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光 口述 韓戍 整理
周有光(1906年— ),江蘇常州人,原名周耀、周耀平,后以筆名“周有光”行世。1923年考入圣約翰大學? 1925年“五卅慘案”后,跟隨師生脫離圣約翰另立光華大學。1927年從光華大學商科畢業,留校擔任助教兼附中教師。1933年與“合肥四姐妹”之一的張允和結婚,與沈從文成為連襟。其后留學日本,1936年回國,任教于母校光華大學。抗戰中任職于四川新華銀行,后調入國民政府經濟部農本局任重慶辦事處副主任,主管四川省合作金庫。1945年復回新華銀行工作,先后被派駐紐約、倫敦。1948年在香港參加中國民主建國會。1949年后,任復旦大學經濟研究所、上海財經學院教授。1954年,因之前出版發表過關于拼音和文字改革的論文和書籍,被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邀請擔任漢語拼音方案委員會委員。其后放棄經濟學專業,任職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參加制定漢語拼音方案。“文革”時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下放寧夏。1979年,代表中國參加華沙國際標準化組織文獻技術會議,提議采用“漢語拼音方案”作為拼寫漢語的國際標準。1980年,擔任《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中譯的中美聯合編審委員會和顧問委員會中方三委員之一。1984年,任《中國大百科全書》總編委委員、《漢語大詞典》學術顧問。1989年離休。離休后筆耕不輟,出版了《朝聞道集》、《拾貝集》、《百歲憶往》、《百歲新稿》、《語文閑談》、《周有光百歲口述》等著作。至今一百零七歲的周有光,仍然思維清晰,每日讀書寫作,關注當代中國思想動態和時事熱點,持續為中國思想界提供有價值的思考。
韓戍:周老先生,您好。您是光華大學最資深的校友,我到您這里來了解一些關于光華的情況。
周有光:過去的大學,圣約翰大學有人研究過了,光華目前還很少有人研究。
韓戍:這是當年您發表的兩篇文章,我找出來給您看看。這篇是1927年,題目是《論光華校歌》,當時您叫周耀;這篇是1935年,題目是《教師生活的保障》。
周有光:對我來講,如同隔世,真是想不到還有這些東西。這很有意思。
韓戍:您在光華讀書,畢業后留校做老師,對嗎?
周有光:我1923年進入圣約翰大學,1925年“五卅運動”離開,進入光華,1927年在光華大學畢業。我的一個老師孟憲承準備要我到外面去工作。光華的校長是張壽鏞,他說,光華需要人,附中需要人,你先在本校服務,再到外面去。這樣我就留下來,先在附中教書,后來在大學里教書。在大學里先做助教,后來上課。
韓戍:您是什么時候離開光華的?
周有光:大概是兩年以后。孟憲承跟我講,一個人不能老在一個地方。外國的習慣,當時在一個地方待了三年就不能再待了,再待人就不知不覺失去敏感了。他到外面去,把我帶到外面去,去無錫辦江蘇民眾教育學院。當時提倡一種民眾教育。民眾教育的思想由丹麥哲學家格隆維提出,當時是很進步的。孟憲承對格隆維的思想特別崇拜,翻譯了格氏許多書,我翻一半他翻一半,書名已經忘掉了。
韓戍:孟憲承先生在光華任教時間很短,為什么?
周有光:圣約翰大學鬧學潮期間,我們中文部整個都離校了。他是圣約翰大學中文部的主任,他也離校了。他離校是很積極的。但是他是在美國讀過書的,對教會學校還是有感情的,他不愿意人家罵他是破壞圣約翰的罪魁禍首。假如他在光華大學待得長,就和圣約翰大學對立了,因此他選擇另外走一條道路。
韓戍:您覺得當時光華的校風和圣約翰的有什么相同和不同?
周有光:光華的一切都是繼承圣約翰的。辦校的宗旨表面上看是變了,實際辦校都遵守圣約翰的一些好的辦法,比如學術自由、民主辦校這種原理,都按照圣約翰的辦法,因為圣約翰的辦法很成功。當時許多有名的學者都愿意來光華教書,光華一直都辦得很好的。
韓戍:光華在抗戰前十二年的風格是一以貫之的嗎?中間是否有變化?
