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社戲》閱讀新見

一、魯迅為何把《社戲》收入《吶喊》

魯迅是中國現(xiàn)代史上的偉大的思想家、革命家、文學(xué)家，他的重大貢獻(xiàn)就在于為中國的前途命運奔走吶喊。細(xì)讀魯迅先生的吶喊：有對辛亥革命的不徹底性的批判，有對段其瑞執(zhí)政府的兇殘的抗?fàn)?，有對國民黨反動政府“攘外必先安內(nèi)”政策的鞭笞，有對幫閑幫忙文人的痛斥，有對中國農(nóng)民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有對中國婦女解放的呼喚，有對封建道德舊思想舊文學(xué)的掃蕩——無一不是立足于推翻舊世界建設(shè)新世界的，無一不是立足于勸醒被壓迫階級、被壓迫民族努力奮起的。比如《狂人日記》《故鄉(xiāng)》《阿Q正傳》《藥》《明天》《孔乙己》《傷逝》等。魯迅把充滿詩情畫意的小說《社戲》也選入《吶喊》，其用意也是希望能叫醒“鐵屋”中的人，使國人奮起，使國人得救嗎？

二、魯迅寫《社戲》的意在哪里

雖然小說題目是“社戲”，但魯迅寫《社戲》之意顯然不在戲。這從文章寫戲的篇幅只有不到五分之一的比例就可以看出來，況且“那夜的戲是相當(dāng)乏味的”，那夜的“豆子本也沒什么稀奇”。

可是，作者為什么卻在小說結(jié)尾說“真的，一直到現(xiàn)在，我實在再沒有吃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戲了”呢？

既然寫“社戲”之意不在“戲”，那么其意又在于什么呢？

流行的觀點是：“作者以飽含深情的優(yōu)美筆觸，刻畫了一群農(nóng)家子弟栩栩如生的形象，展示了農(nóng)村自由天地中充滿詩情畫意的兒童生活畫卷，表現(xiàn)勞動人民淳樸、善良、友愛、無私的美好品質(zhì)，反映作者對勞動人民的熱愛和對自由的向往?！保ㄒ娧鹦堑摹吨袑W(xué)教材全解》、王后雄的《教材全解王》、劉增利的《經(jīng)典學(xué)法頻道》等）

可是，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同是《吶喊》中的勞動人民，為什么在其他篇中就被寫得是那般涼薄冷漠，麻木不仁，迂腐迷信，讓人感到悲哀，又讓人感到憤怒了呢？

三、平橋村——魯迅心中的世外桃源

最近，我再讀魯迅的《社戲》，突然想到陶淵明為我們描繪的世外桃源，忽然醒悟：平橋村，不就是魯迅心中的世外桃源嗎！

魯迅筆下的平橋村，雖然“是一個離海邊不遠(yuǎn)，極偏僻的，臨河的小村莊；住戶不滿三十家，都種田，打魚，只有一家很小的雜貨店”。但在那里有桃花源般的優(yōu)美： “碧綠”的豆麥，“淡黑”的遠(yuǎn)山，“潺潺”的河流，“青黑”的松樹林，在“皎潔”的月光下，再點綴著“紅”的漁火和燈光， 竄行著“ 大白魚背著一群孩子在浪花里躥”般的航船，以及微風(fēng)送來的豆麥和水草的“清香”“宛轉(zhuǎn)，悠揚”的橫笛、孩子們的歡聲笑語，這哪里還是現(xiàn)實中的境界？簡直讓人疑心是在仙境中一般。

魯迅筆下的平橋村，既沒有趙太爺、魯四老爺、丁舉人之流的高高在上，作威作福，也不必像楊二嫂那樣辛苦恣睢、閏土那樣辛苦麻木而生活，在那里，家家“都種田，打魚”，都是勞動者，都過著一種殷實幸?？鞓返纳睿@從雙喜、阿發(fā)、桂生的歡悅活動中，六一公公送豆中可以看出。在那里根本沒有受到詩書禮易、封建意識形態(tài)的浸染，也沒有什么等級之類的封建觀念，更沒有什么“犯上作亂”之類的封建思想，有的就是淳樸、熱情、平等、友愛、無私和溫暖。

