數。“我可以撒謊、扭曲事實,也可以威脅恐嚇,只要不毆打嫌犯就可以了。于是,我又扮了一回推銷員。”
惠特曼先將這件案子說成是地緣政治問題,它不是犯罪,但可能會影響美國與巴西的關系。接著,又在巴西人與失竊畫作的博物館負責人之間周旋。
價格壓到10萬美元之后,他開始努力說服雙方接受這項條件。對博物館那邊的說法是,他們可以用10萬美元買回價值100萬美元的畫作;對巴西人則說,這筆錢夠讓他還清債務和欠稅,而且還可以安然脫身。惠特曼向兩方都提出忠告:“這已經是最好的條件了。10萬美元,你就是贏家。”
成交。
也就是這幅畫作的回歸,令F BI靈光一閃—追緝國家寶藏,真是絕妙的公關。
從巴西送回的畫作名為《76精神》,作者是美國最具代表性的畫家洛克威爾。畫面右下角,世貿雙塔隱約可見。對剛剛經歷911悲劇的美國人來說,如果這幅畫能順利回歸,足夠鼓舞人心。
所以當FBI的一位主管向新任聯邦檢察官的頭號副手報告行動方案時,只花了五分鐘,這位官員就笑了。他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公關潛力,他的頂頭上司不久之后就能站在電視鏡頭前,身后擺著這幅能看到世貿中心的畫作。
在這之前,FBI地方主管也越來越樂意核準惠特曼去辦自己想辦的案子。因為記者相當熱衷報道這些藝術犯罪案例,寫得跟肥皂劇似的,讓地方主管相當有面子。這種行動要比那些充滿血腥的FBI常規案子討巧得多,也安全得多。
于是,當秘魯印加帝國的黃金甲案子結束后,FBI扭轉了長期以來不斷惡化的公眾形象。
惠特曼追回一面曾在南北戰爭中,由北軍第一個非洲裔連隊打出的星條旗時,FBI局長、兩名陸軍將領親自出席了旗幟歸還儀式,并且硬生生地將這個儀式安插進了FBI一年一度的“黑人歷史月”活動中。現在,它比世界上現存最大的藍色鉆石“希望之鉆”,以及阿波羅11號登月艇都值錢。
當《權利法案》原件被追緝歸案,FBI局長動用自己的座機來運送。
藝術犯罪組帶回價值4000萬美元的倫勃朗失竊畫作后,也一下子登上世界各地的新聞頭條,這個組在FBI的聲望也達到最高點。
惠特曼知道如何在不到10個人的團隊,與大眾對藝術犯罪“奪寶奇兵”式的夸張印象當中,制造各取所需的神秘感。他們一度仿照FBI十大通緝要犯的格式,擬出了一份十大藝術犯罪通緝單,效果不錯。
一旦每個FBI部門都希望能像藝術犯罪組一樣受人矚目時,矛盾就來了。
在2007年一場有望追緝回70幅畫作的跨國追緝中,賣家在FBI的內訌中從容逃脫。
當時法國警方向FBI提供了一條線報:有兩個旅居美國的法國人似乎正在中介銷售兩幅失竊的大師巨作,其中就有一幅來自波士頓,而畫可能就藏在法國境內。
這起案件歷史久遠,在1990年代是交給波士頓的FBI銀行劫案及暴力犯罪組辦理的。因為涉及到追緝藝術品犯罪,所以嚴格來說,由藝術犯罪組來執行這項任務更合適。但藝術犯罪組剛成立不久,又歸FBI總部管轄,就爆發了一場FBI總部與地方辦公室“爭”案子的內訌。
FBI的目標不在于找回失竊的藝術品,而是要算獲得法院定罪的案件數目,因為這就是FBI評績效的標準。
惠特曼說:“我們局里有些人很尖酸,甚至把案子和法院的定罪叫做數字。我們常常爭論這些數字應該歸屬于哪個FBI的地方辦公室。”
內訌不久,FBI進行了內部重組,藝術犯罪組隨即成為“冷門衙門”—那些偵探里的藝術鑒賞家們,大多數又回去做起了街頭槍戰的案子。
本文根據羅伯特·惠特曼所著的《追緝國家寶藏》一書改寫,感謝上海三聯書店授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