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苒苒將煙灰小姐死死按在浴缸里,拿著花灑將溫水往她身上一陣亂沖。煙灰小姐的臉和手臂,水中月鏡中花一樣,沉下去浮上來,在地上濺下幾點水漬,終于還是破滅了。
苒苒蹲在浴缸邊上,雙手還浸在臟水里,薄襯衫從袖口到肩膀全是濕淋淋的,緊緊貼在肩臂,勾勒出兩條肩帶的形狀。窗外是無限春光,鳥兒停在高壓線上高聲叫,她卻突然覺得冷極了。
煙灰小姐出現的時候,苒苒的魔術師小男朋友剛剛離開。他將行李和氣味堆到一起,折巴折巴疊成一只千紙鶴,毫無眷念地從窗口乘風飄走,只留下一張小小的紙條。苒苒眼看著良人盤旋而去,自己卻傻了吧唧坐在屋里,儼然一只呆頭鵝,心中無限委屈。
苒苒撿起紙條,上面寫滿了字,默默讀完之后把它團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她撿起讀了一半的《蒂凡尼早餐》,翻了兩頁卻什么都沒看進去。于是她站起來想抽根煙,但是空調風太大了,打了好幾次都打不著火。她只好背過身去,弓著背攏著手,終于把煙點著了。她一面抽煙一面看書,終于又看了幾頁。這時候身邊突然有人說:“書要燒著啦!”
這個聲音顫顫巍巍地冒出來,一戳就散了似的。苒苒回頭,只見煙灰缸里的煙灰被風揚起層層疊加,團成一個小人兒的形狀。大概是剛剛成型的緣故,還模模糊糊的,看不清眉眼身形,甚至能夠透過體表的煙灰縫隙看到內部黑白灰的心肝脾肺。
苒苒轉過頭去:“燒了就燒了唄。”一面說一面又翻了兩頁。
煙灰小人兒眼見著差不多能動了,就費力地從煙灰缸里爬出來,經過桌子爬到苒苒肩膀上,一路上留下些細細碎碎的煙灰碴子。她(暫且稱之為她吧)抱著肩歪著頭,看著苒苒手里的書,過了一會兒突然開口:“啊,我還以為你會看霍小玉傳什么的呢,我死之后,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
她把嗓子吊得極高,尖尖細細的聲音帶著粉塵沖進苒苒的耳朵里,這讓苒苒十分不舒服。
煙灰小姐——后來她要求苒苒這么稱呼她——啪嘰一聲跳到桌面的遙控器上,把電視打開,正好播放到苒苒的小男朋友,他衣著光鮮地站在舞臺中央表演大鋸活人,電鋸所過之處刷刷刷地飛濺出木屑和火紅火紅的玫瑰花瓣,最后打開蓋子里面只剩下滿缸的煙霧和鳶尾。煙灰小姐看得嘖嘖稱奇。苒苒抬起頭看了一眼,撇撇嘴:“沒什么了不起。本來就什么都沒有。就是個障眼法。”“但是障眼法就是要人相信的嘛。”

煙灰小姐從此就自作主張地入住了苒苒家,躺在煙灰缸里餐風飲露,一副被苒苒供奉香火的活神仙的樣子。苒苒偶爾帶人回家過夜的時候就往她身上蓋一張紙巾,她會偷偷從縫隙里往外瞄。苒苒如果發現她偷看春光就裝作不經意地把紙巾再掩上,等男人走后就強忍住三五天不抽煙,惡狠狠地想:餓死這個蹭二手煙的偷窺狂。但是這么一來二人都被折磨,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最后苒苒就習慣被煙灰小姐偷窺春光,想著這就是一團什么都不懂的煙灰聊以自慰。
苒苒的閨蜜扭著腰走進她家的時候被嗆得半死,咳嗽著打開窗戶,斜睨著眼睛看著苒苒:“哎呀呀,你看看你都成什么樣兒了!不就是失個戀,也至于!抽煙也不開窗,遲早把自個兒折騰死!”苒苒不禁失語:本來就沒什么大不了的事兒,但是到了她身上就變得非常地大。她像被魔術師男朋友變得很小,塞在行李箱中襯衫和外套的間隙里,再微不足道的東西都變成猙獰詭譎的龐然大物。
魔術師確然已經成為籠罩苒苒的巨大牢籠,她被困在其中無力逃脫。路過常去的食肆門口她都只能低著頭快步走過去,坐在家里看電視的時候下意識地觀察有沒有他的出現,不會再抽他最喜歡抽的萬寶路,夢里看到他的臉變得模糊灰暗起床會非常難過。這些細枝末節像磚塊兒一樣壘在她的四周,把她逼到一個狹窄可怖的角落里,喊都喊不出聲來。
她知道,雖然她看不到,但是她知道,煙灰小姐就藏在煙灰缸里,躲在紙巾下面,從空隙里窺視她的掙扎和徒勞,臟兮兮地發出細細的笑聲。這個惡毒的偷窺狂,她一定是魔術師留下的間諜和劊子手,是他曾經在這兒待過的唯一證據。
她無法再忍受這一切。她需要一個結局。
煙灰小姐翹著二郎腿坐在煙灰缸沿上,對著鏡子前手忙腳亂的苒苒指手畫腳:“……哎呀口紅不要涂那么重的色!……你看你那個眉毛喲!嘖嘖嘖!……畫眼線認真點會要你的命嗎!”苒苒心里正是煩躁得很,回頭沖她吼:“你怎么那么事兒逼啊!這么懂你來給我畫咯!”
