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恒健
四川西南邊陲的宜賓橫江鎮有一個名叫伏龍的小村莊。伏龍村之名,源于坐落在川滇交界處險山惡水間一個古稱伏龍口的地方。伏龍口,又因一列山峰狀如臥龍,盤踞在波濤滾滾的關河之濱而得名。
伏龍口的地理位置與扼川北咽喉的廣元朝天峽一樣,伏龍口2000多年來,在其寬不到200米的逼仄峽谷之中,并行著數條水陸通道:貫通川滇的血流之脈,在這里依依相鄰,搏動不息。
歲月的積淀使朝天峽享有了中國歷史交通博物館的盛譽;歲月的疏漏令伏龍口在人們的視野里漸行漸遠……它再一次令人矚目,得益于2010年國家“五尺道”考古隊的橫江之行。伏龍口所呈現的景觀,不得不令世人驚嘆:
2300年前秦始皇時代開鑿的川滇間的官道“五尺道”,蜿蜒于峽谷山間。歷代運銅進京、運鹽入滇的關河水道,在峽谷里奔騰不息。
始建于1998年的內昆鐵路,2008年通車的水麻高速公路,在峽谷里飛架盤旋。再早些年通車的川滇公路和宜鳳、宜義兩條通鄉公路,在峽谷里親密纏繞。
歷朝歷代,有多少能工巧匠,在這里修橋筑路,共赴斬龍伏虎之約;上下千年,有多少文臣武將,在這里走馬揚鞭,奔向功成名就之路。
時空迷亂
2011年秋,應原橫江鎮人大副主席鄭啟友之邀,我來到了伏龍口,站在了2300年歷史的交匯點。
即將匯入金沙江的關河(又稱橫江),在此呈90度角的大拐彎,由于峽谷深切,河床驟然收窄,因此水流湍急。我在通鄉公路上方的五尺道上環顧地形全貌,兩岸山勢險峻,連綿不絕,唯有我腳下的伏龍口,如同被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劈出一個豁口。人車在豁口里穿行,猶如鉆空子,基本不用翻山越嶺。顯然,這是開道筑路的絕佳地理位置。橫江伏龍口成為“搬不完的昭通,填不滿的敘府(今宜賓)”的必經之路,也就在情理之中。
“五尺道”的位置怎么會比較高呢?如此豈不是費力費時又危險?鄭啟友的一番解釋令我恍然大悟:關河水量已遠不如昔,其河面的高度自然大大降低。他給我舉了一個例子,歷代打造兵器、鑄造錢幣的云南銅錠,基本靠關河水道轉運到金沙江,再從金沙江沿岸碼頭轉運到各兵器作坊和造幣廠。船舶載運沉重的金屬,河水必須足夠深才行。因此,完全有這種可能,當初五尺道的一些路段,是傍河而走的。
秦王朝有七大工程,分別是秦長城、阿房宮、始皇陵、靈渠、直道、馳道、五尺道。五尺道最早見于《史記·西南夷列傳》:“秦時常頞 略通五尺道,諸此國頗置吏焉。”大意是:秦朝時,常頞 曾大略地開通了五尺道,并在沿途的這些附屬國設置了一些官吏。這條道路以僰道(今宜賓)為起點,溯關河而上,經如今的水富、鹽津、大關、昭通,終于曲靖。五尺道全長1000多公里,大多建在崇山峻嶺之中、懸崖峭壁之上,一些路段還開鑿有棧孔。這些足以說明,五尺道大多數路段是通車走馬用的,堪稱當時的高速路。明清以后,隨著川滇兩地貿易頻繁,延伸出許多支線,供馬幫運鹽和茶,后來被統稱為“鹽道”。
五尺道堅
在鄭啟友的指引下,我踏上了五尺道上厚厚的石板。腳下的感覺可以用踏實來形容:我俯身量度臨崖的石板斷面的厚度,竟達到30厘米,這是經過千年時光磨礪、無數人馬足掌踩踏而殘存的厚度。我對鄭啟友開玩笑說:“當年的秦始皇,真是夢想他的霸業會千秋萬代傳下去。否則,他不會勞民傷財地建設這千年大計的工程!”