周有光:當時上海、北京的學校都是很先進的。北京大學蔡元培按照英、美的原理辦,像徐志摩這樣本來在北京教書的,他愿意到光華來教書,都是一種愛國心的表現。當時辦大學從北到南,都是按照英、美大家公認的一種辦法,可以說都是遵從蔡元培的八個字:“教授治校、學術自由。”后來因日本侵華破壞了以后,則難覓影蹤了。
韓戍:剛才您說教授治校,光華這方面的資料不是特別多,體現在哪些方面?
周有光:“教授治校”這句話當時是不大講的。實際上,它有一個教授的會議,教授會議許多大學都有的,組織、名稱不一樣,但教育的事情由教授來決定,政府不干涉。當時的教育思想學說,特別是胡適回來之后,把美國杜威的教育思想引回來,到今天一直是很先進的。我們今天大學的困難是自己造成的,學習蘇聯搞亂了,改革開放后已經改正了不少,但還是差得很遠。那個時候是一個正常的態度。到現在把大學拼命擴大,既不走蘇聯道路,也不走歐美道路,自己搞一條道路,莫名其妙的,反而不正常了。
韓戍:剛才您提到胡適,胡適在光華也任教過一年,具體的情況您有印象嗎?
周有光:他沒有正規來做教授。他來上課,他來演講,因為他是上海吳淞中國公學的校長。那時很怪,大學都叫公學,南洋大學叫南洋公學,中國大學叫中國公學。他在光華可以說是來短期講學,還不算兼課教師。
韓戍:光華的第一任文科主任嚴恩椿,您有印象嗎?他的生平很難查找。
周有光:有印象,我不大記得清楚了,好像是生什么病很早去世了。他的水平很高,他是一個英美式的學者,不是像胡適這樣子有選擇的推廣現代化,他比較保守。他是英美式的紳士型學者。
韓戍:他寫過一本書,名叫《訓政》,他是不是和國民黨的關系比較親密?
周有光:我不知道他和國民黨有什么關系,國民黨當時吸引了很多留學歐美的學者。他可能不是一個國民黨員,只是一個研究者。他只是寫書,英美式的思想嘛,那個時候歐美回來的學者都是同一個道路。他寫書只是為了研究,沒有什么政治目的。
韓戍:他在學校當文科主任,有沒有什么具體改革?
周有光:他上課的,大概是關于歷史和政治學的課程。
韓戍:您能否談談光華副校長廖世承的情況?
周有光:廖世承與光華很有關系,他原是中學的校長,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光華本來要請他做校長,他不做,要做中學校長。他的理念是,中學辦得不好,大學就辦不好。他是大家公認的中學教育的專家。我們今天的困難就是中學教育有問題,中學辦好了,大學就輕松了。
韓戍:您對錢基博、呂思勉兩位老師有印象嗎?
周有光:有印象。錢基博的古文很有名,但是很保守。我給你講一個笑話,一次他讓人家寫文章,交上去了,多數人用鋼筆寫,我是用毛筆寫。用毛筆寫的人沒有問題,用鋼筆寫的人被大罵。他說,中國人要用中國的工具,鋼筆寫的退回去重新寫。錢基博很保守的。可是在他的下面讀書,古文進步得快。呂思勉歷史學研究的方法和觀點在當時是比較進步的,后來歷史學理論只有一條道路了,反而把歷史學搞壞了。歷史學家不能只有一個,現在改過來了。歷史學在向蘇聯一邊倒的時候搞得一塌糊涂。
韓戍:您能講講李石岑在光華的情況嗎?
周有光:李石岑我知道,當時我們很敬佩他,他文章寫得好。后來他倒霉了。他結婚后跟一個青年女性戀愛,鬧出來把他名譽搞壞了。李石岑在當時思想很進步的。他在好幾個大學兼課,具體屬于哪一個大學我記不清楚了。當時上海的青年很喜歡他的演講和文章,都是很好的。
韓戍:當時的大學教授兼課情況較多,對嗎?
周有光:兼課和兼職還是兩碼事。兼課是零星的,兼職是有職務的。兼課是一個鐘頭多少錢,講完就完了。
韓戍:光華的學生,您印象比較深的有哪些?
