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劉霞,上海交通大學國際與公共事務學院教授、博導。研究方向:公共危機與應急管理、政府管理與公共政策、公共組織理論與管理等。
主要著作:《公共組織學習理論》、《公共組織戰略創新》、《新世紀的中國行政管理》、《公共危機治理》等。
摘要 當前我國正處于由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的關鍵時期,多元化的利益主體,尤其是新興利益主體之間的碰撞和摩擦成為社會的常態,同時使得社會生活呈現出更為錯綜復雜的局面。因此,必須根據當前社會、經濟發展的實際情況以及公共管理實踐的經驗對社會矛盾化解機制進行整合,在政府與社會之間相互對話、平等協商過程中共同調節社會利益關系,化解社會矛盾,從而將矛盾和沖突控制在社會可以承受的范圍之內。
關鍵詞 現代社會 利益分化 社會矛盾 協同治理
對當前我國轉型期社會矛盾的理性認識
《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二個五年規劃的建議》指出,“我國發展仍處于可以大有作為的重要戰略機遇期,既面臨難得的歷史機遇,也面對諸多可以預見和難以預見的風險挑戰。我們要增強機遇意識和憂患意識,科學把握發展規律,主動適應環境變化,有效化解各種矛盾,更加奮發有為地推進我國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當前我國正處于由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的關鍵時期,“其轉型速度之快,作用范圍之廣,影響之深刻令人瞠目結舌”。這樣一種“大轉變”不是“社會生活的細枝末節的改變”,而是“整個社會的生計模式、基本的社會安排和社會框架以及階級、階層結構都在發生變化和進行了重構”①。傳統社會將固著于既定社會位置的個體視為單純的“社會魯賓遜肢體”,借助國家權力在社會各個層面的全面滲入構建起一個高度整合的社會結構和一體化的利益結構。改革初期,發端于社會邊緣底層的改革、以彌散型分配為主導的資源分配模式帶來了短暫的平等化效應。但是,隨著自由市場經濟力量的持續推動、社會控制機制的不斷弱化、各個領域體制改革的縱向深入,一個高度自由化、多元化的現代社會逐步形成,直接帶來社會分層結構以及更為核心的社會利益關系和利益分配格局的調整。馬克思認為利益是一切人類行為的邏輯起點和基本動因,“人們所奮斗的一切,都同他們的利益有關”,并且這個“世界并不是某一獨特利益的天下,而是許許多多利益的天下”,“利益就其本性來說是盲目的、無止境的、片面的,一句話,它具有不法的本能”。②與社會轉型時期的利益分化相伴而來的是各種利益之間的矛盾沖突。多元化的利益主體,尤其是新興利益主體之間的碰撞和摩擦成為社會的常態,同時使得社會生活呈現出更為錯綜復雜的局面。
“由于社會結構的不協調,而使得社會群體之間的關系處在一種對立的、矛盾的或沖突的狀態下,或者說,社會關系處于一種很強的張力之中。在這樣一種狀態之下,社會矛盾比較容易激化,社會問題和社會危機比較容易發生。”③總體而言,當前社會矛盾所涉及的范圍涵蓋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各個領域,各種社會矛盾之間往往相互交織、相互強化,網絡的發展正逐步成為社會矛盾發展、激化背后的重要推手而極易產生連鎖反應;社會矛盾的主體由過去自發、分散的個體向群體轉化,各個階層、各類社會成員都不同程度地卷入矛盾沖突之中,在共同利益驅使下,同質性利益受損者往往聚集而呈現出群體性的特征;社會矛盾的表現形式日趨顯性化、激烈化,既包括在現存制度框架內溫和的維權行動,也包括制度邊緣,甚至是非制度化、非理性的表達方式,后者甚至日漸成為弱者普遍使用的武器。近年來頻發的各類群體性事件,尤其是重大群體性事件成為其中最為極端的表現,也已成為當前創新社會管理機制、構建和諧社會環境所難以回避的現實課題。