沒想到煙灰小姐就蹬鼻子上臉起來。她扯上紙巾當滑翔翼,蹭到梳妝臺上。掀起苒苒的眼皮子,抱著眼線筆就開始畫。苒苒的眼睛一直大大睜著,又被煙灰小姐身上的灰塵刺激,又酸又脹流下淚來。好容易畫完眼線了,煙灰小姐一副深藏身與名的樣子抱著手歪著頭坐在苒苒對面。苒苒這時才發現和她同居的小人兒已經長大了很多,身材也修整得凹凸有致,儼然從一開始的灰姑娘變成了個黑美人,果然賴在她家看這么多亂七八糟的時尚雜志還是非常有用的嘛。
正在胡思亂想的當兒門鈴終于響了,苒苒對著鏡子又確認了一番自己并沒有什么不得體的地方,想了想又把頭發稍稍弄亂,再不緊不慢點根煙,才慢悠悠踱著步子去開門。她的魔術師小男朋友站在門外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一邊大步走進來一邊不停看手表:“你不說我有東西落在這兒了嗎!快給我,我接著還有事兒呢。”
苒苒慢悠悠跟著進了客廳,指著正坐在煙灰缸沿上玩兒手指的煙灰小姐:“不就在那兒呢嘛。自個兒打包走。”
魔術師轉頭盯著他:“這個煙灰缸不是分手那會兒你又要回來說有用的嘛。”
“誰跟你說煙灰缸了?煙灰缸上面那么大個偷窺狂你當看不到啊!你瞎?”
“煙灰缸上哪兒有什么人!有病!”魔術師狠狠啐了一口,一把推開苒苒往外走。
苒苒被猛地一推跌坐到沙發上,心里一陣被冤枉的憤怒。她躍到魔術師的背后,兩只手臂環繞著他,緊緊將他匝住,不愿讓他走出這間客廳。她大聲叫:“你再仔細看看!就在煙灰缸上面坐著!你給我把她弄走!老娘受夠了!”
她一邊喊叫一邊大哭,煙灰小姐給她精心畫的眼線被眼淚拽著往下掉,變成一線最終破滅的精致幻覺。可是她的力氣比不夠抓住她的男人。他最終還是掙開她的雙手,走到房門前面去開門:“神經!”
他的襯衫背后還印著苒苒剛剛努力掙扎的時候印上的口紅印,形狀完整顏色鮮活,看起來像是情人抵死纏綿的罪證。此時苒苒看不到他的臉,那句“神經”就像是從這對紅嘴唇里迸射出來的,就像這瞬息翻臉的舊情人反而是她!

但是魔術師最終還是沒有從苒苒的房間里走出去,他已經再也走不出這個房間了。一直冷眼看著的煙灰小姐使足了力氣,把煙灰缸擲了出去,正中魔術師的后腦勺。他的腦后張著一個淋漓的血洞倒在地上,和后背上的唇印呼應著成為一對欲言又止的小情侶。
這段愛恨就這么結束了。但是這卻是另外的開始。苒苒覺得厭煩極了,她不愿意再這樣無聊地糾纏下去。
于是苒苒抿著嘴昂著頭,不顧煙灰小姐的掙扎,把她拖到浴室里,狠狠地摔在浴缸上。煙灰小姐本來就不牢實的身體幾乎被摔得四分五裂,她仰起頭大聲咒罵,激起一陣又一陣的煙塵。苒苒高高舉起花灑,將熱水兜頭蓋臉地傾灑在煙灰小姐的臉上身體上,看起來就像流了一身的眼淚。她死死按著煙灰小姐,阻止她徒勞無功的抗爭,就像煙灰小姐在過去的那么多個日夜冷眼看著她的徒勞。
當煙灰小姐終于灰飛煙滅地消失在水中的時候,苒苒覺得又累又冷。她疲憊地回到客廳,魔術師的尸體早就不見了,就像他從未進入過這個房間。她看著自己的雙手,它們濕淋淋的,它們剛剛經歷了一場血腥的戰爭,但是現在它們都死了,終于都安靜下來了。
苒苒躺倒在床上,她現在有兩只死掉了的手,左右手各欠對方一條命,左右眼左右腦左右心房左右腳都不再各行其是,現在都累得癱倒在她的身體里。苒苒也累極了,但是她覺得非常快活,誰都不知道她剛剛處決掉一個負心漢和一個小賤人,就像誰都不知道她還年輕還是個賤人那會兒曾經和一個煙灰團成的姑娘糾纏不清。她終于又可以毫無牽掛地走在街上,自由地愛與做愛,所有的障眼法都和她再無關聯。
苒苒幸福而疲倦地合上雙眼,在滿室飄浮的微塵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