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亮程 圖/夢沙丘
夏牧場
文/劉亮程 圖/夢沙丘

同一張皮里,羊瘦十次,胖十次,到春天就又瘦了。
春天是羊難過的季節。轉場開始了,牧民收起過冬的氈房。羊群自己調轉頭,跟著消融的冰雪往上走。雪從羊群度過漫長冬季的“冬窩子”處,一寸一寸往遠處的山坡上消融。那是一條羊眼睛看得見的融雪線。深深陷入絨毛的羊眼里,一個白雪的世界在走遠。羊的一天是從洼地到山坡那么長,一年則是一棵草長到頭那么短。看不見下一個春天的羊,會在一個春天里遇見所有的春天。這個人羊疲乏的季節,羊耳朵里裝滿了雪線塌落、冬天從漫山遍野撤退的聲音。
羊跟著融雪聲往上走,雪消到哪兒,羊的嘴就跟到哪兒。大雪埋藏了一冬的干草,是留給羊在春天泥濘的路上吃的。羊啃幾口草,喝一口汪在牛蹄窩里的雪水。牛蹄窩是羊喝水的碗,把最早消融的雪水接住,把最后消融的雪水留住。當羊群走遠,牛蹄窩里就長出一窩一窩的嫩草,等待秋天轉場的羊回來。羊蹄窩也汪水,那是更小的動物的水碗。
轉場對牧人來說是快樂的事。氈包拆了搭,搭了拆,經過一片又一片別人的草地,趕著自己的羊,吃著別人的草,哼著悠長的歌,一切都是天給的。羊動動嘴,人動動腿,啥都有了。
洼地的冬窩子寂寞了。蘆葦、芨芨草、堿蒿、駱駝刺,不受打擾地長個子,長葉子,結草籽。這些在冬天不會被雪埋住的高個子草,是留給羊回來過冬時吃的。一般年份,盆地的雪不會深過羊腿,羊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吃草。羊嘴笨,不會伸進雪中拱草吃。但羊有自己的辦法,前面的羊會為后面的羊蹚開雪。牛和馬也是羊過冬的好伙伴兒,牛馬走過,深雪被蹚開,雪下的枯草露出來。當然,最好的幫手是風,一場一場的大風刮開積雪,把地上的干草遞到羊嘴邊。
遇到不好的年成,大雪沒過羊腿,托住羊肚子,羊在雪地上寸步難行。所有的草都被雪埋沒了,牛和馬都找不到草吃,牧民也束手無策,這就是雪災了,只有等政府來救助。主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張望,牛和羊也跟著張望。果然望見有推雪機開過來,后面裝著干草的汽車開到羊圈旁,一捆一捆干草扔下來,面和清油卸下來,羊和人就都得救了。
遠近牧場的羊,在老風口的主牧道匯集。在到達老風口前的一個月里,羊群就排好了隊,一群挨著一群過去。刮風時停下等風,遇到山洪停下避水。人的路壞了修,修了壞,羊道從來不壞。羊的4只蹄子不會走壞自己的路,只會越走越深,越走越遠。人修路時挖壞或侵占了羊道,羊就走公路。一些狹窄的山谷只容一條路通過,有人的就沒羊的,羊只好與人爭路。羊群一擁上公路,世界就慢下來,跑得再快的車也得慢悠悠地跟在羊群后面。一群羊讓人一下子回到千年前的緩慢悠長里。
夏牧場的青草是給活到夏天的羊吃的。夏牧場,在哈薩克語里叫“節繞”,有節日和喜慶連連的意思。一年四季的轉場,就為轉到花開草青的夏牧場。轉到夏牧場,就是勝利。
夏牧場,就是7月到9月的牧場。從春牧場開始,羊踏著泥濘走,追著草芽走,草長半寸,羊走10里。被前面的羊啃禿的草,又被后面的羊啃禿。一棵草被啃禿10次,長出10次,別處的草都結果了,它還在努力地長葉子,一直長到草頭伸到風中,看見最后的羊群走遠,牧人馱在馬背上的氈包轉過一個山彎,再看不見。
走到夏牧場的羊是幸福的,所有的青草都正好被羊追趕上。皮包骨頭的羊,在綠油油的草場迅速吃胖。一場一場的婚禮排成隊,羊在一旁啃著草,側耳聽人的熱鬧。

羊和人早就商量好了。啥叫牧羊人,就是給羊干活的人。人給羊搭圈、配種、接生、剪羊毛、起羊糞、喂草、看病。牧羊人干的最后一個活是把羊宰了吃掉,這也是羊唯一給人做的事。羊知道這個結果,知道了也不去想,吃著草等著。等剪掉的毛長起來,等啃短的草長長,等氈房旁熄滅的炊煙又升起來,等到一個早晨牧羊人走進羊群,左看右看,盯上自己,伸手摸摸頭,抓抓膘,照胖嘟嘟的尾巴拍一巴掌?;仡^看看別的羊,耳朵里滿是別的羊在叫。自己不叫,只是回頭看。
托里薩子湖邊那片美麗的夏牧場,是遠近牛羊遷徙的目的地。在羊的記憶里,那片有湖泊濕地的山谷牧場,是天堂。每只羊都知道去薩子草原的路。牧羊人說,羊夏天不吃一口薩子的草,會頭疼一年。所有的羊都往薩子趕。牧羊人跟在羊群后面,走到水草豐美的夏牧場。當天氣轉涼,在草木結籽、牛羊發情的9月,膘肥體壯的羊交了歡、懷了羔,轉身走上回家之路。牧羊人依舊跟在羊群后面。夏牧場是羊夏天的家,冬窩子是羊冬天的窩?;氐降屯莸谋茱L處,去年冬天吃禿的草,今年又長高了。草被羊吃掉,就像羊被人吃掉一樣自然。
(清小小摘自新浪網劉亮程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