“在最積極的意義上,穩定指的不是對公開沖突的壓制,也不是一種處于緊張和脆弱狀態下的表面的平靜,它是通過創造性地處理沖突得到的結果,不同的團體協調了他們之間的矛盾并達成了真正的一致”。④《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二個五年規劃的建議》強調,要整合各方面力量,建立調處化解矛盾糾紛綜合平臺,暢通和規范群眾訴求表達、利益協調、權益保障渠道,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把各種不穩定因素化解在基層和萌芽狀態。胡錦濤同志在省部級主要領導干部社會管理及其創新專題研討班開班式上指出,加強和創新社會管理要牢牢把握最大限度激發社會活力、最大限度增加和諧因素、最大限度減少不和諧因素的總要求,以解決影響社會和諧穩定突出問題為突破口,提高社會管理科學化水平,確保社會既充滿活力又和諧穩定。社會矛盾化解調處機制的建立首先需要我們正視社會矛盾的存在,在對當前社會矛盾科學、理性認知基礎上形成新的穩定邏輯和治理思路。既不能因為其嚴重社會后果而一味否定批判,也不能簡單用非法的甚至是政治、意識形態化的方式來進行匆忙定性;既不能盲目樂觀而在應對實踐中茫然失措,也不能過度敏感而將其視為洪水猛獸、如臨大敵。
就社會矛盾的性質而言,雖然形式上表現得尤為激烈,甚至具有某種程度的政治化傾向,但最終導源于謀求民生權益的維護,在本質上仍然屬于非對抗性的人民內部矛盾。當前社會矛盾多集中在于貧富分化、官員腐敗、社會保障、醫患糾紛、勞資糾紛、征地拆遷、環境污染等與社會公眾切身利益密切相關的民生領域,而非意識形態、政治理想等根本差異或不同派別之間的權力之爭。
就社會矛盾的階段性而言,雖然在社會轉型時期表現得尤為突出,但卻并非轉型時期所特有,而是社會發展過程的常態。在沖突理論看來,社會矛盾和沖突是社會結構的固有成分,沖突及其引起的變遷是正常的現象,一致與沖突,都是社會存在的基本動力;穩定與變遷,是社會存在的兩種基本形態,現代社會正是在“發展——沖突——再發展——再沖突”的過程中螺旋上升、前進的。因而也難以畢其功于一役。
就社會矛盾的功能而言,雖然在客觀上存在著危害公共安全、破壞社會正常秩序、損害政府形象和合法性并影響社會和諧與穩定的嚴重社會后果,但正如事物矛盾的對立統一法則所強調的,社會矛盾同時也具有釋放社會壓力和對立情緒,充當社會安全閥機制的正功能,并對社會管理體制、機制、方式等的創新形成倒逼效應,明確創新的方向和著力點。
當前社會矛盾化解機制的困境
當前我國調處社會矛盾的方式,主要集中于人民調解委員會對民間糾紛的人民調解、國家行政機關或基層政府的行政調解,以及人民法院通過訴訟裁決方式的司法調解。人民調解中調解員的能力和素質偏低、資金支持的不足以及調解協議強制力的缺乏成為發揮其積極作用的最大掣肘;行政機關在處理各種矛盾,尤其是本身作為相對方的矛盾糾紛時的公正性成為公眾最大的質疑;因而訴訟成為解決糾紛的最普遍的方法,甚至是第一選擇,訴訟高潮由此而生,并逐步成為有限訴訟資源不可承受之重。新近興起的大調解機制力圖將各種調節方式整合形成統一的矛盾化解機制,總體而言,在實踐中一定程度上顯示其積極效應,但是同時也暴露出存在的各種內在缺陷。
