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昕
當過記者,做過導游,官方身份則是大學教師。多家媒體專欄作者,著有隨筆集《我在服務區》、情感問答集《既怕愛不來,又怕愛亂來》。杭州人,現居北京。
我就會想,為什么世界末日一定要表現為地震、海嘯、火山噴發、極端天氣這些具體的災難?為什么不可以是忽然之間,整個世界戛然而止?
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有一天上語文課,老師讓我們列舉生活中遇到的植物。同學們爭先恐后地發言,我想到一個答案,覺得挺標新立異的,趕緊舉手,生怕被其他人搶了先。老師叫到我的時候,我站起來大聲說:“頭發!”全班哄堂大笑。我本來還挺得意的,沒想到一下被老師否決了,實在有些悻悻。
晚飯時,我跟爸媽說:“今天上課好好笑啊,老師問大家哪些東西是植物,有個同學居然回答說頭發,結果被大家嘲笑了一通。”沒想到我爸很嚴肅地跟我說:“這有什么可笑的?這位同學答得很好啊,說明他很有想象力,你看你就想不到吧……”好吧,聽完我爸這番話,我哭的心都有了,我多想告訴他,那個“很有想象力”的同學,其實就是我……
講到這里,也許有人會說:看,一個孩子的想象力,就這樣被我們的教育方式給毀了。可是真的毀了嗎?我倒覺得沒那么嚴重。想象力要是這么容易就被摧毀,那也未免太脆弱了。
一直以來,大家似乎有一種偏見:讀書越多,人就越傻,受教育程度跟想象力成反比。這種偏見,不僅現在有,過去也有,要不漢語中怎么會有“書呆子”這個詞。有意思的是,英語中也有類似的說法,把stupid(愚蠢)和student(學生)合在一起,便構成了stupident,跟中國的“書呆子”有異曲同工之妙。古今中外的人都說,讀書會把人讀傻,可是在現實中,真正在學校里學傻了的人,我好像一個都沒見到。
所以,盡管被老師家長滅了一頓,我也沒覺得自己的想象力遭受了多大的打擊。我甚至覺得自己仍然挺善于想象的。比如看美國大片,我常常會為編劇的想象力著急:只要一說到外星物種,他們就喜歡用怪獸啊、蠕蟲啊、粘液啊這些令人作嘔的形象來展現。這時我就想:外星人為什么一定是看得見摸得著的?為什么一定要有鼻子有眼睛跟地球生物長成同一種類型?再比如看電影《2012》,我就會想,為什么世界末日一定要表現為地震、海嘯、火山噴發、極端天氣這些具體的災難?為什么不可以是忽然之間,整個世界戛然而止?
上大學的時候,教文學的李老師布置作業:寫一篇影評或書評。其實那個周末,我根本就沒有看什么電影,但作業還是得交啊。于是我想了個辦法:自己生生地“編造”出一部電影,然后煞有介事地對它進行了一番評論。我至今仍記得,那部“電影”講的是一對年輕人逃婚的故事——其實我平時看電影真的不多,那天也不知哪來的想象力,竟編出這樣一個故事。臨到交稿前一天,我突然覺得這樣欺騙老師不好,于是又寫了一篇福克納《喧嘩與騷動》的讀后感。如今想來,自己比較悶騷的一點是,我把書評和那篇影評一同交了上去,而更悶騷的是,我還附了一個說明,向老師坦白那部電影其實是我自己杜撰出來的……
結果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第二周上課,老師把我叫到講臺上,讓我當著大伙的面朗讀那兩篇文章——要知道大教室里足足坐了80多號人,分別來自三個不同的系……你知道老師的評語是什么嗎?她說,教了這么多年書,從沒遇見過如此才華橫溢的學生……
自戀如我,當然對那個場景終身不忘。如今我畢業12年了,當年的書本筆記大多已經丟失了,唯獨那份寫有老師評語的作業,我一直珍藏著——那可是我大學時代最輝煌的記憶啊!
也難怪我耿耿于懷,人的一生中,有多少奇思妙想能有幸得到別人的肯定,并且轉化為創造的動力?絕大多數的想象力,在還沒有被人取笑和否定之前,就已經被我們自己悄悄地爛在了肚子里,永遠不會被人發現。
前不久偶遇一位中文學院的同事,閑聊中我問:“你們學院有一位叫李大農的老師,她最近還好吧?”同事愣了一下,說:“你不知道嗎?李老師幾年前就過世了。很可惜,那么年輕,走的時候才45歲……”
我頓時愕然。想到書架上還有兩本書,是我這幾年出的,已經簽好了名字,一直想著抽空送給李老師的……她永遠也不會知道了,當年她的那番鼓勵,在那個男生身上,到底產生了怎樣的化學作用。
責任編輯:張蕾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