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在書店買了兩冊精裝的《北山散文集》,是《施蟄存文集》之《文學創作編》中的第二、三卷,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從《編后記》中得知,除了施蟄存不想收入的散文外,這里可以說是他全部的散文了。施蟄存的散文是我愛讀的,舍下還藏著他《待旦錄》的初版本,還有開明的《燈下集》等,《北山散文集》所收,我已經大多數讀過,這次重讀也是重溫,我還是看得很投入。他的散文以細膩真摯,分析詳盡著稱,不是那種炫露才情,徒然裝飾文辭的作品,因此,值得一讀再讀,且總是能對自己有所裨益。
集中有一篇《懷開明書店》,談到他與開明書店的關系,有很多掌故可資談助,讀來真是興味盎然。這篇寫于1884年12月10日的回憶,里面還寫到他與昆明國立西南聯大師范學院創辦的《國文月刊》的一點故事,文字較長,卻值得我全部錄入如下:
一九三九年,我在昆明云南大學。呂叔湘剛從英國回來,也在云南大學任教。朱自清、浦江清、沈從文都在西南聯合大學,也在昆明。朱自清受葉圣陶的委托,邀我們聚會,談起開明打算籌辦一個《國文月刊》,由朱自清負責昆明的文稿,刊物交桂林開明書店出版發行,為戰時中學語文教師提供參考資料。第一期的文稿,差不多全是在昆明編起來的。
由于朱自清的殷勤索稿,我寫了一篇講解魯迅小說《藥》的文章。我用心理分析方法,詳細闡發了魯迅這篇小說中所呈現的潛在意識的描寫。一九四〇年,《國文月刊》在重慶出刊時發表了我這篇文章。當時我已離開昆明,在香港、上海住了半年,輾轉到了福建永安。我的文章刊出后,引起了讀者大嘩,紛紛批判我歪曲,甚至侮辱了魯迅這篇著名作品。當時重慶和福建的交通非常艱阻,東南幾省的人很不容易見到西南大后方的報刊。有一天,我從鄉下進城,到改進出版社去看黎烈文,又到省圖書館去看董秋芳,他們都告訴我,重慶報刊上在批判我。但他們所見的只有幾篇文章,而且都沒有看到我的那篇文章。幾個月之后,記不得是浦江清,還是沈從文,從昆明來了信,才讓我知道許多情況。據說,當時也有人同意我的看法,不過相形之下,還是批判我的文章居多。來信又轉達朱自清的意見,希望我繼續給《國文月刊》寫幾篇講解新文學作品的文章,但不必再分析魯迅的小說。
這篇文章會引起不同意見,我是有預感的,不過想不到反應如此強烈。我以為魯迅在寫《吶喊》、《彷徨》的時候,他的思想體系還只是一個人文主義者。他的文藝觀點,還沒有超越廚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征》。他對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理論是熟悉的,他自己也說受到過弗洛伊德的影響。根據這些了解,我在魯迅的小說中不止一次地發現有潛意識的描寫。因而我寫了這篇文章,試圖作一次探索。卻想不到我所闡釋的,正是人家要竭力掩飾的。這一下,我就成為“千夫所指”的對象。幸而這場批判的雷雨已經過去,我不在重慶,沒有聲辯,也有助于雷陣雨的消歇,于是我置身局外,仿佛已“無疾而終”。從此我和《國文月刊》,也和開明書店,沒有關系了。
這是施蟄存44年后的回憶,也是他與《國文月刊》關系的一個總結。可以說,他一在該刊寫文章,就惹起了一場不小的風波。在上個世紀四十年代,分析魯迅小說的文章還不算太多,據我所知,除了周作人寫的交代小說背景的相關文章外,就只有許杰和施蟄存了。施的這篇文章后來沒有收集,目前也只存在于《國文月刊》中,值得對此文說一說。
何以施蟄存一寫關于魯迅的文章就惹起風波呢?我認為除了這篇文章本身存在的問題外,人們印象中的魯、施《文選》之爭,以及“第三種人”的印象,也使他被別人認為一直對魯迅存著很深的芥蒂。施蟄存一談魯迅,便被別人看作別有意圖,并試圖從中讀出他的意圖來。這真是有些莫名其妙,也有些無可奈何的事,也是施蟄存始料未及的。
施蟄存在《國文月刊》的文章是朱自清約的(在他當時的文章中卻說是與他同住在昆明永華圃街一個院子的浦江清約的,浦江清與施既是同鄉又是同學,照理應以此說為是,不過朱自清是列名的編輯,故兩存之),時間還在創刊之前,可見當時《國文月刊》是把施蟄存放進自己的固定作者隊伍的。因此,在1940年3月創刊的《國文月刊》中就有了施蟄存的《魯迅的〈明天〉》,還有一個專有的欄目名是:文藝作品解說之一。上文引述中,施蟄存說談的是《藥》,這里卻是《明天》,當是他的記憶失誤。
