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昌
主要嘉賓
茅于軾 著名經濟學家,北京天則經濟研究所創始人
湯 敏 國務院參事,友成企業家基金會常務副理事長
李稻葵 清華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主任、博士生導師
楊 帆 中國政法大學商學院學術委員會主席、教授
林永青 價值中國網創始人、CEO、價值中國商學院院長
朱 敏 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新經濟導刊》執行總編
在一場以“中國經濟未來十年”為主題的午餐會上,包括國內經濟學界的重量級人物茅于軾、湯敏、李稻葵等在內的多位知名學者,與投資家和企業家一同探討事關中國發展的長遠問題。其間涉及到了“中國宏觀經濟趨勢分析”、“體制改革與經濟發展”和“產業創新與經濟可持續發展”等話題。
主持研討的是價值中國網創始人林永青。民生證券研究院副院長、高級經濟學家管清友因故沒有到場,在看到會后整理的精彩觀點后,心有戚戚,寫下如下感想:
從先秦以來中國歷史的長周期來看,當下的中國正處于歷史學家唐德剛所說的“歷史三峽”;從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濟史的變遷來看,當下中國正處于邁向國家制度建設時代的門檻之上。改革,是進行時,而非過去時。改革的目標應該是建設一個經濟學家奧爾森所說的“強化市場型政府”。實現這個目標,則需要現代國家哲學和制度的建設和創立。
中國的挑戰,不在經濟領域,而在社會和政治領域;不在短期,而在長期。中國經濟的發展潛力仍然很大,但是,經濟學家早已做過預警:增長未必帶來發展。今天的中國,人們對于腐敗、環保、自由的關注,絲毫不亞于對經濟發展的關注。與改革開放之初的內外環境不同的是,如果我們不能在經濟發展的同時撬動存量,改善分配,優化制度,那么長期的社會和政治領域的挑戰將吞噬之前三十年經濟改革的成果,乃至步入中等收入陷阱和權貴資本主義。
中國的改革,仍需要漸進式地逐步推進,但需要給予民眾信心。設立清晰的目標,讓民眾參與之,汲取民間智慧;公布時間表,讓民眾期待之,獲得廣泛支持;明確一攬子改革方案,讓民眾認同之,爭取時間和空間。國情復雜,不允許我們使用“休克療法”。在漸進式的改革過程中,要明確“摸著石頭過河”的對岸是什么。
制度重于技術,技術進步促進制度改善。中國信息產業的發展,是國家放松管制的一個極好的案例。移動互聯網不僅僅是一個產業,它還是一種商業模式、技術形態、基礎平臺,讓市場競爭體制變成了市場競合體制。技術革命是公平的,它讓中國不需要經歷“趕超戰略”而直接與世界站在了同一起跑線上。技術的進步,改變了傳統國家治理的思路和模式,倒逼國家制度建設,以后也將極大推動中國的進步步伐。
中國宏觀經濟的趨勢分析
茅于軾(著名經濟學家,天則經濟研究所創始人):首先當前整個經濟形勢不見得那么急切。大量呼聲說改革不能推遲,我感覺還不到那個地步。我希望我們改革要穩步走。鴉片戰爭以來180年,只有最近30年中國人才享受和平和繁榮。沒有內部動亂和外部入侵,百姓生活和收入都有所提高。但中國改革最重要的問題,我覺得還是制度問題,就是嚴格的產權保護機制。
再說說美國最近非常規能源帶來了新發展。美國能源價格下降,極大降低了運行成本,美國就業增長率都開始恢復,對世界格局有重大影響。首先美國花了很大的軍事力量在中東,現在對中東的依賴性在降低。對重要產油國和用油國的俄羅斯和中國的影響也非常大。美國的發展跟制度有密切的關系。能源投資回報率很慢,都得花十年以上,面臨巨大的風險。美國的制度能夠保護這樣非常規能源的開發。從長遠看中國經濟發展,也要有很嚴格的產權保護,為創新建立良好環境。
