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臉跟另一張臉有秩序地迭著,隨電扶梯上、下,成為眾生一排。
電扶梯只有上、下兩個方向,完成上或下的行程,需要多久?我算過,介于二十到三十秒之間。在這剎那里,看見一張熟悉的臉,越來越近,那個人喊出我的名字,我喔一聲,也說,原來是某某呀!欣喜凝望時,我才發覺除了上、下,電扶梯還有靜止這個向量,突然把我帶進認識他的時空,我一下子想起他是大學同學,姓葉,有一個雙胞胎弟弟,大二那年不住宿舍,自己租了房子。他住臺中,爸、媽來學校探望過他,他跟弟弟站在一起,露著一樣羞赧的微笑。他中山大學念完讀中正研究所,前者面海,后者臨山。
我上,他下,我們站在電扶梯兩邊,他沒有上來,我也沒有下去,搭乘兩座繼續運轉的電扶梯,揮揮手,再見。上公交車時,我不禁想:我怎么沒有下去?好些年沒見了,總有話聊。往后,我搭電扶梯,總要抬頭望著一張張滑下來的臉,看那里頭有沒有他。
我沒嚴格算過,但知道兩人重逢電扶梯的幾率極低,那次重逢隱藏人生際遇的奇跡。有一天,車廂的門打開了,八、九年沒見的學妹在月臺等上車。門開,她看見我愣了一下,我微笑點頭,拍了拍她的肩膀,直接走上電扶梯。她小我一屆,我任系學會會長時,她是我聘任的干部,北一女畢業,還有呢?沒有了。那可能是我這一生最后一次見她,學長、學妹的關系已隔得夠久,也遠得可以把她(或她把我)視為跟電扶梯相關的、跟蕓蕓眾生相關的行列,她消失(或我消失),并不會阻止行列繼續組合、排列。
我把這個遭遇當成一個現象,饒有興趣地讀,以及感懷地想念。
我通常在帶孩子回家的路上想這些事。我牽孩子的手走出仁愛街、秀江街口,到龍門路轉六二或二二六公交車,賣蚵仔面線的老板娘早已搬家,賣豆花的老板白發如霜,我走在一條逐漸老去的路上,不知道再隔多久,我會老得連記憶也不能回憶了。
我的沿途是一些人的經過,我記得他們,不保證他們能記憶我。上車后,我讓孩子坐在我大腿上,酷愛汽車且能指出各款汽車的兒子朝窗外的車輛指指點點,還要多少時間,他就不能坐在我大腿上,不再需要我的事事小心,他會有一把鑰匙,大門開放,時間跟空間也對他開放,到時候,不知道我在哪里,我會在哪里想著一些什么樣的事。
公交車在龍門路底轉走環外道路,假集賢路、接自強路、進五華街,就抵家了。我在十分鐘左右的車程里停止張望,看著壓得低低的云靄摩挲著河堤上騎單車的人影,也看著嗖嗖溜過的檳榔攤。穿著清涼的妙齡女郎坐在里頭,她們低頭料理檳榔,整理頭發,調整性感尺度,她們不會是我張望里的面孔,有時候,什么也不想看,摘了眼鏡,夾進口袋,不期然地問自己,什么是我的張望?
我想,我是在期待一些可以跟過去發生關連的“什么”。鎖定一張或兩張臉,且記下鎖定對象的姿態、背影。這時我才發現,我竟然如此記熟了一個人的長相、側面、背影、發質、膚色、穿著、配飾、姿態,以及我跟他們共度的一些片段,所以,我會在唱片行、百貨公司、公交車、捷運站出入口等處,看見似曾相識的某一個人。我以為那就是他了,很快地繞過專柜、趕幾條街,看個究竟。特別顧念某人時,那人便可能出現在任何地方、任何時間。我不曾找到顧念的人,他隱藏在蕓蕓眾生里,每一個人都挪出一部分特質來象征他,每一個人都是他,也都不是他。
我仍張望,張望著我的寂寞,跟可以言說的空間。那空間有別于家,妻、父母跟兒女,那是人生的另一個向量,人生沿途里的沿途,如大河的支流分布,主干跟副干。
孩子曾在入睡前抱著我說:“爸爸,我好愛你,愛得好想哭。”問他為何想哭,他說愛得很感動,沒法言說,只好哭了。我不知道該尋覓什么,只好繼續找,我在不斷的張望中想起孩子說的這句話。
明月當空,月光如乳灑了下來。我陪孩子看了一會兒月亮,再走時,孩子說:“看,月亮跟著我們走呢,”走沒多遠又說:“月亮跟著我們回家了。”
我不需再多說什么了,我所張望者,原來是那些他們已經松手,而我仍希望緊緊握著的人,一如當下的明月一輪。
吳鈞堯
臺灣《幼獅文藝》主編,曾獲《時報》、《聯合報》等小說獎,梁實秋散文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