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覺得沒有人想變成人,反正我不想。我覺得做人是挺難過的一件事?!?/blockquote>以前每年回東北老家的時候,秦海璐都是親自下廚,爸媽在一旁打下手。她最喜歡吃的是上海菜,但最拿手的卻是川菜—— 2000年從中央戲劇學院畢業之后,她一度上過川菜烹飪班,學過。
她認為一個女人的最佳狀態是“相夫教子”,并期望在25歲達成這個愿望,但現在,不知道是真的這么想,還是為了避開這種有引導傾向的問題,她說:“對這事兒已經沒想法了”。
作為中戲“96明星班”中的一員,很少有影后級別的女演員像她那樣,始終如一地保持著一個理想:“做一個家庭主婦”。
在最近的幾個月里,她最為人熟知的一句臺詞是“你攤上事兒了,你攤上大事兒了”,那時她亮相今年央視春晚,梳著小西裝頭戴著黑框眼鏡,活脫脫一個中性男人婆的形象。春節過后,不過只休息了兩天,秦海璐就趕赴《青蛇》劇組開始排練。眼下,這部由田沁鑫執導,她和同學袁泉、老搭檔辛柏青主演的經典改編劇正在全國巡演。娛樂記者們描寫她的香港首演,“甫一開始就創下了四天連演六場的‘超人紀錄’”,又說她“為《青蛇》屢‘摔’不止”,演出尚未開始,身上就摔出了四十多處瘀青,還在參加活動時被媒體拍到雙腿“驚現傷疤”。
相比這些消息,她真正感慨的是,人懂得越多,就變得越復雜,小青由妖及人,是變得一天比一天聰明了,可是,“真悲哀?!?/p>
我覺得做人是挺難過的一件事
3月15日,《青蛇》劇組去香港首演之前的最后一次排練。沒到秦海璐上場的時候,她就坐在觀眾席上,身前是一堆雜物——煲著水的熱水壺、裝在塑料袋里的零食、飲料、水杯、煙灰缸……穿著黑色棉布長衫的導演田沁鑫面無表情地抽著煙,秦海璐也盤著腿,抽著。
秦海璐從16歲開始抽煙,她媽媽覺得那有損父母形象,早先并不理解,直到有一次跟隨秦海璐入電視劇《誰都會說我愛你》的劇組,“從新疆到杭州,兩個月我跟她形影不離,每天5點起床化妝,一直拍到次日凌晨三點。一天拍攝兩人被大雨困在隧道中的敞篷吉普車上,蓄水池加上消防車的水一直沖了她7個多小時,回到賓館她瑟瑟發抖,連喝了三大瓶姜汁可樂。當時已是凌晨三四點,我勸她睡覺,她卻說自己身體內外都是水,一睡下早晨開工眼睛一定會腫。隨后她問我:‘媽媽,我能抽一支煙嗎?’”秦海璐的媽媽后來對媒體這樣說,“在那個時候,你還有什么理由阻止她呢?”
但秦海璐寧愿換一種口吻來表達抽煙提神這事兒:“我說,是煙不聽話,所以抽它!”說罷大笑。
演戲的確不是一件輕松活兒。秦海璐將三個多小時的排練視為“拉練”,就像去健身房一樣,看流汗的多寡來判斷自己的熟練程度。她穿著緊身衣褲,雙手戴著護腕,兩個膝蓋則包上護膝,時而在臺上奔跑,時而停頓站立,有的時候,又如同一條蛇那樣,在地上匍匐、翻滾,嘴里發出蛇吐信的“咝咝”聲。
“白素貞永鎮雷峰塔”是流傳已久的民間傳說,明代的馮夢龍借了唐朝高僧法海的故事,將白蛇與許仙之戀塑造成令人唏噓的悲劇故事。但田沁鑫的獨具匠心則在于她把眼光投射在了青蛇的身上。在這部劇里,白蛇是示弱的、屈從的,為了挽回許仙,寧愿犧牲一切,修煉千年的蛇精,難逃女人的一切弱點;而此生為妖的青蛇是自由和放縱的,她調戲許仙,愛上法海,在法海禪房上盤纏五百年,最后從情欲中解脫出來,頓悟大愛,選擇輪回為人。
那是田沁鑫給愛情劇的一個難得的Happy Ending(圓滿結局),白蛇、許仙、青蛇、法海,都輪回到現代,重新邂逅,在似曾相識中重新開始,因此給歷史上的劫數一個和解的機會。
