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啟振
(許昌學院文學院,河南 許昌 461000)
當代漢語里,“說不準”有三種用法:作為能性動補結構,表示認知義“不能說確切、不確切知道”;作為情態副詞,表推測義“也許,可能”;作為動詞性結構和情態副詞之間的中間物,意義處于認知義和推測義兩可。這三種用法形成一個由實到虛的連續統,正好符合語法化過程的三個階段,似乎表明“說不準”經歷了一個語法化過程。拙文《“說不準”的語法化》[1]即持這一觀點。文章發表后,有師友指出應該說明“說不準”最早為何義見于何書,何時分化出新義,有無過渡階段。鑒于此,重新審視所持論斷,進一步搜集語料并分析后形成本文,得出新的結論。本文語料大部分來自北大語料庫,以下簡稱“CCL”。
當代漢語里,“說不準”有以下三種用法,分別記做“說不準1”、“說不準2”、“說不準3”。
“說不準1”是一個能性動補結構,可以做謂語、帶賓語,表示認知義“不能說確切,不確切知道”。它主要出現在三種語法結構里。
第一,出現在問答句的答句里,如:
(1)方怡看看沒幾個人的指揮所,問道:“他什么時候能回來?”楚天舒道:“說不準,或許今天回來,或許明天回來?!保▊ァ锻怀鲋貒罚?/p>
第二,出現在“帶疑問形式的小句話題+(主語)+說不準”結構里。例如:
(2)到底什么東西掙錢,農民說不準,干部也說不準。(1995《人民日報》)
(3)至于華萊士與漢密爾頓會不會也學著“耍大牌”不接受邀請,連擔任奧林匹克隊主教練的活塞隊教練布朗也說不準。(2004新華社新聞)
這個結構實際上是由一問一答結構派生而來。疑問形式小句話題相當于問句,因而疑問形式有兩種:一是特指問,如例(2);另一種是正反問,如例(3)。
第三,出現在“主語+說不準+疑問形式賓語小句”結構里,例如:
(4)從今往后,恩格貝每花一分錢,都要靠自己去掙,況且治沙是跨世紀工程,誰也說不準沙漠何時能真正出經濟效益。(《讀者(合訂本)》)
(5)客戶在開市交易時,無論賺錢還是賠錢,都要經過本人、融嘉、保利大廈這三道手續,連保利大廈的高級管理人員,都說不準這種事是否符合交易程序!(1994報刊)
“說不準1”的語義指向賓語小句所述事件的某個成分,如例(4)指向“何時”;“說不準1”還有肯定式,如“明年的事情,現時還說不準”可變換為“明年的事情,現時誰能說得準?”
“說不準2”的詞類性質有些模糊,意義也是認知義和推測義兩可?!罢f不準2”后面緊跟含疑問代詞的小句,但已失去謂語中心地位,不是典型的動詞性結構。與“說不準1”相比,“說不準2”沒有肯定式,也沒有句子主語,只有言者主語。例如:
(6)他是個長途跋涉者,在張藝謀之后,說不準什么時候會趕上去,領個先。(唐大衛《張藝謀之后是張元》)
(7)說不準哪時,又會誕生速遞新業務,速遞購物等,使“飯來開口,衣來伸手 ”的幻想變成現實。(1994報刊精選)
例(7)顯示“說不準2”和“哪時”是一個語調單位,被說話人看作一個信息塊,表示“不確定的某個時間”,做時間狀語?!罢f不準2”句一般具有雙重意義,如例(6)的加點部分主要指“張元”某個時候可能會趕上“張藝謀”,信息焦點是“會趕上去,領個先”,是一個非現實事件,同時也暗指“趕上去,領個先”的時間不確定。
“說不準3”是一個情態副詞,在句中單獨做狀語,專表推測義“也許,可能”。它的同現小句為表達一個命題的陳述句,“說不準3”的語義統轄這個命題。例如:
(8)說不準若干年后有人會在那樓上釘上“某某名人在此居住”的銅牌。(1994《人民日報》)
(9)其實,她的內心,說不準也在不滿意著一切人呢,只不過她以隨和的形式應付著罷了。(1993《北京文學》
(10)那情景那時空一直寫在人生的記憶中,甚至我對世界的認識,對人生的理解,對文化的思維,說不準就是從某一個疙針上開始的。(1993《人民日報》)