在那里，“一家的客，幾乎也就是公共的?！贝謇锏娜思儤愫每停∨笥褌円惨颉拔摇眮矶鴱母改改抢锏玫搅藴p少工作的許可，陪“我”一起掘蚯蚓，釣魚蝦，放牛。他們一個個聰明，熱情，活潑，憨厚，無私，可愛。也正是在他們的幫助下，“我”才得以去看那年的社戲。夜里行船的時候，“那航船，就像一條大白魚背著一群孩子在浪花里躥，連夜?jié)O的幾個老漁父，也停了艇子看著喝彩起來?！被貋淼臅r候因為肚餓，大家商議一起去“偷”羅漢豆，阿發(fā)因為自己家的羅漢豆大，便讓大家摘自己家的。后來六一公公知道大家“偷”吃了他的羅漢豆，非但不生氣，竟還特地送了些給“我”吃。此外如外祖母的慈藹，母親的關(guān)懷，也都讓人倍覺親切。在這臨海的小村里，自然與人情融為一體，人情之質(zhì)樸、淳厚如那里的山水一樣令人沉醉、感動。平橋村不僅是“我”的“樂土”，更是作者精心營造的新的“世外桃源”。想到此，忽然又想到陶淵明描繪桃花源的目的：表達(dá)對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的不滿，寄托自己的政治理想，表現(xiàn)自己對幸福美好自由快樂的光明生活的追求。其實，《社戲》的寫作目的不也就是如此嗎？是作者立足于推翻舊世界建設(shè)新世界和勸醒被壓迫階級、被壓迫民族努力奮起而為我們努力勾畫的理想圖景，也是作者對當(dāng)時黑暗社會現(xiàn)實的否定！

四、魯迅為何在《社戲》中還寫了“我”在北京的兩次看戲

為了印證我的觀點，我再次找到了魯迅《社戲》的原文，發(fā)現(xiàn)編者選入課本時刪掉了“我”“在北京”的兩次看戲的內(nèi)容——

第一回是民國元年我初到北京的時候，當(dāng)時一個朋友對我說，北京戲最好，你不去見見世面么？我想，看戲是有味的，何況在北京呢。于是都興致勃勃的跑到什么園，戲文已經(jīng)開場了，在外面也早聽到咚咚地響。我們挨進(jìn)門，幾個紅的綠的在我的眼前一閃爍，便又看見戲臺下滿是許多頭，再定神四面看，卻見中間也還有幾個空座，擠過去要坐時，又有人對我發(fā)議論，我因為耳朵已經(jīng)喤的響著了，用了心，才聽到他是說“有人，不行！”

我們退到后面，一個辮子很光的卻來領(lǐng)我們到了側(cè)面，指出一個地位來。這所謂地位者，原來是一條長凳，然而他那坐板比我的上腿要窄到四分之三，他的腳比我的下腿要長過三分之二。我先是沒有爬上去的勇氣，接著便聯(lián)想到私刑拷打的刑具，不由的毛骨悚然的走出了。

