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去拉薩,買機票時才發現機票是不打折的。想了下,覺得也應該是這樣,想想那些一步一磕頭的朝圣者,機票一打折,就好像要“折”去很多心情。
去某地,首先想到的不是那些山水,而是一些人。過去的和現在的人。在飛機上,我首先想了一會兒扎西達娃。他胡子拉碴的模樣就浮現在眼前。這個《西藏,系在皮繩扣上的魂》的作者,留著一頭長發的西藏作家協會主席,待他像一頭孤傲的野牦牛一樣從腦海中走過后,我看了一下窗外巨大機翼下盛開著的云朵,我想起六世達賴倉央嘉措來。
在西藏歷史上,六世達賴倉央嘉措是個具有特殊地位的歷史人物。有關他的生平,至令仍在爭論。作為杰出的詩人,他的情歌在西藏民眾心目中的地位,至今無人能及。我看過的譯本有十多種。其他的譯本可能還有很多。把另外一種語言的詩文譯成漢語的,無論中國的還是外國的詩人,有那么多種版本的,可能只有倉央嘉措了。
我想象不出他的模樣,于是我在腦海里仔細地搜索著他應該像的人。這時,詩人于堅的光頭冒了出來,我在永寧大加勒寺當主持的堂弟翁爭喇嘛也冒了出來。當我把六世達賴倉央嘉措想象成他倆的模樣,從布達拉宮的小門走出來,走向那些低矮的房屋,坐在平民少女旁邊時,他們就突然變得拘謹起來。他們無法自然地把少女摟在懷里,也無法對她們述說衷腸,倉央嘉措的模樣不應該像他倆這樣的感覺油然而生了。
確實,于堅是個“無法想象一個詩人坐在酒吧里唱歌會是什么樣”的人,而我那位喇嘛堂弟,跟他談女人,如同談一塊石頭。問他是否想成家,還責怪我等怎么會問這樣俗的問題。找個媳婦,在他看來生不如死。罷,這兩個有慧根、有佛相的人都不像,我就再也想象不出倉央嘉措該像某某了。
想象不出他像誰,我就不再想象了。我只想他的詩。他的每首詩都很短,卻精:
常想的喇嘛的面孔,
怎樣也來不到心上;
沒想的心上人的容顏,
卻出現在眼前明明朗朗。
多么的真切!一個活佛,在念經的時候,應該入定,眼前應該浮現出喇嘛高僧們的面孔。他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可是,偏偏那些都沒有出現。雖然沒想,心上人的容顏卻出現在眼前!
他不得不求大德的喇嘛:
求求大德的喇嘛,
把我的心兒收去!
心兒才收回來,
又跑到姑娘那里。
這讓他感嘆道:
想她想得放不下,
如果能這樣修法,
就在今生今世,
一定會成佛吧!
我們無從知曉六世達賴倉央嘉措最初的時候,遇見了怎樣傾心的少女,使他毅然地和少女相約、相愛,而毫不顧忌自己活佛的身份。我們只從他的詩里知道,他白天是倉央嘉措活佛,晚上則化名成宕桑旺布去約會。
但他的秘密還是被人知道了:
夜里去會情人。
早晨落了雪了;
守秘密又有啥用,
腳印踏在雪上了!
很直白,很寫實。作為六世達賴的他,即使晚上去約會了,天亮前還得悄悄趕回布達拉宮,裝作很正經的樣子躺在床上。可是,下雪了,腳印都留在雪地上。最初人們還以為是小偷進了倉央嘉措的房,順著腳印,查到和他約會的少女家,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倉央嘉措只得寫道:
看門的四眼老狗,
你的心兒比人乖,
別說我夜里出去了,
別說我早上才回來。
當然,他也知道人們在談論他的
所作所為了,于是老老實實地寫道:
人們說我的話,
我心中承認是對的。
我少年瑣碎的腳步,
曾到女房東家里去過。
倉央嘉措品嘗著愛的甜蜜,也品嘗著愛的苦澀:
愛人和我中間,
親密的絲縷也難容;
不料人們橫加襲擊,
便覺得日漸疏松。
他也憎恨對愛的背信棄義:
姑娘不是媽媽所生,
怕是桃樹生的。
為什么她的愛情,
比桃花謝得還快呢?
從小相愛的姑娘,
莫非是狼的后裔?
為啥相親相愛,
還想跑回山里?
沒想到倉央嘉措的情詩如此“見性明心”,直白地袒露出真性情:“常想的喇嘛的面孔,怎樣也來不到心上;沒想的心上人的容顏,卻出現在眼前明明朗朗。”
野馬跑到山上,
可用繩子捉拿;
變了心的情人
神仙也抓不住她。
從這些詩里,我們根本看不到六世達賴作為活佛的半點影子。我們只看到了一個為愛癡狂,為愛堅守而飽受磨折的普通人。
想著倉央嘉措的詩,我被他的詩折服,被他詩中的真誠折服,被他的行動震驚。在飛機降落貢嘎機場,當乘坐的出租車在雅魯藏布江旁向拉薩飛奔時,我想到了克林頓和萊溫斯基。我覺得六世達賴和克林頓一樣,只不過做了每個男人都可能做的一件事罷了。這使我想到:一個不俗的人,如果有一點俗念、一點俗行,倒反讓人覺得親切;反過來,一個俗人,如果有一點不俗的念頭、不俗的行動,會讓人覺得可敬。
對于六世達賴倉央嘉措,有一首西藏民歌唱得好:
別怪活佛倉央嘉措
風流浪蕩,
他所尋求的,
和凡人沒有什么兩樣。
我想由于這種理解,使得為什么兩百多年過去了,人們還在傳唱著他的歌。我在布達拉宮甘丹吉殿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寶座前低下頭。我在心里說:我也是個人,請給我插上翹膀,讓我飛去理塘、瓊結看看你愛過的姑娘。我聽到他在說:我愛過的姑娘開在樹上,春天的時候,你們都能看到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