楊帆(中國政法大學商學院學術委員會主席、博士生導師):美國人認為2008年危機過去了,新一輪危機又開始了,說有六大經濟泡沫相繼破滅,最后一個是黃金。上禮拜真就出現了黃金暴跌。用金融的非均衡思維,黃金都可以跌,還有什么東西不可以跌?第一我擔心中國的房地產,第二是人民幣什么時候出現貶值。1994年我最早就說人民幣要升值。去年看國際輿論,認為人民幣升值升得差不多了。我比較擔心2016、2017年。
現在經濟、政治、社會的不確定性都增長很快,未來人民幣出境,一定時候會出現兩個人民幣市場,大陸和香港。那么什么時候出現貶值預期?這個和美國量化寬松什么時候停止有關,和美國新工業革命什么時候比較大的進展有關。中國可能很難避免一次金融風險,是大是小,什么形式發生,那要看我們宏觀調控的水平。
黃劍平(著名投資銀行家,劍平國際董事長):我的研究框架從時空觀來談。時間上,我們還會像過去那30年那么幸運,因為我們跟美國和歐盟兩個最大經濟體不在一條線上,是互補的。美國人要搞全球化,實際上最大受益者是我們。美國人要把亞太軍事搞到中國來,最大受益者也是我們。時間上,美國經濟和歐洲經濟一時還上不來。空間上,我把空間看成擁有感,不是擁有比例。各種企業都一樣。比如一個人可以決定一個企業,動力在于經濟活動的擁有感。未來十年我們還會繼續創造財富,從空間和時間上繼續會得到前30年得到的。
我做能源研究和技術,也認為需要制度保證。美國能源技術創新持續兩百年,因為如果房子是我的,底下的東西就是我的,可以擁有。每年美國打200萬口油井,我們中石油、中石化卻規定只能它們打,于是一口井都不會打,一個技術都沒有。美國不是大公司搞的技術,而是千家萬戶,“機制”就是他的房子底下。但今天中國運氣好,實際上中國非常規能源大概50%可開采,應該在準噶爾盆地,我是樂觀派。
李稻葵(清華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主任、博士生導師):我覺得中國未來十年,二八分。經濟問題占20%,社會和政治問題占80%。為什么?因為中國仍然是人均發展水平非常低的經濟體,按當前實際匯率計算,只是美國的20%,而且市場經濟基本深入人心,老百姓能接受市場經濟。中國經濟發展潛力還很大,就算非常不幸落入中等收入陷阱。
再換個角度,為什么經濟問題不太?因為整個國家的公共財政,不像美國、英國的財政危機是因為政府沒錢,相反中國政府手里控制的財力很多,財政不會出現顛覆性。財政問題只是效率高不高和好不好的問題,不會大規模崩潰。再加上新一代領導人,經濟學素養比上幾代領導人都強很多。
大的問題是國內社會矛盾、和國際上的中國危脅論,兩件事情交織在一起。社會矛盾、輿論環境種種方面都會惡化,反而使經濟改革、社會改革、政治改革難以推進。考驗領導人的智慧和勇氣,突破既有利益格局和意識形態格局,要及時推進爭議比較小的改革,讓改革盡快產生紅利,從而再推動下一輪改革,一波一波地改革不掉鏈子,這是中國未來發展的最大途徑。
湯敏(著名經濟學家,國務院參事、友成基金金常務副理事長):現在經濟學家都變成社會學家,關心社會問題。我現在做公益面對弱勢群體,六千萬農民工,想想都可怕。沒有前途,回又回不去,城市又住不下,個人發展、結婚生子,都是很大問題;而且農民工50%都是90后、80后。
現在老百姓跟官員的利益不一致,老百姓更關心PM2.5、食品安全,官員更關心GDP。老百姓關心的問題不能反映到官員的政績或機制里。20多年前,問題沒那么嚴重,現在越來越難。那時溫飽還沒解決,現在吃飽了、小康了,人們追求更多了。怎么辦?我提出一種想法,就是執政的基礎設施問題。比如用社會學方式多做民意調查,反映民意。
體制改革與經濟發展
茅于軾:幾位發言非常精彩。我同意楊帆說的危機不可避免,像房地產問題和銀行壞帳;我也同意李稻葵說的,沒什么了不起,爆發就爆發,因為中國跟西方不同,我們政府手里有大量的資產,有3400億美元的外匯儲備,還有大量的土地、國有企業。