可如果秦海璐是小青,她會選擇輪回為人嗎?答案是:不會?!拔矣X得沒有人想變成人,反正我不想,除了這種什么顛倒掛礙、顛倒夢想、無情之外,我覺得做人是挺難過的一件事。”那時候她坐在靠墻的一把木椅上,縮起雙腳,一邊抽著煙,一邊苦笑著說人到老時的釋然,其實是懂得糾結不再有意義之后的無奈,而人終其一生,雖然也有無敵的青春,也有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歲月,但“慢慢地銳角就磨平了——但你也沒辦法,只能扛著,等著死”。
演戲只能是發現自己
13年前,剛從中戲畢業的秦海璐就憑借陳果執導的《榴蓮飄飄》,拿下香港電影金像獎的最佳新演員獎以及臺灣金馬獎最佳女主角和最佳新演員獎。即使算不上年少成名,在同輩人中,她也是最早有望步入“星途”的。
這13年來,秦海璐至少參演過25部電影、36部電視劇,但其中幾乎沒有讓她大紅大紫的作品。她一直被公認為是一個好演員(有的時候甚至是不可替代的),可鮮少有人把她當成一個大明星——這恐怕也不是她自己的意愿。身在娛樂圈而甘愿不當明星,其實與她上述那個“做一個家庭主婦”的理想一脈相承。
秦海璐生于1978年,5歲開始在遼寧省營口市青少年宮學舞蹈;12歲考入營口市戲曲學校,學習京劇專業,主攻刀馬花旦;17歲跟隨中國文化友好訪問團出訪日本26個城市,據稱其演出的京劇梅派代表劇《天女散花》中所使用的長綢是當時的中國之最。到了1996年,中央戲劇學院首次在北京、杭州、大連設考點招生,“白白凈凈的、單眼皮、頭發盤得很高,長得像日本女孩”的秦海璐前去報名巧的是,面試的時候,她唱的正是白蛇傳里白素貞和許仙斷橋相會的那一段。
中國在1997年開始放寬文化產業政策,民營資本開始涉足影視業,國營電影制片廠的市場化之路也開始進行。1996年考入中戲的秦海璐與班上的另外7個女生并稱“八大金釵”——除了秦海璐,還有章子怡、梅婷、袁泉、曾黎、胡靜、張彤、李敏,她們日后都成為中國觀眾最熟悉的面孔,至今已是一線的女明星。
可是,“我上大學也不是為了明星夢來的,我就是要一個大學文憑。”秦海璐說。由于太累,她直接從椅子上下來,盤腿坐在了國家話劇院那塊黑色塑膠地板上。她從小上戲校,長大后總是深感有漂泊感,戀家,但又回不去,因此,“畢業以后我就想過安穩的生活,對朝九晚五的生活我特別向往”。
2000年秦海璐憑借《榴蓮飄飄》一舉成名,但她之后的選擇,則讓大多數人大跌眼鏡。她先是演了孟京輝的《像雞毛一樣飛》,接著是謝東的《冬至》,再接著竟然是去一個朋友公司當秘書,不久后被朋友以“不懂英文、不懂電腦、不合格到嚴重影響了公司業務”為由炒掉。當白領不成,她就再去拍戲,賺了錢開公司和飯店,但都一一倒閉,又去拍戲,賺了錢再去投資做生意。
她甚至一度把自己變成了一個歌手。2005年她跟SONY BMG唱片公司簽約,發行自己的第一張個人音樂專輯《幸?;匚丁罚瑩Q入市之后還登上了唱片銷量冠軍。2007年,加盟華納唱片之后的秦海璐又發行了自己的第二張專輯《單行線》。秦海璐將第一張專輯視為“演而優則唱”的結果,而第二張才是她自己的樂趣,為了“唱一種心情”。其中有一首《逍遙漫游》是香港詞人林夕為她量身打造的,她在里面唱道,“人言多荒謬/勿上我心頭/逍遙的漫游/逍遙的漫游/失去愛情不置可否/我快樂不知為了某某……”
就是在同一年,已經7年沒有演過話劇的秦海璐備感演藝事業遭遇瓶頸,于是決定重返話劇舞臺,接演田沁鑫改編的《紅玫瑰與白玫瑰》。秦海璐早年成名,實則為盛名所累,到了田沁鑫這兒,“影后”這個招牌根本不管用。與田沁鑫的“交鋒”,她稱之為“不要臉”、“不要殼”的過程:“我第一部作品《榴蓮飄飄》就拿金馬影后,因此從來沒有感受過小演員的心酸,拍影視劇,導演會一直稱贊你,往你臉上貼金,慢慢地,我的殼越來越厚。但田沁鑫導演不是這樣的,她會直接說‘你不對’、‘不是這樣的’,覺得特別沒臉,原先的那層殼就一層一層地被剝掉了?!蹦且荒?,她剛好30歲。那次“折磨”被視為她演技的再一次起步,因此才有后來的《鋼的琴》和《桃姐》。
這么多年過去,對于秦海璐來說,演戲意味著什么呢?
