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在中國的地位被嚴重低估了。”71歲的美國人艾愷說,“100年后回顧20世紀中國的思想家,或許只有他和少數幾個人才經得住時間的考驗,而為歷史所記住。”
從40年前接觸中國文化起,艾愷的人生便與梁漱溟這個名字須臾不分。上世紀70年代,在芝加哥大學研究東方歷史的艾愷寫出了梁漱溟傳記,成為第一個系統研究梁漱溟的學者。此后,他對梁漱溟的兩次錄音訪談為哲學、史學界留下罕有的口述實錄。
從上世紀末開始,梁漱溟又一次被中國知識界熱烈談論,但對大眾而言,這個名字依然高深莫測。他是個學富五車的老人,是著名的民主人士,被毛澤東點名批判過,但是梁漱溟為什么重要?
艾愷的回答是:“用西方人的話說,梁漱溟具有‘救世主’性格。這種‘圣賢之夢’是梁漱溟全部人格的基礎……他自以為掌握了一個秘訣。這個秘訣不僅能救中國,而且能拯救全人類,并且他有強烈的責任感要將這一秘訣傳給他人。”
與胡適、吳稚暉等“五四”時代大多數反傳統觀念的同代人相比,他冥頑地捍衛著中國的精神主義,對抗西方的物質主義,猶如中國的泰戈爾。艾愷
和他崇敬景仰的研究對象梁漱溟不同,艾愷既不瘦削,亦不嚴肅。他身材矮胖,嗜好雪茄和酒,很愛與人交流。
1942年,艾愷出生于美國哈利斯堡的一個意大利工人家庭。他21歲時看了五、六十本有關東方歷史的書籍,對中國史萌生了濃厚的興趣。
1966年,艾愷考入哈佛大學東亞研究中心,師從費正清與舒爾茨。在搜集博士論文資料時,他發現了梁漱溟這個名字和他極具戲劇性的一生。
上世紀伊始,梁漱溟上學的中西小學堂被義和團燒毀。他年僅12歲就去散發傳單,上街抵制美貨,加入過同盟會,玩“手槍和炸彈的把戲”。但辛亥革命后,他很失望,曾自殺過兩次,閉門研究佛學,吃素,甚至一度想出家。后來,由于其發表《究元決疑論》,被蔡元培請到北大當教授,教印度哲學與孔子研究。
經過對中國社會現狀的觀察和苦思后,1921年,梁漱溟高調宣布自己“棄佛從儒”,次年出版《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從早期的改良、西化思想轉為推崇中華文化。他因此成為“20世紀唯一為中國傳統文化辯護的知識分子”。
在那本書和此后的進一步研究中,梁漱溟認為中國文化是世界文化下一個發展階段,而且暗示“中國文化是唯一真正的人類文化”。在某種意義上,這部著作恰恰是梁漱溟個人歷經虛無,最后產生對儒學的堅定信念的寫照。
“這就是他本人精神上的迷航記。”艾愷說。
30年代,梁漱溟醉心于用鄉村建設來實現民族自救,他在山東省鄒平縣辦了實驗縣政府,自己也曾當過一縣之長。
在艾愷眼中,梁漱溟并不適合搞政治,他對權力毫無興趣,但出于責任感總是會一次次卷入到政治活動中。40年代他發起了民主同盟的前身組織,于香港為該組織創立報紙《光明報》,即后來的《光明日報》。抗戰結束后,他作為國共之間的第三力量,為避免中國內戰而調停。
