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新的動補結構“V衰”考察

摘 要：本文考察了普通話中新近出現的以“唱衰”“看衰”等為代表的“V衰”類動補結構，證實了該結構源自粵語、閩語等方言，并通過借詞進入普通話。“V衰”屬于融合度較高的動補結構，可帶賓語，與體標記結合能力較弱，常與第三人稱共現。補語“衰”語義指向賓語，“V衰”結構對動詞和賓語有一定的選擇限制。文章從語言系統的內部因素和語言使用者心理因素兩方面分析了“V衰”結構進入普通話的原因，并對其發展趨勢進行了大膽預測。

關鍵詞：“V衰” 動補結構 機制 預測

一、引言

近年來，一種新興結構越來越多地出現于當代語言生活中。如：

（1）唱衰歐元論可休矣。（《解放日報》，2011）

（2）經濟奇跡不再？印度頻遭唱衰。（《第一財經日報》，2012）

（3）基于四大“基本面”，難以看衰美國經濟。（《經濟與管理評論》，2012）

（4）吳敦義批民進黨執政：扁蘇蔡“三口組”做衰臺灣。（中國新聞網，2010）

上述例句中，形容詞“衰”與動詞組合形成了一種新的動補結構“V衰”。這種用法目前雖未完全普及開來，但在各種新聞報道的標題中已屢見不鮮，網絡上、娛樂節目中以及年輕人的口語中也常能見到該結構的使用。我們通過搜索百度引擎，發現“唱衰”有309萬條，“看衰”有140萬條，“做衰”有10萬條。其使用量已經達到了一定的規模，可以說是一種正在形成和發展中的動補結構。 這種新的動補結構是如何產生的？其句法語義特征是什么？今后的發展趨勢如何？對以上問題的回答既可以實現語法研究的兩個目標：解釋和預測語言現象（沈家煊，2004），同時也能使我們對動補結構的特點有一個更好的理解。

二、V衰”的源流

通過檢索發現，最早可見的“V衰”是“唱衰”，出現于2002年6月15日的《財經日報》某則報道的標題：

（5）理性對待“唱衰”中國論調（《財經日報》，2002，6）

在此之前，我們檢索北大CCL現代漢語語料庫均未發現“V衰”用例。換言之，“V衰”類動補結構是新近興起的。2002年還有另外兩個使用“唱衰”的例子：

（6）值得關注的全球唱衰中國經濟“大合唱”（《新財經》，2002，7）

（7）美國股災唱衰經濟自由主義（《銀行家》，2002.9）

2003年，“唱衰”的用例增加到了6例，2004年8例，2005年10例，2006年12例①。可以發現，彼時“唱衰”的用例雖然不多，但在逐年穩步增長。2005年，又出現了一個新的“V衰”——“做衰”：

（8）連戰投入輔選工作 痛斥民進黨“做衰臺灣”（南方網，2005）

2005年可見的“做衰”僅兩例，都是“做衰臺灣”。到了2006年，出現了“看衰”：

（9）IDC看衰NADA Flash（《DigiTimes》，《電子資訊時報》，2006）

（10）iSuppli看衰！ 預估DRAM與NAND市場好景不再（《DigiTimes》，《電子資訊時報》，2006）

（11）投資人看衰明年一季度前營收表現（《DigiTimes》，《電子資訊時報》，2006）

此后，又相繼出現了“罵”“寫”等其它動詞和“衰”的組合。我們注意到，“V衰”類格式早期多出現于南方媒體，如最早使用“唱衰”一詞的《財經日報》是一份關注香港本地，內容覆蓋股票、基金、金融等財經綜合信息的報紙。“做衰”出現于臺灣媒體，而“看衰”早期出現最多的《電子資訊時報》的合作伙伴之一就是臺灣的《DigiTimes》。后者專門報道臺灣地區及全球資訊產業界的新聞。我們檢索到的三個有關“看衰”的例句恰恰來自《DigiTimes》。由此可以推測“V衰”類格式可能源自方言，特別是閩方言和粵方言。

