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次全國性的“西退中進”。北京,市教委公布中高考改革方案的意見稿,中、高考的英語考試分數各下調20分和50分,而語文總分都將提高30分;江蘇,明年啟動高考英語一年兩考試點,相當于放寬了難度;山東,從2014年起,全省取消高考英語聽力測試……
最早的信號始于今年3月,教育部發布一號文件,主打“改革”,比如明確提出要研究高考英語一年多考的實施辦法。
但如果將目光向前拉伸30年,可看到在中國英語教學史上,關鍵詞“改革”一以貫之,包括加大高考分值比重、教學法演進、開設小學英語課……一步步將英語推到舉國操習的重要位置,而若繼續追溯至清末,英語教學更事關國體乃至存亡。從一開始,英語介入中國歷史的身份就不單單是“工具”而已。

支持英語改革者認為,應試教育使語言學習淪為死記硬背的活計,失去交流本意,許多中國人學了十幾年英語,會考試,卻不會說話。然而,中國現代史的開啟,恰少不了那一群“不會說話”的英語學習者。
鴉片戰爭之前,廣東沿海已出現民間英語學習班,多是傳教士開設的“識字班”。他們為秘密傳教翻譯《圣經》,編寫華英字典。但經過數次戰爭、和談,外國人懶得在翻譯問題上同中國人較勁了,于是像1858年《中英天津條約》就直接規定,“嗣后英國文書俱用英文書寫”,“遇有文詞辯論之處,總以英文作為正義”此時,清政府終于意識到,通曉英語與否,已事關國家存亡。
于是,從光緒皇帝到高官子女,紛紛開始學習外語。慈禧也在中南海辦過一個英文學習班,她本人上了兩堂課后知難而退。第一家官方英文系所,當數1862年的京師同文館。同文館首批學生只有十名,都是從八旗中挑選的約15歲的聰慧少年,并配以外教。很快,洋務派、地方官和開明士紳開設的新式學堂遍及全國。
不過,當時教學方略土鱉,以背書、默寫和翻譯為主,老師們的發音很成問題。浙江紹興中西學堂這樣介紹課程:“先讀英文啟蒙(英語曰潑那馬),已讀啟蒙者,讀英文課本(英語曰而里豆)。”“潑那馬”和“而里豆”也許是浙東方言版的“Primer”(初級讀本)和“Readers”(讀物)。
任過北大校長和國民政府教育部部長的蔣夢麟曾就讀該校,稱老師“發音錯得一塌糊涂,他一開始就把我們導入歧途……最可笑的是他竟然把字母Z念成‘鳥才’。”
輝煌時期,當時的管學大臣張百熙還曾把外語課(實則英語)的比重提至最高,但一年不到,即遭廢止。原因之一是,清廷對外語帶來的思想沖擊深感恐懼。張百熙的繼任者指出,少年喜歡引用外國名詞,如犧牲、社會、組織和運動等字眼,雖為中文,但較之舊解,“迥然不同,迂曲難曉”。
清政府的擔憂持續不到十年,中華民國宣告成立。教育總長蔡元培主持制訂新學制。外語又成為課時最多的中學科目,甚至高于國文。
不過,此時鴻蒙初辟,各地教學頗為混亂。于是此時的英語教學也如之前,有點春秋戰國的氣息,混亂,自由,高人頻出。
對于大城市的精英學校,其英文授課水平遠高于今日。天津南開中學的三、四年級學生已開始閱讀小說原著。上海交大附中開設“公民學”,直接使用美國中小學課本,談論美國公民的權利和義務。
當然這種“高帥富”學校是少數。大多數學校無力聘請外教。中國老師仍延續閱讀和翻譯為主的教學法。學生長于記憶,但聽說能力普遍較差。北京外國語大學退休教授楊立民對壹讀記者回憶,自己父親曾任教于上虞春暉中學,與豐子愷、李叔同做過同事,但他雖教英語,卻拙于口語。比如將“你去不去”說成“You go no go”。
學生用英語斗地主,一本正經地用教材里批斗“封資修”的革命英文吼,地主被斗得滿頭大汗,什么都聽不懂。
清朝時的高等學堂已將英語設為必修科目。民國時期,大學招生亦設英語考試。季羨林回憶自己考北大時,漢譯英的題目竟然是李后主的詞,“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與此同時,早年出國留學的人,在回國后成為英語教學的中堅力量,不少是學貫中西的著名學者,比如編寫暢銷教材《開明英語讀本》的林語堂,擔任山東大學外文系主任的梁實秋。
只是,自清末積累近百年的英語人才、教學法和書籍,在新中國成立后,卻不值錢了。
1950年8月,教育部頒發第一部《中學暫行教學計劃(草案)》,在課時安排中,語文、數學最重,外語退出課程第一梯隊,與歷史并列,各占課時10%。不過,這里的“外語”主要指俄語。
全國182所高校,只有北大、復旦等八所學校設英語專業。而在師范院校中,僅華東師大保留英語系,用以培養全國的中學英語師資。教育部要求,對于各校英語系大一、大二學生,盡可能動員他們轉入俄語系,否則,可轉入華東師大英語系。
學生開始“嫌英愛俄”。1953年7月《人民教育》雜志記錄了這段混亂時期。一位安徽中學老師反映,學生對英語無興趣,認為“俄語學好了可以學習蘇聯先進經驗。英美資本主義國家的制度、文化都比我們落后,為什么還要學習他們的語言呢?”