她會告訴你,在演戲上她沒有什么愿望,要演一個什么樣的人,滿足一種什么樣的狀態,“例如演一個闊太太滿足我的奢華感,演一個流浪者滿足我的流浪感,都沒有?!?/p>
她說演戲只是為了看到自己作為一個人的復雜,以及共通的人性的復雜。“人在無數的時間里會有無數種念頭產生,這無數種念頭可能是無數種階層無數人的念頭的閃現?!彼f。她不喜歡在表面上看人,因為都是假象,譬如,人在表面上堅強,可能只是怕別人見到他的柔弱。而用柔弱來偽裝自己的人,內在可能非常惡毒?!把輵蛑荒苁前l現自己?!彼f。
我連自己都不想認識
每天早上起來,秦海璐總要跟人復述一遍自己做的夢?!皬男〉酱?,我沒有一天不做夢的,而且每天我都記得。有一些夢中間隔幾年,又夢一次一模一樣的。我覺得我是一個內心充滿了恐懼的人?!?/p>
她做過的最可怕的一個夢,是“整個世界都是黑的,像一個外星球一樣,但上面有一堆螞蟻,說要把我媽媽放到鍋蓋底下,那是我最恐懼的”。這時排練已經結束一個小時了,秦海璐喝過一杯咖啡,她坐在一排桌子后面,熱水壺在呼嚕呼嚕地燒著水,演員朱媛媛此前帶著自己的寵物狗來探班,辛柏青則用法海的腔調對著狗狗說“水漫金山”的故事。
她把那種恐懼稱為“旁觀者的恐懼”,“就像你說的在改革動蕩中卻感覺不到,是因為你是親歷者,但當你作為一個旁觀者的時候,你就會很清楚地看到恐懼、悲哀的東西?!彼龑Ρ究浾哒f。
她恐懼失去,“因為本來有的就不多?!迸率ビH情,失去愛情,或簡而言之,失去“情”。在媒體面前,秦海璐總是顯得直接而理性的,有時候甚至有點刻薄,然而跟隨她六七年的助理告訴本刊記者,在私底下,秦海璐有著無法掩飾的小女孩的一面,比如為了幫她保持身材控制她的飲食,“她就會跟我們撒嬌說——你們不愛我!”
秦海璐喜歡看米蘭·昆德拉的書,寫《尋路中國》的何偉的書她也看過,但她相信凡事不要輕易下判斷?!昂枚嗳苏J為我們不是老百姓,但對于一個國家的興衰成敗,我們跟大家沒什么差別。個人的夢想可能很難跳得出國家的夢想,在這個時期里,我只能求我最小的不變。”
“從小到大,我沒有一天不做夢的,有一些夢中間隔幾年,又夢一次一模一樣的。我覺得我是一個內心充滿了恐懼的人?!?/blockquote>至于那點“不變”是什么?“是單純,是你最本真的東西,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彼f,“以前人們總是說我實話實說得罪人,但是,我只是說了句實話??!自私一點來說,我也不想為了恭維別人傷害我自己,冠冕堂皇地說一番話。”
這么多年來,秦海璐學過京劇,演過戲,做過生意,當過失敗的白領,投資過別人的電影,改編過別人的劇本,上過春晚,演過話劇,唱過歌,還去讀過由意大利POLIMODA時尚學院在中國授的有關名牌奢侈品的課;她平時喜歡做家務,在家自己擦地板熨衣服,現在則開著一家經紀公司,希望未來有一天可以做監制……“人家說你一會兒干這個,一會人干那個,你到底想要一個什么樣的秦海璐呢?我說我也不知道,”秦海璐說,“我沒想過。”
進而言之,“我在你們眼里是什么樣的一個人,我沒有更多的認識,因為我連自己都不想認識,就更不想去認識別人了?!?/p>
在《單行線》那張專輯,其實林夕還給她寫過另外一首歌《一個演員的自我修養》,歌詞里這么寫道:“真實的經歷隨時能用五官虛構/這大概就是一個演員所謂的操守/閃過一秒鐘的鏡頭/要花多少個年頭/才能表達出那感受/把喜怒哀樂面對鏡頭/把情緒都練習夠/我怕將人生太早看通透。”
這大概算是秦海璐的另一種曾經和當下的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