查閱數部方言詞典發現，粵語的確有“唱衰”一詞，表示“百般污蔑”（《香港粵語詞典》），“唱”在這里為“批評、挖苦”義，如“唱衰佢”意為“說得他一錢不值”（《廣州方言詞典》）。這與普通話里使用的“唱衰”意義十分接近。據《現代漢語詞典（第6版）》釋義，“唱衰”表示“不看好；對事物的發展趨勢發表負面的議論”。《現代漢語新詞語詞典》也收錄了“唱衰”，釋義是“通過媒體言論損害某人或某物的名譽”。普通話“唱衰”的“負面議論”“損害名譽”義與粵語的“污蔑”“批評挖苦”有明顯相關性。廣東話沒有“看衰”一詞，卻有“睇衰”，意為“看扁，非常看不起”（《廣州方言詞典》）。考慮到廣東話“睇”就是“看”的意思，也可以將“睇衰”視為“看衰”的同義異形詞。我們發現閩方言和客家話里都有“看衰”一詞，意思和粵語一樣，表示“看不起”（《現代漢語方言大詞典》《漢語方言大詞典》）。普通話中“看衰”的意思是“認為（人或事物）發展的趨勢不好”。同時聯系到最早出現“看衰”的三個用例都來自臺灣，而臺灣最主要的方言就是閩方言和客家話，“看衰”源自閩語等方言應該不假。如此，我們認為普通話的新興結構“V衰”并不是憑空產生的，而是源自方言，特別是粵方言和閩方言，應該屬于語言接觸中的借詞現象。

三、“V衰”的句法語義特征

（一）句法特征

“V衰”屬于動+形動補結構，形容詞“衰”表達動詞動作的結果，是動結式動詞，在句中作謂語，可帶賓語，其否定形式為“不V衰”。如：

（12）經濟有近憂 高盛短期唱衰大宗商品（《上海證券報》，2012）

（13）建行：不看衰房地產業（《第一財經日報》，2006）

（14）佳能押寶迷你單反遭唱衰（《北京商報》，2013）

（15）快船主帥看衰湖人季后賽前景（新浪體育，2013）

（16）但有誰要試圖把中國罵得亂了方寸，甚至把中國罵衰、罵垮，那是注定沒有指望的。（新華網，2008）

“V衰”格式中，動詞和補語“衰”的關系很緊密，融合度較高，中間不允許插入其它成分，可以帶上受事賓語，已經成為一個句法單位而不是臨時搭配的句法組合。事實上，“唱衰”已經作為一個詞條被收入第6版《現代漢語詞典》。因此，“V衰”和普通動詞一樣，可以作謂語，被“不”否定。然而“V衰”和典型動詞又有所不同，它與體標記“著、了、過”的結合能力很弱，就檢索到的語料來看，尚未見到“V衰著”用例，偶見“V衰過”，僅見數例“V衰了”：

（17）香港媒體和我們就不一樣，香港房價大幅度的下跌的時候，他們也唱衰過，但是他們看過香港樓市的下跌給香港帶來的損害后，他們想了一些辦法。（城市觀點論壇冰城行，2009）

（18）我們在一般的印象還有記憶當中，過去一二十年很多的專家都曾經表示看衰過中國的經濟。（末日博士魯比尼預測2013中國恐爆發大規模金融危機，2011）

（19）香櫞“烏鴉嘴”唱衰了中國企業？（《世界知識》，2012）

（20）從Web2.0唱衰了CNET說起（《IT時代周刊》，2006）

（21）黑紅成員工作單爆料猛料：是我罵衰了新紅樓（百度貼吧，2010）

絕大多數“V衰”用例不帶任何體標記，這種特征類似于心理認知類動詞。如“認為”“知道”“覺得”“害怕”等，這類動詞一般不能帶體標記。

“V衰”對人稱代詞有強烈的選擇傾向，幾乎所有“V衰”都只與第三人稱代詞連用，第一、二人稱使用“V衰”的例子極少。上引例句中，除例（21）外，主語施事均為第三人稱。這可能與“V衰”目前多出現于新聞報道有關，并不排除“V衰”具有與第一、二人稱共用的可能性。

（二）語義特征

1.補語的語義指向

動補結構中補語的語義指向是研究者們比較關心的內容，在語義上，補語不僅可以指向謂語動詞，也可以指向主語和賓語。如：

（22）他打碎了玻璃。（指向賓語）

（23）他來晚了。（指向動詞）

（24）我寫累了。（指向主語）

“V衰”動補結構中，“衰”的語義指向為賓語，即受事賓語的性質為“衰”“不好”。受事的“衰”或“不好”可能是本身就具有的性質，也可能是由于動詞V作用于受事而造成的結果。比如，“看衰”就是“施事認為受事的發展趨勢不好”，而“唱衰”既可指施事“宣揚”受事負面的情況，也可指施事通過言論致使受事由“不衰”變“衰”。