梁漱溟的人生經歷映射了20世紀中國的主要事件,精彩至極。他畢生都是一個反黷武主義者,卻又是四名軍隊將領的朋友和顧問;他是一個“反動分子”,卻把蔣介石和袁世凱劃為同一階級,認為國民黨過于保守,而20世紀30年代的共產主義運動才適合中國的真正需要;他能夠作為共產黨創始人李大釗的親密朋友,和毛澤東、周恩來保持著私人關系,而與國民黨新傳統主義的理論家陳立夫僅僅是點頭之交。然而當時關于梁漱溟的英文資料奇少,中國史又不受重視,有些人曾勸艾愷換個選題。他卻覺得自己“和梁漱溟有一種奇特的關系。”而且越是深入了解,他越覺得“梁受到的評價和冷遇太不應該”。
說到底,梁漱溟骨子里還是一位孔子那樣的圣人,而不是諸葛亮那樣運籌帷幄的儒雅謀士。艾愷
冷戰時期,艾愷來不了中國,他甚至不知梁漱溟是否活著。他只能到香港拜訪梁的學生和同事,如牟宗三、唐君毅等。
1973年,艾愷終于首次訪問中國大陸,那時他正著手撰寫《最后的儒家》。一到北京,他就多方打聽梁先生,但是每一個被問到的人都難以回答。那一次的收獲是找到了梁濟先生的“梁巨川先生殉道碑”,但已經被砸碎。“那時有誰敢帶你去看呢?是幾個八九歲的孩子帶我去的。”
傳記在美出版之后的1980年,艾愷突然接到一個陌生老人的電話。一位梁漱溟曾教過的學生帶來口信說,梁先生聽說了他寫的《最后的儒家》,希望見面。
1980年的夏天,38歲的美國人艾愷來到北京,與87歲的梁漱溟促膝深談。
“還沒有進樓,他已經在樓下等待,毫無架子。那時候他快90歲,記憶力簡直比我還強。”艾愷說梁認真看了傳記,還在很多地方做了標簽。但他在作者面前一個字的意見也沒有提,“他說他不想對史學家的評價和印象施加影響。”
“使我驚喜的是,他幾乎與我想象中的那個人相同。只是到了這一天,我才確信自己成功了:我的書抓住了梁漱溟思想的要義,反映了他的人品。”艾愷說。
梁漱溟對政客和權術的厭惡感使他永遠不能真正理解政治和權力,以致他后來作為一個鄉村改革者和政治調解人時亦無法用其治術。艾愷
上世紀20年代末,看到農民境遇太苦,梁漱溟覺得應該到農民中去,開展民族自救運動。他認為中國革命的關鍵在于“上層動力與下層動力接氣”。
隨后不久,梁漱溟和他的團隊選定了山東鄒平,因為這里“不太窮不太富,離濟南不遠不近,也不算太大”。而且,很有儒家氣息。
成立鄒平研究院,普及教育、引進科技、建立自衛隊,用“朝話”形式靜思,以鄉學村學實行村民自治,靠習誦會這樣的機構來進行互助調解,梁漱溟用他超出一般書齋學者的行動力和組織力,把鄒平打造成了一個“鄉間理想國”。他解釋說,農民自己將創立新的“禮俗”,轉過來會逐漸造就出新的積極的儒者。

但梁漱溟始終未能解決鄉紳和大部分民眾在利益上明顯的對立。最終,因為日軍侵華和軍閥韓復渠的逃離,鄉村建設歷經七年宣告結束。
1986年,作為美中學術交流委員會的第一位特派專員,艾愷來到鄒平。鄒平成了中國改革開放后第一個、也是當時唯一一個向美國學者開放的考察點。西方學界和社會通過鄒平窺豹一斑,了解了中國八億農民的生態。
在鄒平,90多歲的村民馮日瑞對艾愷說:“鄉村建設,人人是兵,村村是營。強盜土匪,不安好心。這是他(梁)提出的口號。(我們)學識字,學國家的道理。”合作社中的棉花運銷社是最為成功的項目,棉田面積從1932年不到900畝,驟增到1934年的4萬多畝。一些上了年歲的人,對當時引進的體格碩大、肉質鮮嫩的進口種豬念念不忘。老人說,那個時代,是建國以前的最好的時代。
梁漱溟的兒子、梁培寬和梁培恕兄弟回憶:“那時鄒平研究院沒有蓋過一個樓房,沒有蓋過一間家屬宿舍。和現在很不一樣,他們不做門面的事。”
