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名扎根西北的作家,陳忠實的作品永遠透露著他對故鄉的眷念和對生養了自己的那片土地的熱愛。作為中國當代文壇的重量級作家,他創作的長篇小說《白鹿原》斬獲第四屆茅盾文學獎。除此之外,陳忠實創作的小說《康家院子》、散文集《告別白鴿》也展現了較高的藝術水準。而他創作完成的短篇小說《鄉村》更是一部反映社會轉型的佳作,表達了新時期作家對于社會、人性、歷史的全新思考。
一、社會轉型與《鄉村》
一位成熟的作家必然具有相對穩定的文學風格,他們往往是從前人的創作中獲得靈感,然后結合自己的人生經驗和社會閱歷進行藝術再造。在中國現代文學的發展歷史中,陳忠實無疑是一位頗具分量的作家。在仔細閱讀他的小說之后,筆者不僅能夠感受到他對養育自己的這片土地有著深厚的感情,也能夠感受到他對關中人民的熱愛。在陳忠實的一生中,他經歷了從舊社會到新中國、從“文革”十年到改革開放的兩次社會轉型,每一次社會轉型都或多或少地在他的頭腦中留下了一定的印記。正是這樣獨特的人生經歷使得陳忠實的文學作品始終帶有濃厚的鄉土氣息,當讀者品味了濃厚的鄉土滋味之后留下的則是深深的思考。
小說《鄉村》講述了發生在“小臺灣”——小王村的故事,這是一個誰都不愿意去當領導的村子。對于小說的主人公王泰來而言,放在他手上的絕不是一個香餑餑,而是一個燙手的山芋。但是沒有任何辦法,或許是實在受不了每天到他家里勸說的胡子長輩,或許是真的輪莊輪到他了,王泰來最終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小說講述的故事就在一片讓讀者摸不清頭腦的敘述中開場了。
“打墻的板,翻七下!”泰來自言自語嘆出這句鄉諺來,概括了他所經歷過的小王村風云變化。誰能預測從土改、合作化到公社化,一直使大王村在全鄉、全縣都有聲譽的王玉祥會戴上地主分子的帽子呢?他在玉祥手下當隊長時光,那是包括大王村在內的王村大隊最紅火的“貞觀盛世”!只是遇到那年放“衛星”,他放不上去。“只放到樹梢高”——這是王村支書王玉祥挖苦他的話,“你真是個拗家伙!”隨之同意了公社的意見,撤了泰來這個拗隊長的職。
對于曾經“賭過咒”不當隊長的王泰來來說,新官上任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曾經的領導借錢。陳忠實詳細地刻畫了王泰來復雜、糾結的內心世界:一方面,他對于曾經的領導最終會成為“地主分子”感到困惑不解;另一方面,他又在仔細琢磨如何勸說王玉祥。對于生活在農村的普通農民而言,他們無法理解各種形式的政治運動為什么會發生?他們也無法改變歷史的演進和發展,作為歷史洪流中的微小沙礫,他們能夠做的就是以中國人少有的堅韌默默地活著。
但平靜的生活中總是會出現或大或小的波折,對于生活在小王村的人們來說,九娃的存在不時地擾亂了他們的平靜生活。從最初的貪污到后來讓王泰來認清形勢、再從四清中整垮王玉祥,作者講述的似乎都是農村生活中瑣碎的小事。當宣傳隊長利用五十塊錢強調小王村的派性問題時,小小的村莊直接與大的社會環境聯系在了一起。在歷次的政治運動中,九娃試圖在小王村上臺卻遭遇了一次又一次的阻撓。正是由于人們看到了他在唯一的一次當隊長的過程中暴露的嘴臉,才導致了這一局面的出現。九娃的存在并不是個別現象,他是中國農民思維深處劣根性的具象化。人們對于他的反感就是對自身缺陷的反抗。而小王村人們的覺醒則緣于歷次社會轉型中九娃的表現,正是由于他精彩紛呈的表現使得人們開始重新思考自己的行為,這是對于自我文化體系的反思。
二、現實主義創作原則的超越與社會轉型的思考
在新中國成立之后涌現的作家中,陳忠實并非第一位將社會轉型對于農村社會的沖擊作為創作內容的作家。早在新中國成立之際,柳青就以《創業史》歌頌了社會轉型帶給人民群眾的幸福生活。但柳青的作品存在的最大缺憾在于,“具有比較明顯的、有時甚至是十分強烈的抒情和議論色彩,柳青在小說中描寫人物和事件的時候常常會把自己的主觀態度和情感好惡明確地表達出來”[1]。在特定的歷史語境中,柳青的創作或許是值得稱頌的。隨著社會的發展,尤其是人們對于現實主義創作在文學作品反映社會問題時的認識方式有了明顯改變之后,文學開始以一種全新的方式表達作者對于社會問題的思考。
陳忠實創作的《白鹿原》《康家小院》《鄉村》等一系列的鄉土小說具有鮮明的審美特征,集中表現為在遵循現實主義創作原則的基礎上有了明顯的超越。“陳忠實不僅注重對傳統的現實主義作家作品的學習和借鑒,而且還把目光轉向了現代主義文學的藝術方法和表現技巧,從而使其創作的藝術底蘊顯得更加豐厚,體現了鮮明的時代特征。與柳青一樣,陳忠實這一代作家在他們的文學觀形成的時候,接觸的主要也是傳統的現實主義文學思想,尤其是受俄蘇文學影響的現實主義文學觀念。陳忠實在回顧自己的創作道路時說道: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是我閱讀的第一部外國作家的翻譯作品……從此我便不能忘記一個叫做哥薩克的民族,頓河也就成為我除黃河長江之外記憶最深的一條河流……我對俄國和蘇聯文學的濃厚興趣也是從閱讀《靜》書引發的。”[2]