（25）數據持續疲軟 魯比尼看衰美國經濟（《第一財經日報》，2010）

（26）經濟有近憂 高盛短期唱衰大宗商品（《上海證券報》，2012）

（27）易憲容：“我就是要唱衰樓市。”（《中外房地產導報》，2005）

例（25）“衰”的不是主語魯比尼，也不是動詞“看”，而是美國經濟，即魯比尼認為美國經濟的發展趨勢呈衰退狀態。例（26）與（25）類似，大宗商品的頹勢也不是高盛“唱”出來的，而是經濟有近憂帶來的必然后果。例（27）的情況略有不同，“衰”的語義指向依然是賓語“樓市”。通讀新聞全文后發現，樓市本來“不衰”，易憲容不斷地在媒體上批評樓市泡沫，最終引起政府注意并發布調控措施抑制房價，造成樓市“變衰”。

2.補語與動詞及賓語的語義選擇

“V衰”結構中，能與“衰”結合的動詞數量有限，目前可見的僅有“唱”“做”“看”“寫”“罵”等為數不多的幾類，且主要用于“唱”和“看”，其他動詞用例很少。我們也注意到，與“衰”結合時動詞基本用的都不是本義，其詞義或多或少都有些虛化。

唱：唱歌→宣揚

做：制造→從事某種活動

看：使視線接觸人或物→預測、評價

寫：寫字→描寫、評論

罵：侮辱人→批評

其中，“唱”和“看”虛化程度最高，“唱衰”和“看衰”都表達施事主語對受事賓語的主觀判斷和評價，表示一種個人看法，屬于認識情態。所謂認識情態（epistemics），是以主觀性為特征的，關系到“對命題的信仰、知識、真實性”等問題以及“說話的人對其所說的話的堅信程度”（Palmer，1986）。我們認為，“V衰”結構對動詞的主觀性有強烈的要求，動詞主觀性越強，形成“V衰”結構的可能性也越大。動詞中主觀性最強的當屬身體感官類動詞，這就解釋了為何目前可見的“V衰”結構的動詞都是感官動詞了。

“V衰”結構對賓語有一定選擇限制，多為經濟（唱衰美國經濟）、產業（看衰房地產）、國家地區（唱衰日本）、前途（看衰前景）、團體（看衰皇馬）等，這些賓語都有興盛衰落的階段，因而能被“衰”修飾。如果賓語不具備興衰的可能性則難以與“V衰”連用，如“杯子”“書本”“米飯”等就不能成為“V衰”的賓語。

四、“V衰”的產生機制及發展預測

動補結構在現代漢語里是一個高度能產的句法結構，動詞和補語的搭配只要意義上說得通，就幾乎沒有什么限制（石毓智，2003）。根據陸儉明和馬真（1996）的考察，幾乎所有的單音節形容詞都可以用作結果補語。“V衰”動補結構的產生可以從以上兩個特點找到答案。本節所指的產生機制主要在于考察“V衰”能從方言進入普通話并被慢慢接受和使用的原因，并在此基礎上預測“V衰”類格式的發展趨勢。

（一）產生機制

1.表達缺位

普通話本沒有“V衰”動補結構，它是從方言借用而來的，屬于借詞現象。當一種語言沒有現成的方式表達某種概念而另一種語言恰好有時，就有可能產生借詞。普通話沒有“V衰”結構，但有一個與之意義相反的“V好”結構，如“叫好”“看好”等。根據《現代漢語詞典（第6版）》的解釋，“叫好”意為“表示稱贊”；“看好”意為“認為（人或事物）將要出現好的勢頭”。與“唱衰”“看衰”的意義正好相對。“叫好”一直沒有一個相應的反義詞（*叫壞，*叫差），“看好”的反義詞為“看淡”，但是其語義并不十分突出（“看淡”除了“不看好”的意思外還表示“將某物看得不那么重要”），這為“唱衰”“看衰”等“V衰”動補結構進入普通話提供了前提。“唱衰”進入普通話后，迅速填補了“叫好”無反義詞留下的空缺，并經常與后者共同出現：