首先,在矛盾化解范圍上僅限于現實性社會矛盾而未實現對各類社會矛盾的全覆蓋。美國社會學家科塞在繼承奧爾格·齊美爾“作為手段的沖突”和“作為目標的沖突”的類型劃分基礎上,將沖突分為現實性沖突和非現實性沖突。前者具有明確的利益訴求并將沖突作為達成確定目標的手段;后者則源于宣泄情緒或緩解緊張壓抑的心理需要,沖突本身就是目的。“非現實沖突雖然也涉及到兩人或更多人的互動,但它不是由對立雙方競爭性的目標引起的,而是起因于至少其中一方釋放緊張狀態的需要”⑤。據此,我們也可以將社會矛盾整體分為現實性和非現實性兩類,前者主要基于不同成員和群體之間由于現實利益分配的不公平而引發的矛盾糾紛,后者則體現為長期社會生活中日積月累形成的思想觀念、思維方式、社會認知、社會情緒等方面的差異和對立。現有調解體系更多著眼于各種現實利益矛盾糾紛的化解,而在社會認知的引導、社會情緒的舒緩等方面卻著力不足。但事實上,這種非現實性的社會矛盾沖突卻是當前社會矛盾日趨激化,甚至釀成重大群體性沖突事件的重要結構性誘因和內在動力。
其次,在矛盾化解過程上的割裂而非全過程應對。社會矛盾從現實性利益沖突的逐步萌芽、發展,由潛藏向顯性,再到逐步積聚形成隱性的非現實性社會矛盾即社會情緒的改變,到最終演變為各種制度邊緣、非制度化的極端表達,在本質上是一個從量變到質變的動態過程,即熵值增加、社會系統紊亂程度遞增的復雜動力學過程。社會矛盾的化解需要植根于其產生、發展、形成,以及激化、平息的全過程,在其中的每個階段采取相應的化解措施。但當前社會矛盾化解體系主要關注過程中的某一片段,集中于對已顯現的、現實性的利益沖突進行有限的調處,形成的仍然是被動撞擊式的反應,對潛藏社會矛盾的預警、預防比較薄弱,一旦演變為群體性事件則往往匆忙上升到政治的高度而交由政府強制處置,尚未實現對社會矛盾的全過程應對。
再次,矛盾化解主體分散化,缺乏整體合力。社會矛盾往往是由各種原因和條件相互交織而成,呈現出“一果多因”或“一因多果”的復雜關聯,各類社會矛盾之間同樣相互糾結、疊加,共同構成社會矛盾的復雜內容,因而也必然要求矛盾化解體系本身的整體性。然而現存矛盾化解體系主要采取的是按類型分別應對,各個主體之間各自為政、各行其是,缺乏有效的綜合協調,甚至彼此之間存在著職能的替代與程序設計上的重復。同時習慣于將國家公權力主體作為公正權威的第三方進行大包大攬式的集權型社會管理,而在事實上將各種社會力量排除在外。政府由此承載著極高的社會期望,卻由于其資源、能力的不足而在社會矛盾的逐步淤積過程中不斷喪失自身的合法性和公信力。
最后,在化解方式上強調外在結構性條件的改善和政策工具的運用,卻缺乏更深入、柔性的化解手段。長期以來,我們往往將社會矛盾歸結為社會經濟水平的落后,將其視為發展中的問題而寄希望于通過持續的發展和改革來解決問題。在發展過程中的特定階段,更多運用政策的傾斜或調整來緩解社會矛盾,但卻忽略了社會矛盾主體的因素。“這個邏輯是想通過做大蛋糕來緩解社會矛盾。但是最后的結果我們現在看到的就是利益格局嚴重失衡”。⑥這種宏大客觀結構性條件的改變是必要的,但問題在于,由此拒絕對于主體本身給予能動論的關注而僅僅當作客觀結構功能的“承擔者”則顯得有失偏頗。事實上,除了外在環境之外,社會矛盾的產生更與主體對自身實際或應該享有利益類型與范圍的知覺、對特定利益分配制度和方式的評估與價值判斷、對維護自身權益渠道與條件的認知,以及主體自身的利益表達能力和組織化程度等因素密切相關。因而這種超越主體,用改善外在條件來解決內在問題的主要矛盾化解方式,因為其排除對主體因素的關注,未能深入具體社會矛盾的生成規律,所以往往是缺乏針對性和有效性的。
