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艷
北京東四環Zoo咖啡廳,穿透玻璃窗的盛夏陽光烤得皮膚滾燙,22歲的王嫣云把自己包裹在深色、及腳踝的長裙下,一臉謙和地微笑,和當年那個神色冷峻、我行我素的“人大裸模”判若兩人。
那是2010年,她還是中國人民大學藝術系的高材生,卻化名蘇紫紫,用裸模的頭銜炒作出位——以展現人體藝術之名,在大冬天接受數十家媒體采訪時全裸出鏡,拍攝《Who am I》、《洛麗塔》、《看客》等全裸作品從不清場,其“無馬賽克裸照”紅遍網絡,風頭蓋過干露露、郭美美等網絡紅人。
而就在風頭最勁的2011年,她卻猛然抽身,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消失的兩年,她究竟去了哪里?
裸模蘇紫紫
2010年深冬,北京市西三旗某花卉市場的漁具店里,蘇紫紫全身赤裸,一次次鉆入裝滿水的魚缸,拍攝新作品《洛麗塔》。
魚缸外,站滿了裹著羽絨服或大衣的記者和看客。
在此之前,“蘇紫紫”的名號已爆紅網絡。拍客“非我非非我”拍下她的全裸作品個展《Who am I》后上傳網絡,“人大裸模”的噱頭強有力地吸引了網民的眼球,有人褒獎她“勇敢、堅持、有品位、懂藝術”,有人強烈批判“婊子,真不要臉!”
蘇紫紫不在意別人的看法:“藝術或非藝術,不過是見仁見智罷了。”她走出魚缸,理理濕漉漉的頭發,迅速創作另一個作品《采訪》:全裸坐在凳子上,請記者一個個輪流面對面。
“我敢面對大家,大家有沒有勇氣面對這樣的我?”膝蓋相隔十幾厘米,對坐的男記者尷尬得問不出問題。
蘇紫紫神情自若:“好吧,我采訪你。你現在什么感受?”她得意地直盯著對方紅透的臉,聽見對方緊促的呼吸聲。
“說實話,我很忐忑。”男記者答。
19歲的女孩,沒有稚嫩懵懂,反倒老練沉著地掌控了采訪局面:“好,下一個!”她清楚媒體想要什么,不遺余力制造話題點。
“你脫得光光地炒作,是為了賺錢還是出名?”室友直截了當地問。她狡黠地搖搖頭——她想要的,不止這么簡單。
王嫣云的反抗
時間回到1994年,湖北宜昌江邊的老胡同里,長途貨車司機老王家的3歲女兒王嫣云很乖巧,從不調皮搗蛋,連父母離婚時也安安靜靜的。孩子沒有愛的需求,父母會習慣性地疏于關注。而后的歲月里,王嫣云一直被寄養在奶奶家,她的成長沒有老王的參與,直到她以蘇紫紫的身份再次出現在老王眼前。
老王和第四任妻子坐在電視機前,被一個全裸女孩的畫面吸引了。他壞笑著湊過去,卻在看清楚女孩的臉后,操起手里的杯子“啪”地摔過去。
憤怒、尷尬、失望、羞窘,老王說不清那一瞬間心里涌過多少種情緒。他撥通女兒的手機,不等對方出聲,張嘴就罵:“你是神經病吧!”王嫣云覺得可笑:“關你什么事?”“我養了你那么多年……”“你是說,每月給奶奶的200元生活費?拜托,15年前和現在能一樣嗎?”
老王被嗆住,想發火卻突然心虛起來。“他哪里知道,失去我不是這一刻的事,是十幾年來漫長而冷漠的過程。”王嫣云臉上帶著報復的快感,“除了奶奶,沒人疼我。”
奶奶是王嫣云最想守護的人。2009年,她家遭遇了強拆,奶奶被打傷后癱瘓在床。王嫣云曾痛苦地向媒體求助,但無人關注,方才明白沒人能幫忙,除了自己。
在這之前,她為了贍養奶奶和在人大順利完成學業,同時打幾份工,站過柜臺、發過傳單、當過營業員。2010年1月,她的個人資料被上海某商業私拍公司相中,500元一場的收入讓她紅了眼。一天兩場拍攝就能掙夠一個月的開銷,和許多初入行的裸模一樣,被十余名攝影師圍觀的羞澀感迅速被金錢欲和“為藝術獻身”的自豪感淹沒。
一個月后,她從相熟的攝影師那兒了解到真相:“所謂私拍,就是從不同角度暴露私處。”她的臉紅到耳根,在內心大聲嘲諷自己的無知,惱羞成怒之下給了自己一記重重的耳光。她退出了拍攝,靠做營銷策劃、平面模特等兼職賺錢。
當強拆來臨,她想到自己的唯一話語權資本就是自己的身體,于是裸模蘇紫紫應運而生。
她很快躥紅,成了家喻戶曉的名人。當各大媒體前來報道,她總無所畏懼地將委屈一股腦道出,讓大眾了解真相,成功博得同情,似一種報復、一種反抗。
到不了的家
名氣和話語權都賺足后,愛情卻散了。
