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昌

新的政經周期,影響未來中國經濟走向的人口政策、城鎮化、貿易、金融戰略,將會如何調整?我們需要用什么樣的經濟學理論來重啟中國改革?在已經來臨的新財富時代,個人、企業和國家需要什么樣的財富戰略?
圍繞這些問題,本刊朱敏總編與少壯派經濟學家、萬博經濟研究院院長滕泰博士展開對話。滕泰從國富到民富的改革原則和路徑出發,結合其新書《民富論:新供給主義百年強國路》的核心觀點,分析新供給主義如何重啟中國改革,以及個人、企業和國家如何決勝軟財富時代。
作為我國新供給主義經濟學的創立者和倡導者,滕泰多次應邀出席國務院各部門及國務院總理召開的專家咨詢會,并于2012年創辦了民間智庫——萬博經濟研究院,致力于新供給經濟學和軟財富戰略研究。2012年11月,他發表《新供給主義宣言》,創新性地從供給端重新定義了經濟周期的不同階段;2013年提出了完整的新供給經濟學理論體系。目前新供給經濟學派的影響力正在迅速擴大。
由于這場對話的內容豐富,探討深入,本欄目計劃分兩到三期刊出該訪談文章。現在您讀到的部分為“上篇”。
民富國強才是中國夢
朱敏:您的新書《民富論:新供給主義百年強國路》站在中國百年繁榮的歷史起點,探討未來十年、三十年、上百年的富民強國之路。書名很容易讓讀者聯想到經濟學鼻祖亞當·斯密的劃時代巨著《國富論》。您能否結合這本書的主要思想觀點以及中國的經濟問題,談談民富和國富的關系?
滕泰:回顧歷史,我們可以發現,當英國迎來第一次工業革命的浪潮,當亞當·斯密出版了劃時代的巨作《國富論》,當美國的創立者立志要制定對公眾利益最有益的法律和制度時,中國卻處于閉關鎖國之中,與世界漸行漸遠,并在知識、制度、技術等方面嚴重落后于西方諸國,可以說是國窮民窮。
進入21世紀后,中國加入了WTO,快速地融入全球化進程,雖然連續多年保持著經濟的高速增長,然而在世界貿易和國際金融體系中始終處在弱勢地位,國家財富也面臨著貶值和流失風險。
歷史告訴我們,“國強民富”不但是一個國家應該追求的基本目標,而且“國強”和“民富”也是互為條件的——只有民富,國家才能持續發展,國家才能強大。反之,如果一個政權對內表現得很強硬,敢于壓榨人民;對外卻很弱小,不能保衛人民的財富免受公開或隱蔽的洗劫,更不能支持人民去全世界拓展財富,這個國家的衰落也是必然的。
新一屆領導人提出了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在我看來,國以強為本,民以富為本。國大而不強,或國富而民不富,都不是中國夢。國家富裕不是最終目標,老百姓富裕才是中國夢。我之所以將書名定為《民富論》,就是想強調從國富到民富的改革理念變化。
一方面,“國富民不富,衰落第一步”,民富是基礎,這是被越來越普遍認可的觀念;另一方面,“民富國不強,財富無保障”。比如,中國歷史上的兩宋王朝,商品經濟雖然發達,民眾雖然比較富裕,但是政治軟弱,國防松弛,致使兩宋王朝頻頻被異族入侵,民眾財富被掠奪,直到最后的王朝覆滅。因此,我們必須要告別大國小民,追求中國民富夢。但在此基礎上,也要重視國防力量,在富民的基礎上還要實現強國夢。
朱敏:可否將《民富論》的主旨理解為民富國強才是中國夢?那么,在人口、貿易、金融、國防等領域,中國需要怎么的戰略,才能實現民富國強的中國夢?
滕泰:民富國強才是中國夢,我覺得可以這么講。那么,中國夢難在何處呢?
