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會好嗎”是梁漱溟晚年口述錄的名字,據說是梁的父親梁濟于清亡后投水自盡前問的問題。1918年11月7日,梁濟要出門去彭詒孫家的時候,遇到兒子梁漱溟來與父親討論關于歐戰新聞。
“這個世界會好嗎?”梁濟問道。
梁漱溟回答:“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
悲觀的梁濟和樂觀的梁漱溟,對此問題有不同的答案,但是這個“巨大而天真”的問題,是所有知識分子的共同關懷。在“悲觀的樂觀主義者”張鐵志這里,那是個陳述句,世界正在改變——如果我們都參與一點,世界就會變好。
人們提起張鐵志,總是繞不過去他的樂評人身份。《聲音與憤怒:搖滾樂可能改變世界嗎》和《時代的噪音:從迪倫到U2的抵抗之聲》是繼大陸樂評人郝舫的書之后,再度系統介紹西方搖滾樂的作品。但是,出版《聲音與憤怒》時,張鐵志剛滿30周歲,他以為,“這是我告別搖滾的作品”。
誕生于上世紀50年代的搖滾樂,營養了1972年出生的張鐵志的青少年時期。搖滾樂強烈的節奏感,爆發力十足的情緒,和對社會議題的關注,都讓年輕的張鐵志感受到不滅的熱情,“一種面對世界,甚至想要改變它的動力”。
1991年,張鐵志考入臺灣大學。此時臺灣解嚴4年,沒有言論自由,但也正值社會沖擊四起的民主化轉型初期,各種西方思潮涌入,“如何改變社會”成了新一代思考和行動的主要目標。讀政治學的張鐵志,是這歷史潮流中,無法避免的目擊者與參與者。在后來的書中,他講述音樂與社會進程之間相互纏繞的關系,并非完全是外來者的視角。強烈的搖滾樂情結與青春有關,是“少年心氣”。30歲的張鐵志要去美國讀博士,想專心做政治學博士,以后不寫音樂的東西了。但《聲音與憤怒》一經推出,就在臺灣大受歡迎,不斷有媒體邀約,讓他繼續談音樂,后來就有了《時代的噪音》這本書。
他的書被引進大陸,同樣受到矚目。“著名樂評人”的身份,出現在他在不同媒體開設的各種專欄的介紹里。中國的搖滾樂自上世紀80年代興起,崔健成為一代人的精神教父,經歷了90年代初期短暫的輝煌后,中國搖滾轉入沉寂。如何接受搖滾,如何理解反叛,如何在情緒之外、找到更堅實的時代支撐,在這樣的知識領域,仍然存在著巨大的空洞。
“一種面對世界,甚至想要改變它的動力”,搖滾樂所種植的精神理念,并沒有隨著“少年心氣”的消失而消失,而是在時光練達之外,變得更加明確。
郝舫曾以《傷花怒放》、《燦爛涅槃》等介紹西方搖滾樂歷程的書籍將搖滾樂放在思想譜系之內,而其他樂評人,如王小峰、顏峻、張曉舟都在試圖對此發聲。張鐵志的書,則明確將搖滾樂和政治進程聯系起來,無論是鮑勃·迪倫和瓊·貝茨為黑人民權運動搖旗吶喊,還是U2主唱滿世界宣傳環保,每個時代的代表性樂手都密切關注時代矛盾,這不僅成為他們歌曲靈感的來源,更成為個人行動的宗旨。
“一種面對世界,甚至想要改變它的動力”,搖滾樂所種植的精神理念,并沒有隨著“少年心氣”的消失而消失,而是在時光練達之外,變得更加明確。今年,張鐵志出版了新書,名字就叫做《時代正在改變:民主、市場與想象的權力》。雖然“著名樂評人”的身份仍然顯著,但張鐵志寫的時評,一點也不比樂評少。他最早曾在《南方周末》和《南方都市報》開設專欄,介紹臺灣的民主進程;而在島內,他更是筆耕不輟,經常對時局發言。本書是他的政治評論集,有臺灣在民主進程中的經驗和教訓,也有其他國家的嘗試與總結。
“我始終相信那句老話:知識不只是用來理解世界,而是改變世界”,張鐵志相信“改變”。學生時代狂熱地吸收知識,積極參與各種社會活動,他不希望錯過歷史變革。他一直關注的兩條軸線,獨立音樂文化與政治運動,在對抗主流審美與體制的層面,也是殊途同歸。就像樂手會實踐自己的理念,政治運動也并未流于口號,張鐵志所踐行的“改變”,則是文化溝通與文化傳遞。


“可能的中國”——許多到過臺灣的人,都有這樣浪漫的印象。張鐵志沒有評判這樣的印象,他從歷史脈絡和理論結構兩個方面,來論證“臺灣何以是現在的臺灣”。這位哥倫比亞大學的政治學博士,希望學院知識可以公共化,參與建設一個更豐盛的公共領域——沒錯,張鐵志立志做一個“公共知識分子”,這個在大陸被污名化的詞,其實承載了太多的責任。
香港老牌城市文化雜志《號外》,也迎來了新主編——張鐵志,這個臺灣人。《號外》雜志曾塑造香港中產階級的主流形象,如今新主編的目標是:深耕本土,放眼三地。香港與臺灣、大陸的關系愈加密切,民間的文化交流就必須更多地連結起來,“用多元的跨界對抗一元的貧困思維,用自由的精神對抗封閉的力量”。
張鐵志:公知污名化屬中國特有
重要的是讓網絡與現實互動
最近在微博上有很多公共知識分子被人叫做臭公知,你自己就被認為是其中的一名,在臺灣有這樣形容意見領袖的詞語嗎?