改革關系到根本利益,我也覺得比較難。但我認為中國始終是開放的,這就是了不起的事!中國政府官員和老百姓,對外面世界都了解得很清楚,所以普世價值,你認也好、不認也好,不斷地影響中國,中國所有的進步都跟這個有關系。所以大趨勢你抵制不了,你可能得益于一時,但從長遠來看這條路是必然的,就是整個國家的民主化、法治化、保護人權,我是比較樂觀的。
楊帆:我站在社會主義者和國家主義者立場,也認為確實要推行民主法治,這樣左右兩方有共識。經濟不確定性咱們都知道,問題是危機爆不爆發,實際取決于政治上確定還是不確定。房地產要崩盤實際是兩條,一貨幣政策寬松,二人民幣貶值預期出現。和剛性需求一點關系沒有,別被房地產商左右。另一方面,政府改革確確實實很糟糕,確實沒有共識,本來已經達成共識的事,最近好像又沒共識了。
黃劍平:我講個觀點,70億人口在這個世界上生存,這件事情是不科學的。讓70億人都高興,基本上不可能。于是才會有亞當斯密“看不見的手”,凱恩斯“政府的手”,借無限的錢養無限的人。我甚至認為二戰后,各國基本是在賄賂無產階級,讓他們不革命,于是借錢給他們福利,到現在要買單了。于是原來怎么樣,現在就不能怎么樣。
我還是談“擁有感”。大部分80后、90后這批人擁有感絕對是零,不管家里有錢沒錢。雖然幾千年來在中國人里,80后是第一次,不會餓死、不會凍死的一代人。世界銀行統計超過76%中國大學畢業生要考公務員,他們是為了擁有政府嗎?根本不是,只是希望獲得更多福利。中國的問題,不管宏觀的微觀的,不管公民的還是政府的,都要改革出擁有感。
李稻葵:改革到底還有沒有動力、共識?我想任何改革,不管是鄧小平、撒切爾夫人、里根的,都不可能有100%的共識,任何改革都有利益集團阻撓,否則就不是改革。改革最基本的動因是什么?還是問題導向、甚至危機導向。出了問題、危機就必須要解決。
改革會以什么方式推進?作為學者,我們不參與改革,是旁觀者、預測者。現在最多的問題無非就是政府財政、國有企業、房地產,這些問題在一定程度上互相交織。這些問題不解決,老百姓不滿意,網民不滿意,這樣逼著政府出一些政策、一些根本的改革,這是未來改革最可能走的路徑。我預測這屆政府會抓住重點問題一點一點地改,而不是突然的、全面的改革。比如國有企業有利益集團,改革很難,但如果國家財政連續三四年出現3%、4%的赤字,如果地方債務嚴重加劇,政府就不得不去賣一部分的國有企業,等于給國有企業松綁。虧本的國企賣掉、關閉,跟朱镕基改革一樣。
湯敏:現在跟30年前不一樣,30年前沒個人利益,但都在經濟崩潰邊緣。當時意識形態束縛一被打破,鄧小平一言九鼎,很容易形成改革共識。現在每個人、每個部門、每個國企都有利益,牽一發動全身,怎么辦?西方國家用選舉的辦法,每四年選一次,把民意清晰地表達出來。中國不搞選舉,所以我提一個想法,我們可以做一系列很好的民意調查,部分彌補現在對民意了解不足的問題。這在西方已習以為常。美國總統辦公室每年就有三百多次民意調查,大的小的,幾乎每天一個。這樣盡管有少數人在鬧,他知道這是少數的,他心里有底,他就敢跟這些輿論對著干。
產業創新與經濟可持續發展
許晨曄(騰訊公司主要創辦人、首席信息官):企業發展創新、技術創新,要從社會教育層面開始。國外學校是讓小孩學得很簡單,更多是培養興趣和自我學習。相反,中國學生到底有多少人能主動學習?對學生天馬行空的思想,多少學校或家長會鼓勵?美國這幾十年發展,其它行業都較穩定,只有IT互聯網是超速發展,這部分對美國經濟的貢獻率近30%。這就是創新和教育帶來的結果。
未來的競爭還是創新競爭和教育競爭。如果教育機制把人的創新能力都扼殺掉,中國將來跟別的國家競爭會非常危險。現在整個社會的學習很被動,我們上飛機拿了iPad看電影,外國人是拿本書看,無論從學習到閱讀習慣、思考問題、解決問題,都很有主動性。任何創新前提是先把我們的教育改為主動性學習,創造一些教育方法。