由于存在上述問題,現存社會矛盾化解體系在實踐中往往表現出較低的效能,即“在解決重大事件和為使人口占支配地位的部分獲得滿意和以此減少對體系本身的挑戰時所體現出的能力”較低。它不僅難以真正有效地化解日趨復雜的各類社會矛盾,更重要的是,“政治系統輸出將作為現象學的刺激,而不是作為直接單獨感知的經驗而起作用,他們對那種以輸出方式發生的東西的認知,將產生一種影響其支持感程度的機會,一旦我們開始解釋成員對輸出的認知,那么顯而易見,一種新的,潛在的力量正在起作用”⑦。利益主體,尤其是弱勢群體將在與政治體系的博弈互動過程中的經歷體驗、對政治系統輸出的認知基礎上,自覺形成對于自身是否具備影響政治體系能力的自我評價,以及能否通過制度化利益表達渠道來有效改變現狀、維護自身合法權益的預期和判斷。
社會矛盾化解的協同治理體系:理念、結構與功能
社會矛盾產生的原因植根于社會溝通不暢、利益整合不力、社會信任的缺乏和糾紛矛盾解決的自我治理能力缺失。因此,必須根據當前社會經濟發展的實際情況以及公共管理實踐的經驗對社會矛盾化解機制進行整合,甚至是系統化和民主化的重構。當然,這種重構的目的不在于完全消除社會矛盾和利益沖突,而在于充分發掘和吸收社會各方面的力量參與其中,在政府與社會之間相互的對話、平等的協商過程中共同調節社會利益關系,實現利益整合,化解社會矛盾,從而將矛盾和沖突控制在社會可以承受的范圍之內。現代社會矛盾調節機制在構建過程中體現出五個不同路向特征:在調節目標上要從“利益失衡”到“利益共享”轉變;在調節格局上要從“政府統治”到“政府治理”轉變;在調節理念上要從“人治之治”到“法治之治”轉變;在調節路徑上要從“非制度化”到“制度化”轉變;在調節手段上要從“單一的行政控制”到“多元的治理方式”轉變。⑧
黨的十七大明確提出要建立健全“黨委領導,政府負責,社會協同,公眾參與”的社會管理工作格局,這也是當前社會矛盾化解體系重構的基本思路和目標。引入治理與善治理念,在充分整合政府各部門社會矛盾化解機制的基礎上,充分納入包括社會公眾、非政府組織、企業組織、大眾媒介、社區等在內的各類社會力量和矛盾主體的廣泛參與,搭建各種社會利益主體訴求表達、平等對話和博弈協調的制度化平臺,實現從單一的強勢國家、單一政府主體、單向度管理向多主體、雙向度、開放式的社會共同治理網絡的轉變,從而構建起社會公眾——社會組織——政府部門——國家一體化,點、線、面相結合且網格化、全覆蓋的社會矛盾化解協同治理機制。這既是憲法所確認的基本權利,是政治體系不斷建構完善的價值目標和社會民主化進程不斷加快的必然結果,是有效化解社會矛盾,維護合法權益的理性選擇,也是疏通不滿情緒,維護社會穩定的安全閥機制。事實上,政府作為服務者的角色定位、非政府組織的制度化參與、社區自治功能的基層強化、媒介信息和主流輿論引導,這些都是許多國家加強社會管理、緩和社會矛盾的普遍經驗。
社會矛盾化解協同治理的理念:從利益博弈到利益共享。利益分化帶來了利益主體之間利益需求目標、類型、水平、觀念等方面的差別,引發了彼此之間的抵觸、競爭、緊張、對立、爭執以及行為上的對抗等種種沖突現象,但這并不由此意味著這種沖突的目的就一定是破壞以至傷害對方,形成你死我活的零和博弈或者是贏者通吃的狀態。“每個人都必定是生活于社會共同體中,盡管各個共同體的組織形式可能迥然不同,但有一點卻是相通的:其中的每個成員都必須真正關心其他所有成員的福利,都有責任和義務采取各種措施和辦法為遭受苦難的成員減除痛苦”。⑨在社會成員的合作中追求利益的共創和共享,實現社會的自由與秩序,這才是社會發展的前提和基本的價值追求,尤其在當前我國社會轉型時期,對這一點的深刻認識,更是具有重大的社會現實政治意義,它既是社會主義制度的本質要求,也是我們黨堅持立黨為公、執政為民的必然要求。