張鐵志:臺灣人不會去批評“臭公知”,我相信這個對公知的污名化是中國特有的現象。這固然有某些“公知”自己的問題,但也反映了來自掌權者的打壓
因為公知成為過去幾年里最主要的批判力量,并對抗當前中國普遍蔓延的犬儒主義。
這種差別的原因是?
張鐵志:大陸因為政治的關系,言論上有限制,不可能暢所欲言,所以目前只有一個畸形的公共領域,這是和國外差別比較大的地方。但好在它還處于一個在崛起的過程。
那如何界定公共知識分子的概念呢?
張鐵志:我覺得公知就是在公共領域以知識為基礎,去對社會發言,以此對社會思想產生一定沖擊的人。相對于寓居學院里專業型的知識分子而言,他們更介入公共領域。有知識的人不一定有學歷,有學歷的人不一定有知識。但是沒有文化和知識,就沒法形成看法,也就不可能成為公知。一個公知的知識未必來源于學校,可能是從其他很多方面獲得的。
微博作為社交媒介,不僅吸引了有影響力的知識分子,更多的是普通人,他們也會表達自己的意見。
張鐵志:有越來越多的人發表意見是好事。什么是民主,民主不只是政黨競爭,而是讓公民握有權利,愿意去對公共事務發聲。
包括影響力很大,粉絲很多的明星也在微博上發表對公共事物的看法。
張鐵志:原因主要有兩點。一是社會矛盾的加劇,大眾普遍存在一種不安的情緒。二是出現一個新的平臺,微博使得信息流動更快,所有人都可以在上面表達情緒。明星也一樣會上微博。比如說姚晨,她曾經在訪問中說,之前別人告訴她中國有多少多少問題,她不相信,后來上了微博一看,到處是抱怨和批評,她才相信。新的平臺,加上社會矛盾的加劇,使得大家開始關注公共事務了。如果體制不改變,這種情況肯定會繼續存在下去。
那微博是否可以被看作健康的公共事務討論平臺?
張鐵志:微博是一個社交媒體,人跟人之間不是單向傳播,而是構成了一種多重網絡的關系。這個特性對于信息流動起到很大的作用。我因為喜歡某個明星關注他,他可能又關注了王小山,然后我就間接得到了王小山的信息。所以這種多重聯結的效果是驚人的。這種多重聯結,并且建立在這個網路上的討論,就是公共領域的根基。
你在新書提及臺灣是民主社會,但選舉和開會經常亂糟糟。大陸對臺灣的民主政體有兩種極端的看法,認為其好的那部分人覺得大陸應該效仿,它是大陸的一面鏡子,而認為其差的人則加以諷刺。對此你怎么看?
張鐵志:不是只有臺灣才是大陸的鏡子。所有地方的民主化都值得大陸學習,也都值得大陸借鑒。因為民主絕對是一個可欲的價值和目標,但不同國家采取的不同制度設計,會有不同的政治和社會后果,所以都可以當做鏡子去反省。有些原則是不能妥協的,例如普遍選舉權、政治競爭、權力制衡,但具體的選舉制度設計等則會有不同。
你批評過臺灣政府很多不足之處,比如犧牲環境發展經濟。在臺灣你也屬于“異見人士”?
張鐵志:我們希望社會進步,當然希望去批評不好的地方,去追求改變的可能。
那這種批評意見在臺灣真的可以起到推動作用嗎?
張鐵志:就我觀察而言,是有這種作用的,尤其當許多人在某些議題上意見一致時,能夠展現一種集體的力量。
你經常批評臺灣媒體膚淺,只關注瑣碎八卦。臺灣媒體處于市場競爭之中,和大陸媒體最大的區別是什么?
張鐵志:政治和商業的禁錮當然不同,一個是不讓你說話,另一個是讓你只說市場喜歡的話,但兩者都有一元化的危險。
媒體是構建政治公共空間的重要場所。那作為媒體人在應對兩種模式時,應該怎么做?
張鐵志:我們做媒體的應該要盡量再豐富更多元的言論空間,尋找新的值得討論議題。


你觀察的這幾年大陸搖滾音樂的發展如何?
張鐵志:這十年來比起十年前,更多的原來所謂地下樂手進入青年亞文化,而且被主流媒體所報道。音樂節也越來越多。但問題是,在現在商業市場越來越大的同時,中國搖滾樂是否還能維持思想與反思性?
現在的搖滾樂人貌似都非常年輕,并且走獨立音樂人的路線。
張鐵志:對,這應該是九十年代中期以來的一波高潮。
這些獨立音樂人既無政治歸屬,也沒有商業公司包裝,他們的出路是什么呢?
張鐵志:透過網絡和不斷的演出,他們可以有自己的群眾。現在在中國,已經慢慢形成了這么一個獨立音樂的網絡,或者說,市場。
那民謠歌手呢?你比較欣賞其中哪些?
張鐵志:周云蓬、張瑋瑋與郭龍、小河、五條人。在他們的歌聲中,我們看到了真實的生命與真實的中國。
你會收看大陸的音樂類節目嗎?最近有檔很火的節目叫《我是歌手》,去年還有《中國好聲音》。
張鐵志:我沒認真看。但是,這些節目有一個危險,讓音樂變成一種炫技,而不是透過創作表達自己的心聲。最動人的音樂并不是那些歌唱技巧最好的。
你在書里說的一首歌曲可能促成觀念的轉變進而改變社會,你真的相信如此嗎?是不是太過樂觀?
張鐵志:我是個悲觀的樂觀主義者。我不認為一首歌曲、一場社會運動可以改變世界,所以是悲觀的,但是我相信只要我們持續去做,社會還是會前進,所以是樂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