當我與鄭啟友并行時,腳下五尺道的寬度自然進一步激發了我的興趣。據目測,此道雖隨地形地勢寬窄略有變化,但是始終保持在1米至1.5米之間。看來,這五尺道的稱謂并非浪漫的想象,也非隨意的命名。據《中國歷代主要計量單位變遷表》,秦漢兩朝27.65厘米為1尺。5尺約1.4米。由此可知,道寬五尺,是當時筑路的寬度標準,以此為道路命名,自然合情合理。
史書載:“僰道以南,山險溝深。”沿途高山巍峨,深淵萬丈,行路難,難于上青天。2000多年前,只有簡陋的錘、鑿、鋤、釬,要在險阻難越的崇山峻嶺中開鑿道路,其艱險可想而知。面對擋道的重重頑山、累累巨石,當年的施工者除了用雙手和血汗與之進行“搏斗”外,更是獨具匠心地利用熱脹冷縮原理,在懸崖絕壁處堆薪積柴,燃起大火,燒紅頑石,猛澆冷水,從而使頑石破碎、懸崖斷裂,再用錘鏨鋤挖,一寸一寸地使五尺道在深山中延伸。據鄭啟友介紹,當年在五尺道上積薪燒崖熏黑的巖石遺跡,在某些路段仍清晰可見。
遺存完好的五尺道向山腰盤旋而上。走過一處拐肘彎,驀然,一塊狀如虎口、約三四層樓房高的巨石展現在我們眼前。細看,五尺道如銜在虎口中的巨蟒,一塊塊一米多高的石碑,豎立在古道邊的虎口之中。疾步上前,佇立碑前,欣喜地發現這是幾塊立于清代同治、光緒年間的修路碑。碑文字跡漫漶,碑額的大字清晰可辨。幾塊修路碑的碑首雕琢有紋飾,且碑身體量較大,可推斷為官衙所為。
據鄭啟友介紹,在橫江縣境內幾百米完整的五尺道上,迄今為止共發現6塊民國以前的修路碑。這至少說明,在清末民初,這條有著2000多年路齡的古道承擔著溝通川滇兩省的重要功能。
踏著堅實的五尺道石板,環顧重崖疊嶂,又一個疑問在我心頭油然而生:五尺道所纏繞的群山,其山石為紫紅色的頁巖,而道上所鋪的石板則為青石,不但如此,山石與道上之石一脆一堅,材質也不相同。這個現象,也讓鄭啟友感到困惑不解。因為方圓幾十公里范圍內,至今尚未發現青石巖體,更別說大規模的采石場遺跡了。
如果是因地制宜、就地取材,當然也可以筑出一條路來。這樣的路,絕不會被譽為與秦長城等比肩的秦王朝七大工程之一。在雄才大略、一統天下的秦始皇心中,世上沒有他辦不到的事情。路,就是要從伏龍口過;質量,就是要保證千年以后的子子孫孫從這里巡游彩云之南,甚至更遠。
于是,在遠離五尺道所過之處的崇山峻嶺里,為了采運優質的鋪路石,劈山鑿石的叮當聲令大地震撼,人畜肩抬背馱的隊伍如滾滾洪流。據鄭啟友介紹,這些鋪路石的來源,距此短則數公里,遠則數十公里。如此浩大的工程,僅靠當地勞動力,顯然是不可能完成的。由此可以想象,曾有無數的百姓拋妻別子,被威逼脅迫至此,以血肉之軀筑成了這條鞏固秦始皇霸業的坦途。
歷史畫卷
五尺道的修筑,其艱險超乎想象。正因為如此,它激發了人們潛在的勇氣和智慧,使之成為中國古代勞動人民與大自然抗爭的宏偉畫卷。