“說不準3”在句中的位置比較自由,可位于主語前,如例(8);也可位于主謂之間,如例(9)?!罢f不準2”句中所述事件是將來或虛擬事件,而“說不準3”句中所涉事件可以是將來事件,如例(8);可以是正在發生的事件,如例(9);可以是過去事件,如例(10)。
從“說不準1”到“說不準2”再到“說不準3”符合主觀化、語法化過程的特征,具體表現是:客觀意義逐步減弱、主觀意義逐步增強:謂核→謂核外圍成分→情態成分;句法地位一再下降:謂語核心→時間狀語組成成分→情態狀語;在句中的位置則離謂語核心越來越遠:中心→邊緣→更邊緣。但究竟是不是主觀化、語法化,還要看它的歷時發展過程。
動補結構“說不準”最早在元雜劇里出現1例,義為“說不成”,如下:
(11)兀那婦人,我替你相公行說去。說準呵你休歡喜,說不準呵休煩惱。(元雜劇《張孔目智勘魔合羅》第三折)
此后明清文獻中均不見動補結構“說不準”用例。表“不能說確切”的能性動補結構“說不準”直到20世紀初的小說才出現1例,如下:
(12)陳氏驚訝地說:“幾天前,我的女婿突然發了一筆大財,我也沒細問他是怎么搞的,難道是他盜的軍餉?”葉氏說:“這可說不準,你可以讓你的女兒在晚上仔細詢問詢問他,或許能露出馬腳?!保ú芾C君《古今情?!罚?/p>
現代作家作品中筆者只在CCL檢索到2例,另在CCL未收錄的作品中檢索到2例。例如:
(13)“看什么情況呢?”
“我也說不準。我已經跟你說過,這樣的問題,沒個一定之規。”(老舍《鼓書藝人》)
建國后到20世紀90年代前,在CCL和其未收錄的二十余部中長篇小說中只檢索到17例?這些小說是:《三里灣》、《三家巷》、《洼地上的戰役》、《鐵木前傳》、《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創業史》、《艷陽天》、《班主任》、《隨想錄》、《哥德巴赫猜想》、《芙蓉鎮》、《人到中年》、《受戒》、《沉重的翅膀》、《棋王》、《爸爸爸》、《岡底斯的誘惑》、《紅高粱》、《平凡的世界》、《叔叔的故事》、《風景》、《煩惱人生》、《喬廠長上任記》、《鐘鼓樓》、《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例如:
(14)“明年的事情,現時還說不準。就是大豐收了,也得看情形辦事?!鄙鷮毢軋远ǖ卣f明。(柳青《創業史》)
(15)“這計策王爺知道,可是到底能行不能行,王爺也說不準。王爺怕的是大水一來,開封全城不保。”(姚雪垠《李自成》第三卷)
20世紀90年代后,“說不準1”用例大量增加,詳見下文表1統計。與此同時,“說不準2”出現了,如前述例(6)、(7);“說不準3”也出現了,如前述例(8)、(9)、(10)。
通過前文所述,“說不準”的歷時演變路徑為:先出現“說不準1”,后同時出現“說不準2”和“說不準3”。
一是突變性。按照語法化理論“漸變性”原則應先有“說不準2”這個中間階段,后有“說不準3”,但上述語言事實顯示,20世紀90年代后,“說不準2”和“說不準3”基本上同時出現,從“說不準1”演變為“說不準3”是一種突變現象。二是低頻性。筆者統計了“說不準”的三種用法在現代作品(簡稱“現代”)、建國后到20世紀90年代的作品(簡稱“當代前期”)、20世紀90年代之后的作品(簡稱“當代后期”)中的出現頻率,見表1。數據顯示,演變為“說不準3”之前,“說不準1”使用頻率相當低。

表1 “說不準”的使用頻率?現代、當代后期的統計依據是CCL的檢索結果,當代前期的統計依據是在CCL和其未收錄的20部中長篇小說中的檢索結果。所有數據不包括翻譯作品、港臺作品。
“說不準”的語義演變不合語法化理論。語法化理論認為,跨語言的語法化過程具有“單向性”和“漸變性”兩個普遍原則[2]。學者們普遍認為,使用頻率高、且持續時間長的語言單位才有可能語法化[3-4]。“說不準”的共時表現很像經歷了一個主觀化、語法化過程,但其語義演變過程雖符合“單向性”原則,但不符合“漸變性”原則。同時,演變為“說不準3”之前,“說不準”的使用頻率很低。那么,“說不準”的語義演變還是不是語法化現象?如何解釋這個現象?
