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統軍的王公,當數量和質量都占上風的敵軍正在渡河時,他的將軍們建議,趁敵軍半渡而擊,他命令己方早已布好陣勢的部隊不許進攻;一會兒,敵軍全軍渡過河了,但尚未排好陣形,將軍們再次建議立即開戰,他還是堅決不允,他一定要按照遠古戰爭的傳統,等到敵軍排好陣形,雙方擊鼓對沖。當然,他的軍隊遭到慘敗,他自己大腿上中了一箭,好不容易在將軍們的誓死護衛下逃回都城,大半年后就因箭傷發作死了,他的國家也因此陷入被敵國欺凌的局面。這位愚笨又迂腐的王公就是宋襄公,宋襄公式的戰法也作為笨蛋戰略的典型被后世軍事家反復提及。
然而,事情并非這么簡單。
春秋時期的宋國與列國有根本區別,因為宋是殷商遺民之國,周初,宋國的國君是紂王的兒子武庚,因其叛亂,被周公所平,后來周成王封紂王的兄長微子啟為君。
從公元前11世紀到前7世紀,經過400年漫長的融合和共處,征服者與被征服者的心態已沒有當初的尖銳對立,但是不是兩大族群就毫無芥蒂了呢?顯然不是,比如,宋國在政權承繼制度方面經常實行殷商的兄終弟及制度,與齊魯晉鄭等周人后裔的國家也始終沒有建立真正的親密關系,而與一度執掌天下牛耳的西鄰鄭國更是長期敵對和征戰。這是宋襄公所繼承的歷史與需要面對的國際關系現實。
宋國處于周鄭齊魯等強國的C形包圍之下,所處的地緣戰略位置是不利的,軍隊規模也從來比不上齊魯等大國,更比不上后來崛起的晉楚秦等國,但歷史和文化傳承以及居于天下之中的內線位置,也使宋國貴族和人民秘密地保存了復國的夢想,而宋襄公本人就是這種夢想的特別承載者,一個慕容復式的諸侯。
至于宋襄公本人的品德和能力,從以下事例可看出。他的父親宋桓公有兩個兒子,他是嫡系的頭生子,叫茲父,他前面庶出的還有一位兄長,叫子魚。父親去世前,他屢屢請求父親不要按照周人的習俗立自己為君,因為哥哥更成熟且是一位仁人。而子魚則對父親說:“既然弟弟可以把國家讓給我,還有什么人比他更仁義呢?”因此堅決地拒絕了。
當時,齊桓公和管仲建立的霸權體系維持了天下近40年的和平,建立了一種取代周天子治理的結構,也使得中原可以維持基本的團結。然而,公元前645至公元前643年,管仲與齊桓公相繼去世,齊國因為諸公子奪位導致混亂,這時宋襄公認為,接替齊國的霸權,復興大殷的機會到來了,他首先讓客居于宋國的齊公子昭歸國,并打敗了攔阻的齊軍,然后召集周邊的國家會盟,積極準備討伐鄭國,打擊楚國。
為了復興事業,他在政治上拋棄了管仲和齊桓公的“尊王攘夷”的口號,而代之以“仁義”這面旗幟,希望以此凝聚內部力量,并樹立天下的新政治。在軍事上,他深知宋國武力不足,也自然選擇了尊重古老交戰準則的方法,失敗后他也是依古老的軍事教條為自己辯護的,實際上,這就是后來孔子和儒門“仁者無敵”以及墨子“非攻”的那一套。
先秦時代周人帶來了天命的觀念,人們普遍相信天命的流轉是至高的規律,滅亡的權威是天命所定,因此復興的努力是一種違逆天意的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宋襄公這位2700年前的慕容復不相信天命,他看到了周天下的崩潰,提出了可能重新整合天下的仁義路線,但也許他的目光過于遠大,以至于忽略了宋國國力本身的局限,因此看到開頭,卻看錯了結局,最后給自己帶來了悲慘的毀滅。
趙楚
學書學劍均無成,種樹皆死柳無蔭,不好《梁父吟》,無事亂談兵,閑來說狐禪,擊楫無弦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