當前,貧富分化、城鄉差距不斷擴大,改革發展的成果沒有得到充分的共享,這已經成為產生社會矛盾的深層次的結構性根源。社會矛盾化解體系和機制必須針對解決這一深層次結構性根源的需要而進行調整,政府與社會共同針對結構性根源導致的社會矛盾進行相互之間高度的協同治理,便是這一調整中需要做出戰略轉變和實施重點推動的主要方向。這樣的協同治理,其主要的方法,就是在各種利益主體之間搭建制度化對話、程序性協商的平臺,以合約、協議、一攬子行動計劃等可以實施的具體方案作為對話和協商的結果,推動形成相互信任、良性互動的關系,在合作過程中實現雙方或多方的共同利益。這樣才能達到現代及未來社會管理的更高境界,即實現人的全面的社會化發展。正如羅爾斯所言,“正是通過建立在社會成員們的需要和潛在性基礎上的社會聯合,每一個人才能分享其他人表現出來的天賦才能的總和”⑩。
社會矛盾協同治理的結構:網格與網絡相互嵌套的多元治理體系。社會矛盾往往極其復雜,涉及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基層往往是社會矛盾最為集中,也是社會矛盾化解機制極為薄弱的地方,因而社會矛盾的協同治理體系既需要著眼于較高層面的整體協調,同時需要實現深入基層的廣覆蓋,網格與網絡化管理則為我們提供了結構框架設計的基本思路。網格化管理即為社會公共事務“管理的網格化”,是將管理對象按照一定的標準劃分成若干基本網格單元,實現信息的交流和資源共享,以最終達到提高管理效率的現代化管理思想。社會矛盾化解協同治理體系的網格化,即依據完整性、便利性和均衡性原則,將既定基層行政區劃中的街道、社區、村鎮等基層單位劃分為若干個管理網格,充分整合與當前社會矛盾關系密切的綜治、司法、信訪、公安、城建、工商、稅務等相關政府部門,吸收社會力量的全面參與,運用在各個管理網格設立綜合調處點的類似方式將其觸角向最基層延伸,保持全天候、全方位地與社會公眾的親密接觸。將各個網格置于社會矛盾化解的前沿,賦予其充分的自主行動權進行自主行動以及時發現社會矛盾的苗頭,早發現、早預警、早處置,避免管理中的死角和盲區。
同時為避免各個網格基于各自地域、管轄范圍而出現信息壁壘和各自為政現象,保證社會矛盾化解標準、方式、程序等的高度統一和資源的整合,還需要在各個層次的領導聯席會議等核心領導機構的統一領導下實現整體協調和統一行動,強化網格間相互協作和多向互動的網絡聯接,實現網格與網絡的相互嵌套、交織融合、彼此支撐。由此在整個社會中自下而上構建起黨委政府核心主導、社會力量制度化協同、緊密有致、寬松自如、剛柔相濟的多層網絡治理結構和全方位、立體化的綜合協調聯動系統。充分保證各個管理網格在社會矛盾發現、化解過程中的自主行動,當社會矛盾涉及的范圍更廣,層次更高,超過各個管理網格的處理權限和范圍,以及社會矛盾激化到更高程度而演變為群體性事件等應急狀態時,則上升到更高一級的網絡層次進行整體應對。
這種網格與網絡相互嵌套的多元治理體系,將始終貫穿于社會矛盾產生、發展、激化及其平息的全過程,在社會風險管理、社會危機管理的不同處置方法之間適時切換的過程中,充分發揮其積極作用。一是在社會矛盾的潛藏和形成階段,利用網格廣泛的觸角形成社會矛盾的監控系統,及時監測和發現所存在的各種潛在的社會矛盾和風險,及時察覺、預告,并充分發揮其敏感性強、貼近群眾等核心優勢和自主行動權給予恰當的先期處置,做到防微杜漸、未雨綢繆;二是在社會矛盾逐步激化但尚未轉化為沖突事件時,對群體性沖突形成的初始條件進行有效地干預和化解,將暴露出的許多制度邊緣化和非制度化參與形式引向制度化參與形式,使社會矛盾不至于激化或將激化程度控制在適度“有序”的范圍內,有效阻斷其向群體性事件的極端方式演化;三是在社會矛盾不可避免地繼續激化并發展為群體性事件的階段,則自動過渡為更高的網絡層次加以整體處置和共同應對,在核心領導結構的統一領導之下,發揮多元主體和社會力量在應急處置中的各方優勢;四是在群體性沖突平息之后,各個基層網格自動承擔起心理干預、回訪、直接救助等基礎性工作,恢復到社會日常管理中的潛在矛盾化解階段。由此循環往復,對社會矛盾化解,形成一整套從社會矛盾爆發風險的監測預警、社會群體性事件危機處置到社會常態管理的全過程協同治理機制。