《國文月刊》是一本相對來說歷史較長的學術刊物(偶然有一點文學作品,不過占的比例很小),它誕生于抗戰初期的1940年,直至1949年才結束,總共出版了82期。施蟄存在創刊號就開了專欄,如果不出現什么意外的話,這里應該是他很好的舞臺,然而一登場就起了風波,這也是他始料未及的。其實,施蟄存分析魯迅小說也不自這篇《明天》始,早在三十年代,他就在《中學生》月刊上撰文用同樣方法分析過魯迅的《風波》,當時卻并沒有起什么“風波”,孰料這次分析《明天》,反倒“風波”陡起了。
這篇《魯迅的〈明天〉》中,主要有兩處最受爭議,其一是施蟄存挑了《明天》中一個“小小的眼”,其二是他分析到文章中暗含著性的潛意識。這一處“眼”是這樣的:“但夜深沒有睡的既然只有兩家,這單四嫂子家有聲音,便自然只有老拱們聽到,沒有聲音,也只有老拱們聽到。”在施蟄存看來,聲音可以聽到,而沒有聲音,又怎么能夠聽到呢?他認為后一個“聽到”,“這句話卻別扭了,既無聲音,如何聽到?我想給作者改為‘知道罷。”第二處是分析文章中暗含的性心理。施蟄存是以心理分析見長的小說家,自然他讀小說特別留心這方面,對這方面的描寫也別有會心,現在看來,他的分析是相當有道理的。然而在當時,卻是他這篇文章最受攻擊的地方。他在上面說:“我在魯迅的小說中不止一次地發現有潛意識的描寫。因而我寫了這篇文章,試圖作一次探索。卻想不到我所闡釋的,正是人家要竭力掩飾的。”當時的魯迅已經被延安樹為文藝界的旗手(另一位是活著的郭沫若),非常推崇魯迅文學的社會意義和戰斗精神,施蟄存在文章中卻全然不涉及這些,而注重潛意識與作文的技巧,他原是為中學生作解說的,左翼評者看不見這些,于是覺得施蟄存“歪曲,甚至侮辱了魯迅這篇著名作品”。當時重慶報刊上“讀者大嘩,紛紛批判”的情形,我們現在看不到,暫且放開,不妨看看《國文月刊》上的反應。
《國文月刊》第5期刊出了兩篇商榷文章,一篇署名“忠”的,是專門針對那個“眼”的,題目是《“聽到”和“知道”的商榷》,另一篇文章的作者卻是大家怎么也想不到的,你道是誰?陳西瀅!他就是認為《吶喊》只有一篇《不周山》好,氣得魯迅再版時偏偏把《不周山》抽去;又聲稱魯迅的雜文只配丟進毛廁的,被魯迅罵作“正人君子”的《閑話》作者無錫人陳西瀅。這位魯迅的冤家對頭,這回卻并不認可施蟄存的潛意識的說法,特別寫了長文來反駁施蟄存。由此可見,陳西瀅也認真讀過魯迅小說的,并非像他自己在論戰時對魯迅及其作品那么憤激與抵觸。
進入歷史的人物都曾是活生生的人,不可輕易一概而論的。對待陳西瀅,我們當然也要作如是觀。這是題外話。
施蟄存在上面引文最后說:“幸而這場批判的雷雨已經過去,我不在重慶,沒有聲辯,也有助于雷陣雨的消歇,于是我置身局外,仿佛已‘無疾而終。從此我和《國文月刊》,也和開明書店,沒有關系了。”這句話也是他記憶失誤,雖然他已經離開昆明,到了福建永安,其間還到香港、上海等地,然而并沒有真正置身事外,他針對別人的商榷(或批判)還是作了回復。
回復刊在《國文月刊》第11期,已經是《國文月刊》創刊后近一年了。在這一期刊物上,施蟄存寫了《關于〈明天〉》一文,為自己作了聲辯。他對“聽到”與“知道”一說不作辯解,承認自己“也許當時燈昏眼倦,寫到這里偶爾不及仔細想一下罷。所以關于這‘聽到和‘知道的問題,我在這里謝謝許多曾為文糾正我過的朋友,這實是我粗忽的地方。”而對于魯迅小說《明天》里的性心理描寫則堅持己見,并再次作了分析,回應了陳西瀅的商榷。另外,他還對自己為什么在文中忽略魯迅小說的社會意義,而專注重小說的技巧,作了說明。
引文中說:“來信又轉達朱自清的意見,希望我繼續給《國文月刊》寫幾篇講解新文學作品的文章,但不必再分析魯迅的小說”,這句話表達的意思很清楚,《國文月刊》不想惹事了,也認為施蟄存不適宜談魯迅小說。這樣的意見對于施蟄存,有些無趣,也是一重打擊。
施蟄存與《國文月刊》的因緣就此結束。
(選自《秋水馬蹄》/黃惲 著/金城出版社/2013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