互聯網思想家麥克盧漢六十年代就提出了“地球村”。2000年他去世時,《紐約時報》評論:經過50多年,全世界終于“已經”趕上了麥克盧漢。宏觀講,全球化的今天,互聯網也是一個不同經濟體之間展開競爭與合作最主要社會載體:思想交流、學習與教育、產業創新與技術創新、商業競爭與協作,全在里面了。
劉暢(騰訊公司副總裁、互聯網與社會研究中心秘書長):中國經濟的發展速度不再是今天的重要問題了,本身中國經濟的起點也低,可以產生出速度,未來十年產業結構、經濟發展的質量問題更加重要!作為互聯網企業,我們很感謝過去十年給我們創造的好環境,改革開放我們是受益者,新技術給社會也帶來很多價值,所以我們也特別希望中國社會未來持續地改革和創新。
看移動互聯,中國新經濟史無前例處于跟全球同步、甚至超前,但這種機會轉瞬即逝。中國已錯過前兩次產業革命,現在第三次產業革命,從互聯網和新技術產生的,尤其從PC轉到移動互聯網,必須抓住機會。五年前,中國互聯網還是拷貝美國模式,移動互聯網我們已經跟世界頂級公司站在同一起跑線上,世界頂尖企業如Facebook都沒有微信這樣的創新產品。
經濟學家談產業結構調整,我認為政府應當把注意力從傳統經濟轉移到更多地支持新經濟,中國互聯網產業在世界上是有話語權的,這對中國未來的經濟發展非常重要。我們不能錯失未來十年,以新經濟、互聯網為切入點的一種結構調整。互聯網嚴格來說不是一個具體產業,而是經濟的基礎環境和整個商業運營的基礎平臺。
可持續發展方面,互聯網也有巨大貢獻。我們提倡低碳經濟,而互聯網是“無碳經濟”,基本不存在污染或高能耗。低碳節能和可持續,本質就是創新地“使用更多的知識和更少的物質”。
張曉峰(價值中國會聯席會長,曾任聯合國工業組織創業孵化中心中國秘書長):我們面臨很多不確定性,而我長期在思考不確定性后面確定的驅動因素是什么。
第一是發展要素,即智力資本和知識資本。創新說到底是知識創新,智力資本的運用創新。大趨勢就是讓知識成為最重要的生產要素,讓知識超越資本!
第二是關系重塑。企業要跳出僅僅關注客戶關系管理的單一模式,轉向更廣泛的視角,比如合作管理、社會管理。像騰訊讓更多用戶參與到創新,像價值中國網正在進行社會化知識服務。
第三是生態。以協同方式,搭建創業平臺、企業家溝通平臺、創新和高科技企業發展的平臺,就是搭建大的生態環境,價值創造就可以預期。像怎么看待未來,向全社會專家尋求智慧?引領思想市場?都是生態化。
第四是敬畏和關懷。敬畏將成為商業的競爭趨勢。從現象到邏輯,我們就會產生對客戶的敬畏,對合作關系、共同創造和價值方的敬畏。要對世界永遠有一種敬畏感,不要只做零和游戲。再說關懷,社會要對弱勢群體、對企業家精神、對創業者關懷;企業要對客戶價值、客戶體驗關懷,對生態體系的自組織成長進行關懷。
朱敏(青年經濟學家,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新經濟導刊》執行總編):今天會議的不少爭論,未來可能會寫入轉型思想史。這是食物盛宴,更是思想盛宴。中國正處于大轉型前夕,轉型速度遠遠超出我們的認知。是時候進行一些準備,特別是建立“思想市場”的準備。這種思想市場、思想交易恰恰在中國最缺乏,是歷史原因造成的。
君主時代,君師分離。君主是“天子”,管轄萬物;但旁邊有個導師,擁有國家意識形態的解釋權和維護權。二者分離,不會創造諸如“唐太宗思想”或“宋太祖理論”。“文革”出現“君師合一”,知識分子就沒有了自信。雖然現在這種意識形態已經式微,但知識分子階層的擁有感還未建立起來,還有言論一味維護“傳統正當性”;還是有利益在里面,知識分子也不容易。
我研究轉型。我們時代的轉型認識,很難用幾句話說明白,是幾千年來中國前所未有的。加上各種因素快速疊代,讓我們無法想象這些因素如何發酵和醞釀,很可能未來十年內會爆發一些大轉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