我覺得,中國夢之難,難在缺乏長期的高瞻遠矚的國家財富戰略,尤其是百年以上的經濟繁榮增長戰略。毫無疑問,維持三五年的短期經濟穩定可以靠所謂“五年計劃”或凱恩斯主義的財政政策或貨幣政策的刺激,而實現十年、三十年的增長就必須靠類似于鄧小平或里根主義那樣的經濟改革。無論是歐洲、日本,還是美國,沒有一百年以上的長期增長,根本談不上國強民富;同樣,中國如果不能實現百年以上的經濟繁榮,也不足以叫做中國夢。
要實現百年以上的增長,不僅要有提高潛在增長率的十年以上的改革政策,還要充分利用好不同財富時代的人口、資源、貿易、戰爭等百年財富源泉,甚至要抓住技術革命和資源大發現所帶來的幾百年一次的財富大爆炸。《民富論》就是這樣一部探討十年、幾十年、上百年財富繁榮之路的著作。我在書中專門章節討論了人口、貿易、金融、國防戰略的一般規律,并提出中國未來應該需要什么樣的戰略
朱敏:早在兩三年前,中國的經濟總量已經位列全球第二,但是,按照您關于民富國強的尺度,我們的人民富有了嗎,我們的國家強大了嗎?
滕泰:歷史是一面雙面鏡,一面可以照到遙遠的過去,另一面也能隱隱約約照出未來:IMF公布的數據顯示,雖然我國GDP總量2012年達到82萬億美元,居全球第二,但是我國的人均GDP只有約5400美元,僅排名全球第93位,而人均收入排名更低,為第127位。而在5400美元的GDP人均數字之下,也隱藏著收入分配差距過大的隱憂。有關研究表明,2012年我國基尼系數為0.474,在有統計的136個國家中排名第108位。以省為單位統計的我國人均可支配收入中值約為2.1萬元,僅相當于排名第一的上海市人均可支配收入的一半。從家庭財富分布的角度上看,也遵循著顯著的“二八現象”。西南財經大學的《中國家庭金融調查報告》顯示,我國10%收入最高的家庭收入占整個社會總收入的57%。
動態分析來看,2005~2012年間,我國城鎮居民可支配收入從105萬億元增至246萬億元,復合增速13%,同期全國財政收入從316萬億攀升至1172萬億,復合增速高達219%,遠高于名義GDP增速,政府部門在初次分配中的比重不斷提升。
除了財政收入增速遠遠超過居民收入增速,中國國有資產的擴張也遠遠大過民營資產。截至2011年底,全國共有國有及國有控股企業(不含金融類企業)1447萬戶,資產總額85.37萬億元,所有者權益29.17萬億元,分別是2003年的43倍和35倍,銷售收入年均增速約17%,高于經濟整體增長速度。
顯然,如果繼續按著上述趨勢演變,讓國家財政和國有資產過快膨脹,國家資本積壓民營資本,政府權力侵占國民福利,不但經濟增長會逐步放緩,而且社會矛盾將會越來越尖銳甚至激化,國家實力的衰落將是不可避免的。
因此,我提出了從國富到民富的一系列改革原則和路徑,呼吁決策層站在百年繁榮的歷史起點上,以民富為理念,用新供給主義經濟學重啟中國改革。
社會財富應向私有部門傾斜
朱敏:民富思想,或者說“藏富于民”,古人早已有所論及。比如您在書中提到的先秦思想家荀子所說“田野荒而倉廩實,百姓虛而府庫滿,夫是之謂國蹶。”以及西晉史學家陳壽在《三國志》所說:“財經民生,強賴民力,戚恃民勢,福由民殖。”那么,在中國經濟陷入困境,改革涉入深水區的今天,如何才能打破“國富民不富”的歷史慣性?
滕泰:要打破“國富民不富”的歷史慣性,首先要從理論上弄清楚兩個問題。一個是公有財富,是多一點還是少一點好?二是為什么社會財富應該向私有部門傾斜?
在農業生態財富時代,政府幾乎完全沒有生產管理的職能,所占有的公共財政只服務于國家安全和官僚機構的需要,偶爾在興修水利設施等方面有少量的作為——這樣的經濟形態中,公有財富占社會財富的比例越高,整個社會資源配置的效率越低,從而制約財富總量的增長。在工業硬財富時代早期,國家公共財政主要定位于自由市場經濟的守夜人,因此公有財富同樣主要體現在一些必要的公益設施等方面,其占社會財富總量的比例也比較低。
朱敏:可以說,在生態財富時代和硬財富時代,“私有財富是主,公有財富是仆”,一點也不過分。那么,從什么時候開始,公有財富開始“反仆為主”呢?