在他的作品中,讀者能夠清晰地感受到撲面而來的西北風味。對于陳忠實而言,西北的土地養育了他,西北的文化滋養了他。在他的作品中充斥著大量西北方言,還有許多直接描寫西北人民群眾生活習俗的文字記述。這樣美好、輕松的內容在小說《鄉村》中并不多見,更多的則是作者對于社會的思考。對于生活在“小王村”的人們而言,歷次的政治運動讓他們先后更換了多名領導,最終為了不讓九娃上臺締結了“輪流上臺”的制度。在看似荒誕的制度背后隱藏著人們對于社會轉型的思考,對于普通的小王村村民來說,他們無法左右歷史前進的車輪。但他們可以在自己的能力范圍之內選擇維持社會秩序的有效方式:一方面,小王村正常生活秩序的維護需要權力的保障;另一方面,人們還需要用一定的文化觀念對小群體加以引導。
對于中國傳統的思想體系,梁漱溟先生曾這樣評價:“在儒家的領導下,兩千多年間,中國人養成一種社會風尚,或民族精神,處最近數十年浸浸澌滅,今已不易得見,過去中國人的生存,及其民族生命之開拓,胥賴以此。這種精神,分析言之,約有兩點:一為向上之精神;一為相與之情厚。”[3]陳忠實的鄉土小說令閱讀者始終會有沉重感,在他所揭露的關于中國鄉村的苦難生活中,小王村發生的一切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在他們面對社會轉型、自然災難帶給自己的痛苦生活時,“所矢志不渝地堅守的實用向上樂觀戰斗精神和堅韌頑強地執著精神,這種精神無論什么天災的摧殘和政治強權的打壓,也不能使其消久殆盡”[4]。
當王泰來最終選擇繼續領導村民時,他的身上縈繞的正是中國農民品質中的堅韌、樂觀。面對著生活中存在的九娃,面對著社會轉型帶來的沖擊,面對著可能發生的批斗,中國的農民選擇用自己的堅守等待美好的明天。
三、“鄉土小說”與《鄉村》
鄉土小說的著眼點往往聚焦于農村生活的實際,但作者講述的那些發生在不同地域、不同時代、不同境遇的農民身上的故事卻具有共同的情感訴求——他們對于自己腳下的這片土地無比眷念,即便社會如何發展、社會轉型會給他們的生活帶來怎樣的沖擊,他們都用自己的勤勞、善良、樸實去面對可能出現的一切。在他們的身上浸潤著中國文化傳統的影響,這種影響表現在小說中出現的不同人物身上也會有不同。
在小說《鄉村》中,讀者往往會對作者塑造的反面人物九娃表現出強烈的憎恨情緒。究其根源是由于他在處理任何事件時所表現的極端自私令人不齒。這不僅是因為他的自私令人深惡痛絕,更是因為他的自私建立在傷害他人的基礎上。小說中就對九娃報復前任隊長進行了描述,而且這種傷害隨著時間的流逝并沒有成為過去,相反卻變得更加瘋狂。或許我們可以在很多人的生活中找尋到和九娃一樣的人,人性的劣根性是無法徹底根除的。當這種人物形象進入到陳忠實描繪的“鄉村”時具有了特殊的含義——九娃的出現是社會轉型的產物。正是在一次次的社會轉型中,人們無法理解所發生的一切將會給自己的生活帶來怎樣的影響。他們會根據自己獲得既往經驗指導自己的行為,選擇具有積極社會影響力的人為鄉土小說增添時代的“正能量”,具有消極社會影響力的人就成為鄉土小說中涌動的“負能量”。
剛剛停歇下來的掌聲,又突然爆發了。
老葛同志瞅著那一堆票子,弄不清怎么回事,剛張開口想問泰來,泰來已經離開桌子,走到人窩里去了。社員們圍上來,問起他的眼睛,其實都知道他的病好了,還是要問。
泰來說:“鄉親們,我又不是給兒子娶媳婦,用不著送禮啊!錢我絕對不能收,隊長嘛——”他頓一頓,不好意思了,大聲說:
“今后晌,男女社員到南坡,開鐮割麥!”
陳忠實在小說的結尾描寫了王泰來選擇繼續當村支書的場景。對于小說描繪的小王村而言,這是普通農民在面臨社會轉型時做出的正確抉擇;對于陳忠實的創作而言,這是他所寄予的美好生活即將開始的征兆;對于中國鄉土小說而言,《鄉村》講述的故事正是每一個農村都在上演的生活,是鄉土小說發展的靈感源泉。當筆者欣賞完小說《鄉村》之際,長久縈繞腦海的是社會轉型中普通農民那樸實、善良的臉龐。正是由于有他們,我們的社會才有了今天。作為一部普通的鄉土小說而言,陳忠實《鄉村》的社會意義早已超越了他所記述的故事本身。
[參考文獻]
[1] 李曉衛.柳青、陳忠實的創作與外國文學[J].甘肅社會科學,2012(01).
[2] 陳忠實.與莫斯科大學留學生汪健的通信[A].陳忠實創作申訴[C].廣州:花城出版社,1996:188.
[3] 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118.
[4] 種永斌.鄉土世界的生存反思[D].銀川:寧夏大學,2010.
[作者簡介]
王孟(1977— ),男,河南安陽人,碩士,安陽工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英語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