時至今日,還有人以鄉建運動失敗來評點梁漱溟。艾愷直言:“并非任何事情都宜于用我們眼見的成敗去認識和估量。多次去鄒平之后,我覺得梁漱溟是對的,他提出的是建設中國的長期方案。”
20多年來,艾愷每年都會去鄒平住上幾天。近些年,他坐著鄉間的三輪車四處觀察,發現這里公路拓寬、樓房陡增,居然還有了電影院和減肥中心。梁漱溟當年運作的棉花運銷社,在2004年已成為世界上最大的棉紡織企業。但同時他也發現,“原來中國的鄉下有很強的社區感受。現在越來越削弱了。”
在艾愷之前,沒人出過父親的傳記,沒人敢研究……在臺灣,認為他附共;在大陸,認為他反共。”梁培寬
對大眾而言,更多的人了解梁漱溟,是因他上世紀50年代頂撞了毛澤東,成為毛時代的“知名受害者”。
“我看你滿身臭氣!你就是這樣一個殺人犯、野心家,是偽君子!你一生一世對人民有什么功?一絲也沒有,一毫也沒有。”1953年9月某天的北京懷仁堂,身材瘦小、穿舊式長袍的梁漱溟因為說“農民生活太苦,工人在九天,農民在九地”,被毛澤東奪去麥克風,遭到痛罵。此后梁漱溟受到全國大批判,終生再未與毛澤東見面。盡管他還是全國政協委員,仍然“舒適地”生活在北京,但國內對于梁漱溟的評價和研究顯然成了禁區。
艾愷談到,梁漱溟鐘愛的鄉約構想與共產黨的學習小組有雷同之處。鄉建運動中,他既要求民眾自發地積極參與,又要求“尊賢尊智”的精神,這兩項要求后被共產黨發展出來的制度所證實。而他關于至高無上、魅力非凡的領袖的思想似乎預示了毛在中國革命中的角色。
“鄒平的合作社和毛領導的土地改革很接近,當然,它沒有斗地主這項重要內容。”艾愷說。
艾愷認為,梁漱溟最大的特點是他從不“坐而論道”。他總是思考著社會問題,一有所悟便去力行。
不過,梁的直言不諱讓革命領袖很難喜歡上他。1937年他就問過張聞天,共產黨的目的是要掌握國家政權嗎?
在毛梁“一聊鐘情”的延安會面中,艾愷生動地描繪了兩人風格上的差異:“毛澤東吸著煙,喝著酒,談起話來風趣盎然,滿口民間的諺語;梁漱溟猶如一個定心坐禪的僧人,以他莊嚴的腔調吟誦著古圣先賢的教訓。梁永遠堅持穿長衫,毛在天熱時則漫不經心地脫下褲子,即使在正式場合也敢這樣做。”
1953年的沖突緣何而起,史家們一直沒有給出定論,梁漱溟的后人也希望相關資料能被進一步公開。艾愷分析,梁漱溟始終固執地認為:早在20世紀30年代初期,他就規劃好了與后來共產黨改革相近的計劃。他總是自命為中國農民的代言人,批評政府按照蘇聯的模式發展經濟,毛在建國后背叛了農民。艾愷因此提問,在60歲前“自取滅亡”地頂撞,梁漱溟是否有種“殉難”之感?
饒有意味的是,20多年后,梁漱溟告訴艾愷,周恩來是他眼中的“完人”,而他心目中最偉大的中國人仍是毛澤東。
在80年代那次訪談中,艾愷還問到了梁漱溟的消遣和嗜好。老人輕聲笑了,說那就是思考。他認為自己之所以能長壽和康健,就在于面對那些使世人心煩意亂的飛石冷箭時能泰然處之,無論和毛的絕交,還是對他的批判。有人認為他在歷史游戲中是失敗的一方,然而梁告訴艾愷,他并不失望,也沒有遺憾。
“我做完了我這一生要做的事情。”他對艾愷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