還有人覺得學英語不光明正大。北京某中學生看到團員學英語,便問:“團員還學英語嗎?”英語老師也深感自卑,認為“我教的是腐朽的帝國主義語言”。眾多英語教師被迫轉行。
甚至英語怎么教,也是蘇聯專家說了算。當時北京外國語學院的教學計劃制定者是蘇聯專家,包括教材、教學大綱都來自蘇聯。
不過上個世紀50年代末,中國與蘇聯外交失和,俄語失寵,英語的重要性便凸顯出來。至1964年,英語終于被明確為第一外國語。
盡管回歸到“第一外國語”的寶座,英語仍擺脫不了多舛的命運。在“反右”擴大化和文革時期,外語是遭受沖擊最厲害的一門學科,被認為是“洋奴或修正主義”的語言。于是,外語教師普遍遭受批斗。
此時的英語教學充滿時代特色。開篇先學“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毛主席萬歲”等英文里根本不存在的語匯。北外編寫《漢英詞典》,收到指示“無產階級專政要落實到每個詞條”,遂出現這樣的詞條解釋:
拆墻腳:投機倒把是挖社會主義墻角(Speculation undermines socialism)。根子:錯誤是他犯的,根子可在階級敵人那里(He made the mistake,but its source lay with the class enemy)……
隨著畝產千萬斤的神話升起,英語也跟著“放衛星”搞詞匯突擊,有人聲稱能一天記住500個單詞。
更荒唐的是,還有學生用英語斗地主。讓地主站好、低頭,學生們在臺下一本正經地用英文吼素材來自英語教材里批斗“封資修”的革命語句。地主被斗得滿頭大汗,什么都聽不懂。
文革結束,恢復高考,英語迎來黃金時代。先是復歸中學和大學課堂,1979年,教育部提出要在有條件的小學開設英語課。
從1979年至1983年,高考外語成績分別按10%、30%、50%、70%和100%計入總分。由于文革時期學業荒廢,大學新生的英語水平差別極大。北京外國語大學教授楊立民告訴壹讀記者,他發現當年考入北外的學生,分為明顯兩部分:一部分學生在文革期間什么都沒干,就偷偷學外語了,水平很高;其余學生還得從ABC開始。
文化差異帶給人巨大的思想沖擊。楊立民回憶,改革開放初期,二炮要將一批軍官送出國培養,先令其在北外學習語言。軍官們感嘆,在北外待了兩年,完全給改造過來了,“軍隊里一切聽命令,這里卻是,‘你怎么說’,‘你怎么想’。”
英語教學法也在改變。人民教育出版社英語教材編者陳力對壹讀記者說,八十年代前期的英語教學仍循舊例,采用語法翻譯法和聽說法,注重詞匯、閱讀和語法知識的系統性,然而這樣易學成“啞巴英語”,很多人學了十幾年英語,卻仍無法張口。
改革開放初期,二炮要將一批軍官送出國培養,先送他們到北外學習語言。英語思維改變了這些軍人,軍官們感嘆,“軍隊里一切聽命令,這里卻是,‘你怎么想的’。”
社會日益開放,能與外國人打交道便意味著機會。在新加坡導演Lian Pek的紀錄片《Mad about English》中,出租車司機孟寒光和同行搶活兒。別人用中文打招呼,老外不理會。孟寒光喊了一組亂七八糟的“Hello,Good morning,How are you”,老外竟然上了車。孟感嘆說:“學英語多好啊,掙老外的錢,還可以傳播咱中國的文化。”
對“聽說”訓練的需求,夾雜著對“啞巴英語”的羞憤,推動30多年持續“課改”,從80年代中期提出的“交際法”到2001年的“任務型教學”。這次教育的改革只是一直以來改革的延續。
與此同時,互聯網、多媒體、出國熱等的興起,終結了人們對課堂教學的依賴。幾乎每個人都可以張口來幾句英語。所有專業的學生都必須學英語,海歸越來越多,“英語系”沒有以前吃香了。
與英語迅速普及相伴的,是對英語考核體制的質疑。取消四六級、考研英語等聲音不絕于耳。陳丹青甚至因藝術生也必須考英語而“出走清華”。他說:“學會外語對一個藝術家來說,跟交流毫無關系,啞巴都能交流。這完全是對藝術的無知。”
而另一方面,楊立民卻擔憂當前學生的英語水平:“現在學生的聽說能力確實比過去強,口頭上聽起來像回事,但外語的基本功相當差。包括最好的學生在內,寫作沒有邏輯,沒有思想,從頭到尾每一句都有問題。”
談及原因,楊立民認為,現在學生很少讀書、讀原著,只懂得簡單規則,一到表達思想的時候,中國式英語都出來了。“跟整個國家抓GDP、貪多圖快的風氣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