低頻性和突變性說明“說不準”的語義演變不純是其自身自然發展的演變。既然這樣,它的演變就極有可能是外部因素促動的。對相關語料統計分析后,筆者認為“說不準”的語義演變是語言內部類比語法化的結果。
類比語法化這個提法來自 Hoffmann(2004)[5]。該文依托多個語料庫,通過定量分析與定性分析指出,低頻PNP(prep+n+prep)結構的復合介詞(如in place of,in face of等),盡管沒有經歷已經語法化了的高頻PNP復合介詞的典型過程,也能作為語言結構的單位。他提出發生語法化結構的形式特點在語法化過程也具有很重要的作用,在類比的作用下,一些低頻PNP結構受與其結構功能類似的高頻PNP結構的影響也能完成其自身的語法化進程,即所謂類比語法化(grammaticalization by analogy)。筆者認為,“說不準”就是通過類比與其形似義近的高頻的語法化程度極高的“說不定”和“沒準兒”而發生語義突變的。
類比指根據兩個或兩類對象在某些屬性、特征、關系上的相同或相似,推出它們在別的屬性、特征、關系上也相同或相似?,F代漢語中正好有與“說不準”相似的結構式:“沒準兒”(也寫做“沒準”)和“說不定”。
“沒準兒”、“說不定”與“說不準”有同有異。三者形似義近:都是否定式動詞性結構,“沒準兒”與“說不準”共有“準”,“說不定”與“說不準”只一“字”之差;“沒準兒”和“說不定”最初也表“不確切知道”的意思。三者不同之處在于,“沒準兒”和“說不定”很早就完成語法化過程?!罢f不定”語法化的具體過程參見何小靜(2009)[6]。它最初是一個動補結構,義為“不能說確切”,如:
(16)林沖道:“不知幾時回來?”莊客道:“說不定,敢怕投東莊去歇,也不見得,許你不得?!保ā端疂G傳》第九回)
清代末期語法化為表“也許”、“可能”的情態副詞。如:
(17)那時玨齋一人站在中央,高聲道:“我們今天是到前敵的第一日,說不定一二天里就要決戰!”(《孽?;ā返诙寤兀?/p>
“沒準兒”最初是動詞性結構,如:
(18)王道元說:“和尚,你當真會治啞巴么?”和尚說:“沒準,先蒙一頓飯吃再說。”(《濟公全傳》第二百十七回)
大約20世紀三四十年代完成其語法化過程,也演變為表“也許”、“可能”的情態副詞。如:
(19)哈!她到底是祁家的人,沒準兒還打算回祁家去,好嫁給瑞全!(老舍《四世同堂》)
現代漢語里“沒準兒”和“說不定”各有三種主要用法,分別與“說不準”的三種用法對應:表“不能說確切”,分別記為“說不定1”、“沒準兒1”;意義為認知義和推測義兩可,分別記為“說不定2”、“沒準兒2”;表“也許”、“可能”,分別記為“說不定3”、“沒準兒3”。
此外,與“說不準”相比,“沒準兒”和“說不定”自20世紀初以來使用頻率一直很高。下面兩個表顯示了三種用法在現代作品、當代前期作品、當代后期作品中的出現頻率。

表2 “說不定”的使用頻率

表3 “沒準兒”的使用頻率
表2、表3和前文的表1顯示,在“說不準”語義尚未演變的現代和當代前期,無論是型的頻率還是例的頻率,“說不定”和“沒準兒”都是高頻詞,“說不準”都是低頻詞,只有19例。并且,表2和表3還反映出,三個歷史時期中表“可能”的情態副詞用法一直是“說不定”和“沒準兒”的主要用法,而且這種主要地位一直在加強。從表1也可看到,目前“說不準2”和“說不準3”只是“說不準”的次要用法。
“說不定”、“沒準兒”與“說不準1”在形式、意義上幾乎一致,20世紀90年代前“說不定”和“沒準兒”又早已完成語法化過程,并且是高頻詞。這些情況很容易導致語言使用者把“說不準1”與“說不定”、“沒準兒”進行類比,從而發生語義演變。其過程如下:a.語言使用者注意到“說不定”、“沒準兒”與“說不準1”在形式、意義上相似;b.也注意到“說不定”、“沒準兒”還存在較虛的用法;c.使用“說不準”時,他們覺得“說不準”也應該有類似“說不定”、“沒準兒”的較虛用法;d.于是將“說不準1”用作“說不準3”。
