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歷史學家,美國人孔飛力著述不多,但每一本都分量十足。《叫魂—1768年中國妖術大恐慌》是他最著名的作品,也是中國讀者最熟悉的。此書在上世紀末翻譯到中國后迅速風靡。在書中,孔飛力聚焦乾隆年間一場波及半個中國的“妖術恐慌”,從經濟、政治、民族、宗教等各個角度,分析這場恐慌背后,清朝盛世下的巨大危機。
不同于《叫魂》的微觀史學,孔飛力的《中國現代國家的起源》選擇了直面宏大的歷史命題:現代國家是如何在中國形成的。這部書的基礎是他在1994年的一系列講座,法文版出版于1999年,這是它第一次被翻譯成中文。
在孔飛力看來,現代國家的形成中,有三個根本性的矛盾,即政治參與的擴大與國家權力的加強、政治競爭與公共利益、國家的財政與地方社會的需要。
孔飛力認為,“現代國家”的定義已經蘊含在問題之中,并不是具有特定社會結構的國家才能被稱為“現代國家”,它的標準是,國家控制與公共利益的邊界和實現,是否契合“現時的存在”。
從《中華帝國晚期的叛亂及其敵人》、《叫魂》,到這本《中國現代國家的起源》,他一直注重研究中國的“內在驅動”,因為“從本質上來看,中國現代國家的特性是由內部的演變所決定的”,而非西方思潮甚至侵略。這就不難理解他在本書中選取的角度,從幾位近代的政治思想家入手,結合政治史來探討中國近代的政治哲學。
魏源是19世紀中國最具影響力的政治思想家,他在思考國家財政汲取危機的時候,已經涉及到了“政治參與”擴大化的問題。由于“中國停滯的政治框架幾乎再也難以包容不斷擴展并充滿活力的社會和經濟”,魏源主張“文人中流”應廣泛地參與全國性的政治議題。當然,他對于“廣開言路”的要求并沒有將下層文人和普通百姓包含在內。
隨后的馮桂芬繼承了魏源關于文人問政的思想,并將鄉村紳民納入政治對象的范疇,提出類似于“自治”的主張。
值得注意的是,孔飛力在論述二人的思想時,極為注重他們知識來源的本土特征。比如孔飛力認為魏源的《海國圖志》受西方影響微乎其微,而能體現他在政治生活邊界上的看法的,不過是魏源對《詩經》的解讀。
在近代百年中,從讀書人的“清議”到“公車上書”,中國“政治參與”的概念已經向下層延伸,并為立憲政府做了準備。但正如孔氏所觀察到的,無論梁啟超的“自治”,還是章炳麟的“改革”,都無法解決王朝威權和立憲主義所要求的分權與利益協調之間的關系。“一個世紀以來,發生的是中央政府的無情進軍”。
盡管中國近現代的思想家們都在試圖提出更為有效的分權理念,但在政治實踐上發生的,一直都是中央集權的“無情進軍”。
這種進軍,從1840年湖南耒陽暴亂到毛澤東的農業集體化政策體現得尤其鮮明。1840年的耒陽暴亂是中國歷史上屢見不鮮的抗稅事件,或者用更加通俗的話說:“官逼民反”。它體現出來的是幾個世紀都無法解決的矛盾:中央政府對于收取足額稅收無能為力,它必須依靠中間掮客。清朝的帝王試圖將非官方的中間人驅逐出稅收系統,但是失敗了,而中華民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都致力于完成這一改造。最終,共產黨的農業集體化從根本上實現了國家對財政的完全控制,一個前所未有的強勢國家產生了。
以農業喂養工業的行為,非革命不能辦到,而這也是“現代國家”的題中之義。孔飛力認為,魏源所說的政治參與和國家強權結合,是現代中國特有的本土起源。盡管思想家們都在試圖提出更為有效的分權理念,但在政治實踐上,確實是中央集權的“無情進軍”。
正如兩位譯者在前言中提到的,孔飛力不僅討論了現代中國的起源,更表達了自己對于“現代性”的思考和困惑。“現代性”曾是純粹的西方概念,但在解讀中國問題時常常捉襟見肘,中國的多樣化和獨特的歷史進程,都在質疑“現代性”的普世意義。本書中,對于“constitutional agenda”的翻譯,就讓兩位譯者傷透腦筋,按照西方定義,應被譯成“憲政議程”,但在大多數中國語境內,這完全解釋不通。命名上的尷尬就對“現代性”的可能性提供了挑戰。
孔飛力關于現代中國的討論極有啟發性,同時也令人意猶未盡。比如,如何解釋中國在現代性轉型中的巨大代價?本土經驗在多大程度上能夠推動現代性的完成?中國的情況是否說明,并沒有能夠對現代性建構提出普適定義的經驗?這些問題多有涉及,但并未展開。正如孔飛力所說,“理解并敘述中國現代性的構建及其走向,依然是歷史學家遠未完成的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