滕泰:1929年經濟危機之后,尤其是二戰以后,各國公有財富的總額迅速上升。我在《民富論》中,將世界各國公有財富上升分為歐洲國家、美國、前蘇聯三種模式。但透過上述不同國家不同歷史階段的公有財富和私人財富使用效率對比很容易發現,經濟發展和財富創造的源動力大部分來自私人部門。個別存在一定外部性的產業部門如果以社會公共投資的方式起步對于提高財富創造的效率是有積極意義的,但是如果某產業長期維持公有制的運行體制,最終必然會帶來官僚化和運營效率的降低。因此,20世紀80年代初期的歐洲(尤其是英國)興起了大規模的企業私有化浪潮,80年代后期主要的社會主義國家亦紛紛將社會公有財富全面私有化,90年代中國開始通過“抓大放小”、改制上市等多種手段逐步實現大部分非競爭性領域的公有財富股權多元化。
從實際效果上看,前蘇聯和東歐國家的私有化改革遠遠比不上中國的漸進式改革道路。改革開放以前,中國國民收入的多半部分進入了政府部門手中,居民和企業所能獲取的份額只有25%左右;改革開放以后,中國政府一直致力于經濟的協調發展,通過執行增量改革和對外開放的政策,引入私人部門的競爭,迫使國有企業提高經濟效益;90年代以后又通過股份制改造逐漸形成多種經濟成分并存的局面。經過二十多年的經濟改革與發展,隨著市場經濟體制的基本確立,中國的社會財富結構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不僅居民部門的可支配消費性財產是改革前的數倍,而且居民部門的經營性財產也具備了很大的規模。然而,最近十年來,隨著政府干預經濟的力度不斷增加,國進民退的趨勢似乎又卷土重來,大有反仆為主之勢。
此時,我們有必要重新溫習一下上述歷史,尤其是中國幾千年的農耕社會歷史和前蘇聯的歷史都驗證過的定律:公有財富,尤其是消費性政府財政的過度擴大會極大地影響財富的增長,當政府占有的公有財富擴張到一定程度,以至居民的消費和私人投資都被擠占之時,財富增長必然會降低到一個極低的水平。
朱敏:那么,從社會福利與經濟效率的角度看,社會財富是否應該向私有部門傾斜呢?
滕泰:政府和公共管理機構存在的本質意義是為人民服務,同理,公有財富和國有資產也應該是私有財富的公仆。如果公有財富存在的意義不是為居民創造福利,就會從本質上淪為官僚的私產。
從終極消費的意義上講,社會財富也應該更多地向私人部門傾斜,因為大部分居民需求和欲望的滿足還是要通過個人的消費行為來實現的。
就財富創造的效率而言,私人部門投資除了在形成規模經濟上遜于政府主導的資源配置之外,大部分情況下私人企業運作的效率會高于公共企業。
我們萬博經濟研究院的研究表明,如果扣除壟斷利益的貢獻,我國國有經濟盈利能力要遠遠落后于私營經濟。這反映出國有經濟部門天生的激勵機制缺失所導致的生產經營效率較低、以規模而非利潤為導向等問題。
除了運營效率低下,很多國家的國有企業和國有資產雖然名義上是公有財富、國家財富、集體財富,但是絕大部分這類財富都在被形形色色的個人所支配,根本不是什么全民所有。
反之,私人產權本質上也是社會的產權,因為通俗地講,不管一個人擁有的企業資產價值幾千萬元、數億元還是幾百億、上千億元,他作為產權所有人所能夠行使的也不過是資產的支配權,從“生不帶來,死不帶走”的意義上講,任何超越消費能力的私有財富,終極意義上都是社會的財富。
所以,盡管在不同國家、不同經濟體制和文化背景下,公有財富和私人財富的比例可以有所不同并盡量互相補充、各自發揮優勢、協同發展,但是公有財富為私有財富服務的主仆關系還是不能顛倒,更不能讓大量的社會財富以所謂公有財富的名義淪為被少數個人掌握的低效率工具。
走出產權改革的陷阱
朱敏:改變財富結構,實現從國富到民富的變革,繞不開產權結構的調整。那么,什么樣的產權結構才有利于中國公民社會福利的最大化?