然而,“說不準”為什么至當代后期才演變?成為主要表達方式、用例增加是發生語義演變的一個重要條件。上述三表顯示,在現代和當代前期,盡管“說不定”和“沒準兒”主要用作情態副詞,但仍是“不確切知道”義的主要表達式,“說不準”則是次要表達方式,用例很少。當代后期,“說不定”和“沒準兒”很少表“不確切知道”,但表此義的“說不準”用例猛增,且發生了語義演變。
盡管“說不準”的語義演變不符合語法化的漸變性原則,不涉及重新分析、高頻等機制和條件,但它表現出單向性,并且伴隨語法化過程的語義、句法、音系特征都是具備的。類比引發的語法化中仍然有類推現象,即把產生的新結構擴展到整個語言中去。因此,這是一種特殊的語法化。
總之,“說不定”和“沒準兒”最初是表達“不確切知道”義的主要表達方式,抑制了“說不準”的使用,致其使用頻率極低。20世紀90年代后“說不定”和“沒準兒”極少表達“不確切知道”,“說不準”因此成為優先選擇表達式,進而受到高頻的語法化程度極高的“說不定”和“沒準兒”的影響通過類比發生語法化。這個過程雖符合單向性,但不是漸變的,而是突變的。這種語義突變是語言內部發生的類比語法化的結果,而不是一般語法化過程的結果。
類比機制在語言接觸下的語義演變中經常會涉及,其中有的是漸變現象,有的是突變現象。國外學者已提出很多概念來討論這些現象。盡管他們沒有明確提出“類比機制”的說法,實際上這些現象的演變機制都與類比有關。討論漸變現象的如“復制語法化”(Replica grammaticalization)、討論突變現象的如“多義模式拷貝”(polysemy copying)[7],“表面語法化”(apparent grammaticalization)[8],仿造(calquing),譯借(loan translation)等。Hoffmann(2004)和本文論述都顯示,類比語法化是指語言內部發生的一種語言演變。無論是相對于語言內部通常所談的語法化(簡稱“一般語法化”),還是相對于語言接觸中通過類比發生的語義演變,類比語法化都有其獨特性。
根據Hoffmann(2004)和前文論述,可以總結出類比語法化發生的四個條件:某種語言中同時存在著一些結構式;這些結構式結構相似、形式平行;這些結構式在某個層次具有共同的意義、功能;這些結構式有的使用頻率高、已經語法化,有的使用頻率低、尚未語法化。
類比語法化與一般語法化在很多方面不同。首先,Hoffmann(2004)和本文論述都顯示,類比機制通常與低頻詞有關,可以解釋一些低頻結構式的語法化。其次,類比語法化通常是一種后起的依賴性的語法化,在它之前必須先有形似義近的高頻詞的語法化。這種依賴性引發另一個特點:它是語言演變中不常見的現象。相比之下,一般語法化在語言演變中比比皆是。再次,類比語法化通常是一種突變現象。Hoffmann(2004)認為低頻結構沒有經歷慣例化過程(routinization processes),這實質上是在講突變性。理論上,“說不準”的語法化還有另一種可能,即一般語法化。當其使用頻率繼續增加到一定程度時,即使沒有類比的作用,也有可能像“說不定”一樣自身完成語法化過程,但要經歷更長的時間。類比語法化則直接復制“前人”的語法化結果,因而加速了其語法化進程。結果,類比語法化比一般語法化在時間歷程上要短。最后,類比語法化要求類比的和被類比的結構式不但意義、功能相近,而且形式也要相似。正如Hoffmann(2004)所言,結構式的形式特征在演變過程中發揮了很大作用。而語言接觸中通過類比發生的語義演變條件通常只要求兩個結構式功能相近,不要求形式相似。
一般語法化是獨立完成的語法化,其動因可以看作一股縱向的發展力量;類比語法化則是一種依賴于已語法化結構式的語法化,其動因可以看作一種橫向的發展力量。這與歷史語言學中的譜系樹理論和波浪說在有些方面類似。譜系樹理論著眼于語言的縱向分化,波浪說則注重于語言間的橫向的相互影響。二者并不是截然對立的,有時候反而可以互相補充。語法化也是如此。理論上,對于一個具體的詞而言,其語法化既可能獨立完成,也可能受到橫向的類比作用而完成,還有可能自身發展和橫向類比同時作用來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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