社會矛盾協同治理機制的功能提升。這種多元、多層、多中心協同治理結構的形成帶來的將是社會矛盾化解功能的提升:首先,社會矛盾協同治理機制搭建多元利益主體表達利益訴求的制度化平臺,可以在程序上制度化地為各方主體提供充分表達各自利益訴求的渠道,通過平等的對話、協商,達成對問題的共識,形成彼此之間的理解,釋放各種負面社會情緒,減少沖突。同時,摒棄當前管理者所習慣的凌駕于社會之上并自恃為社會的主人而將公眾視為子民甚至是“刁民”、“暴民”的權力傲慢,重新審視政府與公民的關系,“將‘矮化了的公民恢復到應有的主體地位,實現政府‘公民確切訓令的‘遵循”,變“為民做主”為“讓民做主”。
其次,充分整合分散的利益需求,形成組織化的利益表達。這里的關鍵敏感問題,不是能不能整合,而是由誰來整合?不是能不能組織化,而是由誰來組織化?流水不腐,戶樞不蠹。本著社會利益矛盾宜疏不宜堵的原則,在當前主要社會矛盾一般是人民內部矛盾的前提下,在利益訴求主要是圍繞經濟利益方面和社會政策方面的問題(而不是政治利益問題)這一前提之下,來自民間分散的、經濟的或社會的利益訴求,最好是由政府職能部門從管理者的角度來進行發現和整合,由社會個體自行集結和臨時的烏合抱團,達到非法的組織化的性質和程度,則既是憲法不允許的,也是地方政府維穩綜治部門重點防控對象。所以,從提高政府化解社會矛盾的功能及其有效性的角度而言,與其等到民間百姓個體自行集結和臨時的烏合抱團去自發整合表達其分散的利益訴求,不如由政府部門提前發現并進行官方的整合和政策性的一致性對待;與其由民間百姓自行組織(這往往是不被允許的),還不如政府官方幫助他們合法地組織化地表達,也就是引導到政府體制內的組織化表達。
再次,這里涉及的另外一個關鍵敏感問題,就是在從單位化到社會化的過程中,社會原子化了。在基層組織或渙散、或薄弱,社會弱勢群體無法歸屬到相應的正式組織表達其個體利益訴求時,大量社會個體無法進行合理的利益訴求的組織化表達,或者他們認為現有的組織代表不了和代表不到他們的切身利益,他們就會自己組織起來代表自己的利益,維護他們認為受到損害的自身利益,以至于以“集結”起來的“弱者的身份”本身作為武器,對抗或沖擊有關的領導機關、政策部門或辦事機構。這是當前社會非傳統安全面對的最大的麻煩,也是一直以來社會矛盾和利益沖突解決不好,動輒上升為較大規模的群體性事件的主要原因。事實上,當前諸多分散的社會利益主體表達的往往也只是涉及個體的、非常具體的局部利益問題,甚至是彼此不同、相互沖突的要求和議題,同時,在利益表達過程中也并非經過理性斟酌考慮后形成的可行方案,更多僅僅是在所處境遇中積聚而成的內在負面情緒的驅使下做出的夸大事實、甚至單純發泄的非理性化表達。在這樣的情況下,傳統的“通過組織表達”和如今集結上訪、集聚鬧訪之類的“自行組織表達”之間,就形成了巨大的組織張力,這既對地方黨委政府的工作構成巨大壓力,也對社會自身穩定構成局部危脅。