……

第二回忘記了哪一年，總之是募集湖北水災(zāi)捐而譚叫天還沒有死。捐法是兩元錢買一張戲票，可以到第一舞臺去看戲，扮演的多是名角，其一就是小叫天。我買了一張票，本是對于勸募人聊以塞責(zé)的，然而似乎又有好事家乘機(jī)對我說了些叫天不可不看的大法要了。我于是忘了前幾年的冬冬喤喤之災(zāi)，竟到第一舞臺去了，但大約一半也因為重價購來的寶票，總得使用了才舒服。我打聽得叫天出臺是遲的，而第一舞臺卻是新式構(gòu)造，用不著爭座位，便放了心，延宕到九點鐘才去，誰料照例，人都滿了，連立足也難，我只得擠在遠(yuǎn)處的人叢中看一個老旦在臺上唱。那老旦嘴邊插著兩個點火的紙捻子，旁邊有一個鬼卒，我費盡思量，才疑心他或者是目連的母親，因為后來又出來了一個和尚。然而我又不知道那名角是誰，就去問擠小在我的左邊的一位胖紳士。他很看不起似的斜瞥了我一眼，說道，“龔云甫！”我深愧淺陋而且粗疏，臉上一熱，同時腦里也制出了決不再問的定章，于是看小旦唱，看花旦唱，看老生唱，看不知什么角色唱，看一大班人亂打，看兩三個人互打，從九點多到十點，從十點到十一點，從十一點到十一點半，從十一點半到十二點，——然而叫天竟還沒有來。

我向來沒有這樣忍耐的等待過什么事物，何況這身邊的胖紳士的吁吁地喘氣，這臺上的冬冬喤喤的敲打，紅紅綠綠的晃蕩，加之以十二點，忽而使我省誤到在這里不適于生存了。我同時便機(jī)械地擰轉(zhuǎn)身子，用力往外只一擠，覺得背后便已滿滿的，大約那彈性的胖紳士早在我的空處胖開了他的右半身了。我后無回路，自然擠而又?jǐn)D，終于出了大門?！?/p>

刪去部分寫了“我”成年后在北京的兩次看戲，顯然是為了和在平橋村看社戲的生活形成對比。既然作者寫《社戲》之意不在戲，那么作者要對比的意也絕不會在戲上。作者要對比什么呢？他要對比的是人情，是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場子里明明“中間也還有幾個空座”，擠過去坐時，卻說“有人，不行”。后一次，實行對號入座了，可是去晚了，座位就給人占了。問問演員是誰，一個胖紳士很看不起似的斜瞥一眼，說話很不耐煩，劇院里打著“小叫天”的旗號，可是直等到12點鐘“小叫天”竟還沒有出來。世風(fēng)就是如此惡劣！在這樣丑惡的現(xiàn)實中，魯迅自然向往一個理想的充滿平等和友愛的世界?！渡鐟颉繁闶歉鶕?jù)作者幼年在農(nóng)村中的經(jīng)歷加以理想化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片樂土，在這個天地里，寄寓著魯迅的一種社會理想，也包含著對惡劣污濁的社會現(xiàn)實的否定。

五、魯迅筆下的兩個故鄉(xiāng)

縱覽《吶喊》全書，發(fā)現(xiàn)魯迅筆下有兩個“故鄉(xiāng)”。一是如《故鄉(xiāng)》中所描繪的現(xiàn)實中的故鄉(xiāng)：晦暗蕭條，沒有一點活氣的苦難的“故鄉(xiāng)”。生活在這里的人，要么像楊二嫂辛苦而恣睢地生活，要么像閏土辛苦而麻木地生活，要么像“我”辛苦而輾轉(zhuǎn)地生活，人與人之間都隔膜起來，到處是灰敗，苦難，傾軋，冷漠，愚昧，麻木……讓人看不到希望。這是作者要喚醒人們砸碎的“故鄉(xiāng)”。再就是《社戲》中描繪的理想中的故鄉(xiāng)。在這里人人勞動，人人平等友愛，充滿快樂幸福與溫暖，是作者詩化了的人間樂土。是作者希望所在——“我們所未經(jīng)生活過的”生活中的“故鄉(xiāng)”。作者描畫理想中的故鄉(xiāng)，意在以理想中故鄉(xiāng)的完美來反襯現(xiàn)實中故鄉(xiāng)的殘破，以達(dá)對黑暗現(xiàn)實的否定；再就是通過對理想世界的描繪，來喚醒民眾，共同創(chuàng)建“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