滕泰:我們首先要重溫那些不可長期違背的財產權法則。
回顧財富的進化史可以發現,早期的人類財產所有權多為自然財產權,即首先發現、占有、使用的人即擁有對財富本身的所有權。在采獵時代首先發現并采集到一個果實的人就自然成為它的主人;在農業生態財富時代初期,尋找無主的耕地進行種植或者找到適合開墾的荒地進行開墾者,即擁有那塊土地的所有權;在牧業時代,首先發現并使用牧場的牧民就是這片牧場的主人;甚至在發現新大陸之后大批遷徙來的歐洲人,以及稍后西進開墾荒地的美國人,都是按照自然財產權的原則取得土地以及相關財富的所有權的……
自然財產權形成的基本背景是財富對象并不稀缺,一旦果實、獵物、土地、牧場逐漸變得稀缺,自然財產權就會受到暴力和強權的挑戰。人與人的“種內斗爭”主要就是從財富所有權開始的。在斗爭中勝出的個人或群體成為財富的主人,弱小的失敗者則被迫妥協、讓出大部分所有權,或者喪失所有對原有資源的支配權、另謀生路,甚至連自身的支配權也失去、淪為強者的奴隸。
當人類“種內斗爭”主導的暴力和強權分配逐漸形成動態均勢,市場交易、財產繼承、國家分配等和平的財產權轉移方式逐漸成為主流,社會契約論才成為確定財產歸屬的主流解釋。
顯然,“上帝”只是把世界交給人類共享,卻沒有向人類說明應當如何共享這個世界。因此人類只有靠自己的暴力、暴力的均衡以及判斷暴力強度和資源配置效率的智慧來解決財富所有權的問題。任何財富分配原則,無論是公有的、私有的,天賦的、還是勞動創造的——如果不能維持暴力的均衡存在的法則,最終都必須被改變。
而社會契約的主要作用不是去改變或對抗強權暴力的均衡,而只是通過平緩的產權約束,平滑并減少暴力的沖突、維持暴力的均衡。產權改革也一樣,成功的產權改革不是違背產權背后的利益對抗、引發暴力沖突,而是必須順應產權改革背后的力量,確保不引發任何暴力沖突,并在此基礎上謹慎地在公平和效率之間尋找平衡。
如今,中國又到了討論產權改革的年代,尤其是城鄉土地制度的產權改革,深化國有企業產權改革,無論是頂層設計還是摸著石頭過河,最應該避免的就是把已經形成的多層次產權合并為單一層次的完全所有權,然后依靠政治權力的大規模再分配——多元、多樣化的市場化改革和市場化交易永遠是最好的選擇。
朱敏:但正如您在書中所說,“如果瓜分他人財富天經地義,誰還會去創造財富?”我們總是把產權結構視為分配機制,這是否仍然是我們今天推進產權改革的陷阱?
滕泰:是的。為了促進平等所需要的產權結構,與為了促進效用最大化所需要的產權結構,以及為了促進財富增值的產權結構,不僅是完全不同的,有時候甚至是完全反向的。
值得警惕的是,任何國家的財富在社會各階層分配上的差距擴大到一定程度之后,這個國家的財富增長速度就會顯著放緩。尤其是當少數人的奢侈品需求擠占廣大財富創造者的基本需求時,整個社會財富的增長必然放緩。
因此,為了避免因為社會貧富差距過大造成的社會整體財富增長放緩和隨之而來的社會動蕩,避免通過政治或軍事等強權手段對社會財富進行暴力的再分配,一個國家必須建立適當的稅收調節、轉移支付、捐贈、公共福利等財富調節機制,使財富從那些財產權上占有優勢的社會群體,向在財產權上處于不利地位的社會群體適當轉移;而盡可能地豐富財產權的層次,至少可以提供更多的矛盾化解方案。
同時,計劃經濟在實踐上的失敗告訴我們,鑒于財富的“增長指向”和“平等指向”的矛盾,人類也不應該通過生產資料的平均占有來解決上述貧富差距擴大的問題,因為這會極大地延緩財富的創造過程——也就是說追求財富增長的過程和財富再分配的過程,必須分開。
在設計生產資料公有制時,作為經濟學家的卡爾·馬克思首先假設人是喜歡勞動的。但事實上,無論在人類歷史的哪個階段,這一假設都不是完全正確的。直觀觀察表明,人類更喜歡閑暇,喜歡享受生命勝于喜歡勞動。如果相同的勞動時間能夠換來更多的財富和效用,那么肯定有一部分人會減少勞動而用節省的時間去享受閑暇——因此,把生產資料給窮人,其結果反而延緩了人類財富的增加。
所以,決不能把國家的財產權結構視為分配機制,國家財產權結構應該指向經濟和財富的增長,盡管它別無選擇地指向經濟上的不平等;同時,經濟上的平等應該通過另外一套適度的福利機制來進行糾正。
朱敏:您能否展望一下中國產權改革的前景?