在流言紛紛的2010年初夏,戈鑫和她走到了一起。他的公司主營影像制作,蘇紫紫一直覺得他是圈內人,了解這個行業,能接受她的過去。
他的攻勢剛剛展開,便將她征服。比她年長十歲,是她最中意的,因而常癟著嘴變著腔調撒嬌叫他“爸爸”。沒事就宅在家里當小女人,為他做美味的食物,他一把攬過她,親吻她的額頭。
甜蜜溫馨只是生活中的小部分,更多時候,他還是忍不住在意她的過去,尤其在看到網絡上盛傳的“蘇紫紫無馬賽克艷照”時,難免憤怒難當。
戈鑫和她一樣渴望擁有家庭。但這樣的她,家里人能接受嗎?走在路上,會害怕別人認出她。“你是蘇紫紫?”剛進小區,有人迎上來搭腔。戈鑫裝作沒聽見,拽著她繼續往前走。蘇紫紫停下來點點頭。“我很欣賞你。”對方上下打量的目光,讓戈鑫怒火攻心。
“愛一個人不該愛她的當下么?”王嫣云感到疑惑,進而懷疑自己的選擇,戈鑫也同樣懷疑著。他遲遲不愿給她最想要婚姻。“你什么時候娶我,給我一個家?”蘇紫紫在他懷里撒歡。“很快。”戈鑫一如既往地敷衍著。她讀出了深意,明白他和其他男人無異,都瞧不起她出賣赤裸的身體。
一次又一次沒有結果的爭吵。
“我夢想著自己能有一個家,這個家,沒有破碎,沒有爭吵,沒有暴力,沒有哭泣,有的只是一顆平靜的心。”蘇紫紫在日記里這樣寫道。戈鑫的態度深深刺痛了她,不能兌付婚姻的愛情說散就散。
我是王某某
曾讓她得意無比的話語權也不過是命運的玩笑——鋪天蓋地的媒體報道只換來一套可購買宜昌經濟適用房的指標,她想讓奶奶住進新房,可老人在2011年5月因病去世,無福消受。
原來,自己不過是借輿論麻痹自我。她把“蘇紫紫”絕望地變成一段過去,和人大的學歷一起,埋葬在王嫣云的記憶里。
兩年間,王嫣云很少出現在公眾視野。她以自由職業者的身份,創作藝術作品、寫書,偶爾也圖新鮮客串記者、家庭教師。
她常化名“王某某”,鮮少提起自己的真名。“多別扭啊,為什么不用‘王嫣云的本名?”朋友不解。“哪怕說王嫣云,也總覺得別人會想起蘇紫紫。”對曾經的名頭,她是有些忌諱的。“你好,蘇紫紫,我們電視臺想采訪你?”媒體打來電話。“我不是蘇紫紫,我是王嫣云。”她語氣生硬地掛斷。
“蘇紫紫只是王嫣云在激憤期的作品。”她解釋,但并非每個人都理解,包括和她長期合作的博客編輯。她想還原自己,可博客編輯寫頭條推薦總會冠上蘇紫紫之名。“王嫣云的博客就不能放頭條?”她問編輯,對方答復:“大家看的是蘇紫紫的噱頭。”她嘆息,把博客和微博名都改成了“王嫣云老朋友”。
病態的社會文化,讓許多想出位出名的女人,都經歷了“穿上想脫光,脫光難穿上”的放逐。王嫣云慶幸自己清醒尚早。
世間再無蘇紫紫
洗盡鉛華的女人能夠收獲幸福。王嫣云變了很多,唯有對愛情的要求一直沒變:找一個懂我、接受我的人。
2011年底的一次圈內派對,她邂逅了大她22歲的他。他是個畫家,此前在一本藝術雜志上,她的報道恰好被放在他的報道后面。
“和報道里的尖銳形象不同,她就是一個孩子。”他回憶著兩人的初識,穿牛仔褲、帆布鞋的王嫣云,傻傻地站在身著長裙的女士中間,蹦蹦跳跳一下越過4級的臺階。
她的天真打動了他,他開始追她。本以為很難追,但她太好哄,兩頓飯就拿下了。歷經風雨的王嫣云和他很合拍,享受寧靜的生活,為他煲湯、給他做飯,整天宅在家里看書、創作。
他的年齡足以包容她的過去,給予她未來。2012年7月,他給了她一直渴望的婚姻,沒有求婚,沒有婚禮。
王嫣云并不介意,她沒告訴親人婚訊,只把他帶到奶奶墓前宣誓。“這么大的事都不說一聲?”媽媽打來電話追問。“我只是不太希望被干擾。”她言語直接,語氣委婉。“可他還有個9歲的兒子,你才22歲!”
她的確年輕,獨自打拼的這些年卻成熟得不像同齡人,她的摯友大都在四十歲以上。她用長輩的心情呵護他的兒子,和他一起打電動、看動漫,笑得花枝亂顫。
她總會在他兒子身上看到多年前的自己。在宜昌古舊的老城里,因后媽挑唆而失去父愛,她把這個情節寫在新小說的開頭。她很喜歡現在的生活,不靠裸露出位,靠作品。不久前,她的作品《潑墨》賣給了幾個德國人,價格高達十五萬元,作者署名:王嫣云。
“很感謝遇到了他。”她轉動無名指上的婚戒,用看透人間滄桑的語調總結這巨變,笑容格外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