（28）開放高校圖書館：緣何公眾叫好高校唱衰？（北京廣播網，2012）

（29）LED照明企業加速垂直整合 叫好與唱衰共存（慧聰家電網，2012）

“看好”本身有一個反義詞“看淡”，表示（人或事物）將要出現不好的勢頭：

（30）基金經理看淡二季度行情 加倉新興產業成長股。（《上海證券報》，2013）

（31）人多生意也不旺 參展商看淡行情。（《證券時報》，2012）

“看好”的反義詞已經存在，其語義表達空缺不如“叫好”大，因而“看衰”進入普通話的時間比“唱衰”晚，使用率也不如“唱衰”高。雖然面臨“看淡”的競爭，但由于“衰”的“不好”義更鮮明，因此也吸引了一部分人使用“看衰”代替原來的“看淡”。

（32）10個理由看好或看衰半導體業（電子產品世界，2010）

（33）博彩公司繼續看衰李娜 看好阿扎奪冠（人民網，2013）

2.語言使用的趨新心理

并非所有的語言借用都只有表達缺位這個原因，有時候某語言并不缺乏表達某一概念的相應成分，但依舊借用了另一語言的成分，這就是出于追新追奇的趨新心理了。如普通話本有“結賬”一詞，卻又引入了“買單”，本有“談戀愛”一詞，又引入了“拍拖”等。普通話原本有表達近似“看衰”義的“看淡”，但“看衰”依舊進入了普通話，一方面是因為“衰”的“不好”義更為鮮明，另一方面也與人們求新求異的心理特點有關。

“V衰”結構出現語境絕大部分為新聞標題，新聞標題的特點就是既要簡潔又要吸引讀者眼球，“V衰”作為一種新的動補結構自然能引發讀者好奇心，吸引讀者注意，同時又符合簡潔的要求，因此新聞標題成了使用“V衰”的主要語境。

（二）發展預測

對“V衰”結構發展趨勢的預測包括兩方面內容：現有“V衰”格式各成員的發展趨勢；是否還有新的動詞進入“V衰”，如果有，會是什么動詞。

從現有情況來看有“搞衰”“整衰”等7個成員。它們的使用頻次列表如下②：

從上表可知，“唱衰”最具生命力，使用頻次最多，現已作為詞條收入第6版《現代漢語詞典》。“看衰”緊隨其后，也有較強生命力，是“看好”新出的反義詞，將來極有可能也被收入《現代漢語詞典》。“做衰、寫衰、罵衰、搞衰、整衰”多出現于貼吧、論壇、博客等非正式語境，且僅限流行于方言區，今后為普通話吸收的可能性不大。

前面已經論述“V衰”對動詞的選擇要求主觀性強的身體感官動詞，因此不可能出現諸如“學衰”“打衰”“拿衰”“編衰”“選衰”等動結式。此外，動結式動詞必須是單音節，排除了所有雙音節動詞，因此我們認為出現新的“V衰”動詞的可能性不大，即使出現也會局限在若干個身體感官動詞，如“鬧”“吵”等，表示動詞動作使受事“變衰”。

五、結語

新詞新義研究是語言學研究的一個重要領域。改革開放以來，新詞新語新義層出不窮，如“X門”“X吧”“X女”“被XX”等。就其產生方式而言，有簡縮、類推仿擬、修辭轉化、語素化、詞綴化、借用、改造、語義隱含、語義突顯、語義置換、重新分析、詞義表面化等（張春華，2009）。現代漢語新出現的動補結構“V衰”是源自粵方言和閩方言的詞匯借用。本文分析了“V衰”的句法語義特征，認為“衰”已經失去了獨立詞的地位而變成一個附著成分，“V衰”可以帶賓語，有的“V衰”甚至已經高度融合成復合動詞，被作為一個詞條收入詞典（如“唱衰”）。此外，我們從語言系統的內部因素和語言使用者的心理因素兩方面分析了“V衰”結構進入普通話的原因，并對其發展趨勢進行了大膽預測。

注 釋：

①檢索結果源自中國知網。

②檢索結果來自百度。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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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Palmer. Mood and Modality[M].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6.

（陸方喆 北京大學對外漢語教育學院 1008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