滕泰:在十八屆三中全會以后,國企改革將會進入一個新的階段。如何避免重蹈前蘇聯的覆轍,防止國有企業資產和國民財富被不公平地“私有化”,造成社會貧富差距的進一步擴大,是這一輪深化國企改革需要妥善解決的重大課題。
與此同時,在目前我國政治、法律和文化環境下,對私有財產權的保障力度不足,也造成了部分企業家缺乏財產安全感,甚至采取移民等措施向海外轉移財產。
產權關系的不成熟導致了中國近代產權改革的多次反復,深陷“產權改革陷阱”,其影響包括:強化了傳統文化中對既定產權的不尊重因素;造成了近代中國產權關系的長期處于不穩定狀態至今;雖然某一次的產權改革可能適應了當時情況,促進了生產力的發展,但是對幾十年不斷變來變去的產權改革作個整體評價,它無疑是生產力平穩發展的障礙;留給當前中國一個產權迷宮,成為當前經濟改革的頭號難題,嚴重制約了國民經濟的發展;國富民不富,富者缺乏財產安全保障;產權軟約束,財富擴張動力不足。
改革如何突破既得利益阻撓
朱敏:我們知道,任何制度一旦形成就會對經濟和財富創造產生影響,而且先前的選擇會影響后面的選擇,舊的制度安排很可能會成為新制度的推行成本,已有的技術沉淀會影響新的技術的開發,既有的利益安排也會影響新的利益格局的出現。
滕泰:既得利益者是一個相對的概念。比如,曾經在計劃經濟體制下為建成中國現代工業體系立功并受益的傳統官僚,以及各級單位的大小領導也一度是20世紀80年代中國推行市場經濟的阻撓者;而最近幾年迅速擴張的國有資產部門領導,在基礎設施投資中付出了心血的地方官員,以及辛苦工作在學校、醫院等各壟斷部門的受益者,既是前一時期的有功之士,也是現在那些低效率運行的部門的既得利益者和未來潛在的改革阻撓者。
但是,一種體制如果持續對于要素生產力、人類財富創造能力產生嚴重的抑制,它最終必然被突破,而且這種突破和制度變革常常會引發財富的爆炸效應。比如,由于人民公社制度對農業生產力的長期抑制,70年代末的“農業聯產承包責任制”改革,就導致同樣耕地面積和技術條件下的農業產量迅速增加,糧食產量飛速增長,在短短的十幾年的時間內把困擾中國數百年的溫飽問題基本解決了。
然而,在任何一次新的制度突破之前,一定會遇到利益集團的阻撓,因為它們是長期穩定不變的制度下的必然產物。改革的順利推進,首先要讓既得利益集團為了共同的長期利益妥協并支持改革,因為如果改革成功,它們也將最終受益。
朱敏:能否舉例談談這個問題?
滕泰:比如,20世紀80年代的改革曾經讓很多習慣于計劃體制的官員不適應——或者權威受損,或者短期利益受損,但是由于改革的成果是中國經濟的繁榮穩定發展,幾乎所有從計劃經濟體制下走到市場經濟的官員、老廠長、村級支部書記等曾經的保守派都成為改革的受益者;相反,改革起步較晚的前蘇聯和東歐國家,則因為后來的革命而使所有保守派和曾經的保守派成為體制的犧牲者。再比如,清末的保守派,雖然他們短期成功地阻撓了改革派,但是之后清朝的滅亡卻讓他們付出了更慘重的代價。
總之,只要是正確的改革,最終一定會促進整個社會福利的增加。因此即使短期既得利益集團相對受損,長期來看也會最終受益。盡管如此,由于并不是所有的既得利益集團都會從社會總體福利增加或長期的財富增長出發來考慮問題,在這種背景下,就有必要對既得利益集團作出適當的利益補償安排。
事實上在任何一次改革中,利益受損者的感受都要比改革受益者的心理感受更加深刻。從心理學上講,在一個房間打麻將的人,贏了100元錢的人所得到的心理愉悅,一般抵不上輸掉100元那個人的心理沮喪程度。同樣的道理,假定短期的改革是零和博弈,那么在制度變化中受損的一方的心理感受,要大于在改革中受益一方的心理感受。這就是為什么有些改革啟動時,受損者會激烈反抗,而很多受益者卻默不作聲,結果改革的主導者就會面臨著更多反對的壓力,并最終造成改革失敗。
除了平衡改革受益者和受損者之間的利益,并對受損者做出適當安排之外,成功的改革還應在當前適當預支未來潛在的改革利益,并適當借助于內部的潛在危機、有識之士的輿論引導、領導者的權威、甚至外部的力量。
朱敏:除了既得利益集團阻撓,改革是否還會受到各種保守思想約束和舊價值觀的阻撓和影響?