公元前250年,在穩定了對巴蜀的統治后,秦孝文王開始經營巴蜀以南地區。李冰——那位修筑都江堰而造福萬民的蜀郡太守,承擔了開修僰人道的任務。僰人道起自僰人道縣,溯關河而上,直抵傳說中蜀帝杜宇的故鄉云南朱提。遺憾的是,李冰的這一豐功偉績,隱沒在都江堰炫目的光環之后。20多年后,統一全國的秦始皇,為了進一步略通云南,又派常頞 把李冰修筑的僰人道向前延伸至建寧,全長達1000多公里。五尺道至此基本定型。
公元前135年,漢武帝采納唐蒙的建議,通夜郎,置犍為郡,“發巴蜀卒治道,自僰人道直指牂牁江”。史書上稱這條道路為“南夷道”。隨著五尺道的進一步疏通和拓展,其在道路沿線建置了朱提(今昭通)、堂瑯(今巧家、會澤及東川一部)、存鄢(今宣威)、漢陽(今威寧)、南廣(今鹽津)等5縣。漢代對這一地區的統治,得到了進一步鞏固,商貿、文化的交流也頻繁起來。
唐貞元十年(794年),南詔歸唐內附,時任劍南西川節度使的封疆大吏韋皋,差巡官監察御史馬益統行營兵馬,開路置驛,對五尺道又進行過較大規模的修整。
清乾隆年間,為舒緩銅運艱難,開浚關河航道,同時整修沿岸步道,“五尺道”更成為川滇間的主要通道。
公元225年,蜀漢政權的大后方發生南人叛亂,諸葛亮親率大軍平亂。南人首領孟獲被諸葛亮七擒七縱,終被感動,心悅誠服地說:“公,天威也,南人不復反矣。”帶著徹底穩定后方的輝煌戰果,諸葛亮經由滇入川第一雄關——五尺道上的豆沙關班師回朝。千里五尺道,閃耀著諸葛亮軍事思想的光輝。
壯麗史詩
五尺道的行旅,其困苦非同尋常。正因如此,它也磨礪了人們空前的壯志和豪情,使之成為中國古代仁人志士名垂青史的壯麗史詩。
公元794年,為恢復一度中斷的云南邊地對唐朝的隸屬關系,袁滋受唐德宗委派,以詔使身份,由長安經四川赴云南。袁滋一行人踏著李冰、諸葛亮的足跡,歷盡艱辛,沿五尺道行至豆沙關,不禁感慨萬千,于路側巖壁上刊石紀事。他帶去的不是千軍萬馬,卻與諸葛亮異曲同工:大理王異牟尋承諾重新歸屬大唐、恢復友好關系。豆沙關上,至今保存著完好的袁滋紀事的摩崖石刻。歷代中央政權穩定邊疆的英明決策,在五尺道上發揚光大。
元世祖至元年間(1264年),馬可·波羅完成了他的云南之行。他從威寧入昭通至大關后,面對車輛不能暢行、徒步似乎又費時費力的五尺道,選擇了騎馬而行。他在五尺道上搖晃顛簸了10多天后,抵達宜賓。盡管他的身體在五尺道上被折磨得夠嗆,但他的心靈卻被沿途旖旎的景致和淳樸的民風所滋潤。他在游記中,對這段路程的所見所聞有著客觀而美好的記錄。
清末民初,著名學者、詩人和書法家趙藩,不知在五尺道上走了多少個來回。因為他曾在川南鹽茶道任上,在五尺道沿線督辦公務、體察民情,是他的應盡之責。他后來在成都武侯祠寫下楹聯:“能攻心則反側自消,從古知兵非好戰;不審勢即寬嚴皆誤,后來治蜀要深思。”這副楹聯大概是受到五尺道上風云激蕩的歷史的熏染。
五尺道,這條穿越了2000多年文明的時光隧道,絢爛之極歸于平淡,輝煌之至歸于沉寂。但是,它的魂魄,將古人與今人聯系起來,并在冥冥之中擁抱著未來。
(責編:王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