此時若能改變全能型政府傳統的社會控制思路,采用有限型政府的現代社會治理思路,謹慎借助社會協同體系中非政府組織的力量,穩健引入第三部門或非政府組織(主要是依托政府社團局批準成立的社會工作性質的一些社會組織,也就是與政府一道共同進行社會管理的非政府的組織,也可以說是社會組織對社會進行自我管理的組織)的緩沖和潤滑機制,以非政府(但由政府實際授權)的組織的方式,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將社會中弱勢的、分散的個體“編織”到政府批準成立的社會組織里,或體現行業性特征、或體現區域性質特征、或體現基層性特征,將高度凌亂分散的個體利益訴求,由合法的第三方的組織化的渠道,而不是政府的組織化的渠道,整合成合法合理合情的群體性的利益訴求,再以組織的代表成員的方式實現與政府部門的理性對話或平等協商,這就是一種社會矛盾的協同治理機制,其前提是有平等對話的雙方,而且雙方是組織對組織、機構對機構,而不是一群個體不合法地臨時組織起來對一個政府的機構,或不去司法專鬧政府,最后倒逼政府迫于壓力而不得不為鬧的人解決問題,而不鬧的人卻反而得不到同類問題的解決,這使得社會維穩工作難度太高、成本巨大。社會矛盾的協同治理機制,可以在傳統的全能型政府的社會控制方式失靈、而現如今來自民間的某些無政府傾向的社會自發組織方式苗頭上升的情況下,以創新的社會組織方式和管理手段來提升政府解決社會矛盾、化解利益沖突、處置群體性事件的能力。“組織是通往政治權力之路”,有組織的表達就是由這樣一些提出要求的團體來實現的,其成員來自許多單位和地方,它們還具有與其成員和較廣大的公眾進行交流的手段,從而更易于與其他利益主體形成雙向對等的關系。在政治過程中平等對話,正是社會問題避免走向政治問題的解決之道。社會矛盾和社會利益沖突的化解,如何被政府自身主動地、智慧地引導到政府體制外的社會組織化再表達給政府,這是一個民主的、法治的、責任的政府在社會管理機制上的集中體現。
最后,調動各種社會力量,運用各類社會資源,對社會矛盾進行全過程管理。從社會矛盾本身的產生和發展過程可見,當前加強和創新社會管理過程中,有效化解社會矛盾,最迫切的是形成風險管理和應急管理相互銜接、全覆蓋的整體治理格局,實現由事后應急處置向社會風險管理的關口前移,及時調節和應對社會矛盾及其帶來的社會公共危機,形成反應靈敏、運行高效的工作機制。社會矛盾化解協同治理機制柔性的結構設計及其運行方式,能夠將應急處置與日常管理有機的銜接起來,既借助網格管理的信息系統和核心優勢及時發現和化解社會矛盾,又依賴網絡的強大動員和資源整合能力進行有效的應急處置,寓應急管理于日常社會管理之中。既著眼于矛盾激化后的應急處置,更關注社會管理理念、主體、方式、機制和體制等方面全方位的變革和創新,從而建立起更為長效的源頭阻斷機制。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招標項目“應對重大突發公共事件的政府協調研究”子項目“應對重大突發公共事件的GOV-NGO社會協同治理機制”的階段性研究成果,項目編號:08&ZD010;;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重大研究計劃“非常規突發事件應急管理”之培育項目“非常規突發事件動態應急群決策網絡理論與方法:面向多網耦合的情景—權變范式”的階段性研究成果,項目編號:90924004)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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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 編/鄭韶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