滕泰:是的,一般而言,保守思想和舊價值觀不僅是維護既得利益集團的利益,而且是幾十年、幾百年長期維護既得利益集團的產物。一旦這些東西深入到人們的靈魂,觸動這些靈魂反而比觸動利益更難!
朱敏:您認為重啟改革的話,哪些保守的思想和觀念需要突破?
滕泰:首先需要突破的是傳統計劃經濟思想的影響。新中國成立之后,長期靠計劃經濟思想主導社會經濟。計劃經濟體制下社會全部產品的生產與銷售、產品價格的制定以及企業利潤的分配均由中央計劃統籌安排,對于作為生產者的個人缺乏最基本的激勵機制,個體的收入水平絕對平均化。與計劃經濟體制配套的價值觀包括勞動價值理論、資本家剝削理論、資本市場是虛擬經濟的相關批判理論、通過政治教育、思想宣傳以維持勞動者的生產積極性的宣傳體系。
如今,雖然搞了多年市場經濟,我們的決策者仍然是滿腦子計劃經濟思想!比如,有多少決策者仍然堅信所謂勞動價值論?有多少決策者從內心深處仍然教條主義地認為國有企業是社會的中堅力量?有多少中央決策文件還把資本市場叫作什么“虛擬經濟”(如同幾十年前把商業叫作投機倒把一樣滑稽)?有多少決策者認為投機是不應該支持的,而投資是應該支持的?有多少宣傳機器還在宣傳與幾十年前的老計劃經濟體制配套的奉獻精神?
朱敏:要進一步推進改革,勢必要破除這些保守思想和舊價值觀。但破除計劃經濟思想的誤導,很多人有誤以為是要回到農業生態財富時代的價值觀——儒家思想或其他被冠名為“國學”的任何一種產生于農業時代的社會價值觀和保守思想。
滕泰:與市場經濟體制相配套的理論,應該是現代市場經濟理論;而與市場經濟制度相適應的,也必然是與公民的權利與義務相關的法治思想和相關倫理。如果實在不愿意從“啟蒙運動”和“文藝復興”時代的洛克、孟德斯鳩、盧梭等人提出的“天賦人權”、“主權在民”等思想中尋找法治思想的基本元素,中國文化中也存在一定的“法治”思想基因:早在先秦諸子時代,法家思想即因“以法治國”的主張而聞名。法家認為“好利惡害”、“趨利避害”是人的本性,主張以利益為誘導、以法律為準繩規范社會主體的行為,積極治理國家。法家思想的另一個突出特點是銳意改革,反對保守復古思想,法家代表人物商鞅明確地提出“不法古,不循今”的主張,韓非子則提出“時移而治不易者亂”。
結合當前中國社會價值觀缺失的現狀,中國有必要將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法制思想與近代西方市場經濟的法治思想相結合,大力提倡尊重個人權利、遵守社會規則,培育誠信精神、契約精神,推動社會道德文化與市場經濟發展的良性循環。
總之,在享受了多年的經濟高速增長之后,中國不僅原有的經濟發展模式已難以為繼,而且在貧富差距擴大、社會矛盾激化、維穩成本不斷提高的困境面前,進一步的全面改革已經不可回避。
然而,不破除上述落后理論和保守思想的影響,改革共識就無法形成!此時,來自既得利益集團內部的改革力量,在與來自既得利益集團外部,甚至體制外部的激進力量“賽跑”的過程中,如果不能占據先機,那么之前郁積的社會矛盾可能以破壞性的方式爆發出來。為了避免后者可能造成的巨大福利損失和破壞,必須盡快對那些穩定了多年,已經僵化了的各項經濟制度大刀闊斧地進行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