周有光:創立光華大學兩個人很有功勞,一個叫陳訓恕,一個叫史乃康。他們兩個人了不起,圣約翰風潮時他們已經要畢業了,他們兩個人不要文憑。光華大學辦起來不是簡單的事情,很多事情都是他們兩個人做的。這兩個人水平很高,辦事能干,他們是創辦光華的功臣。
韓戍:陳訓恕是陳布雷的五弟,他后來在巴黎留學的時候去世了。
周有光:對。史乃康也是很早去世了,這兩個人都是英年去世的,很可惜。
韓戍:那儲安平呢?
周有光:儲安平很熟的。但是儲安平比較晚,那時,我已經離開光華了。儲安平和我夫人是同班同學,經常到我家來的。儲安平是新式大學培養出的一個人,他的思想是大家公認的,他的政治思想是完全英國式的,當時大家認為他的那種理論是當然的,不是一個特別的東西,但是后來反右,他倒霉了……
韓戍:儲安平就讀于光華附中,后來升入大學,他在中學的情況您了解不?
周有光:我不清楚。他是我夫人的同班同學,跟我夫人和我都很談得來的。我好像記得,儲安平到了英國回來,辦《觀察》雜志。我的印象他文章寫得很快,這個人頭角崢嶸。
韓戍:當時光華的學生是否有參加黨派情況?
周有光:當然有,但不知道。那個時候參加什么黨是自由的,人家不管的。那時候是英美式的生活,今天參加這個黨,明天可以換一個,你參加什么黨大家不注意的,不因為你參加黨派了在活動上和學術上有什么方便。這種黨派影響學術,那是后來才有的。
韓戍:當時很多著名人物都去光華演講,1927年魯迅去光華演講,您是否記得?
周有光:不記得。……魯迅應當受到尊重,但不應該刻意拔高,在他活著的時候沒有人認為魯迅特別高……
韓戍:當時胡適的地位比魯迅要高,可是1949年后被抹掉了。
周有光:對。魯迅的家里我去過,我的姐夫住在魯迅的隔壁,都在北四川路。我的朋友也住在北四川路,和他往來比較多,帶我去見魯迅。大家對他只有普通的敬重,沒有什么特別敬重。他應該受到普通的敬重,拔高是不正常的。
韓戍:當時中國青年黨曾琦、李璜在光華的活動情況您是否有印象?
周有光:沒印象。當時國民黨之外有兩個重要的黨派,青年黨和國社黨。國民黨是親美的,共產黨是親俄的。中國歷史上俄羅斯的占領中國領土最多,從清朝搶過去的。中國和俄羅斯一向是思想不容的,和英美是很親密的……
韓戍:光華建校初是否帶有很強烈的民族主義情感?
周有光:我當時沒有感覺到特別強烈的民族主義特點,反帝國主義不等于民族主義,至少辦學過程中沒有反英、美的思想,不是辦學中還在反英、美,始終比較自由開放。光華學生對圣約翰的感情還是很深的,當時有一種“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的感覺,我們到今天對圣約翰英、美教育的思想還是印象深刻的,受的影響很深。
韓戍:當時從圣約翰離校時是否有被脅迫的情況?
周有光:我的印象,離校的人對圣約翰都是很好的。當時的矛盾沒有辦法解決,不是圣約翰大學的制度不好,而是當時的問題沒法解決。圣約翰校長不是不許開會、演講,就是不要到馬路上去。國旗事件時我不在當場,我的印象那是一個臨時的事情。圣約翰的學生對離開圣約翰還是戀戀不舍的。臺灣辦了一個圣約翰科技大學,我和他們一向沒有往來,今年他們特意來看我,送我這個杯子做紀念品。它現在還不能算一個有名的大學,但有希望,按照英美的辦法來辦。……現在很清楚了,一邊倒是錯誤的。一邊倒要深入理解,深入研究。不了解過去的錯誤,對今后我們的發展是有影響的。你研究光華是研究過去的一個部分,這是很重要的。可惜光華破壞得太早了,不像圣約翰底子太深。現在全世界的圣約翰同學會是很厲害的,大概兩年或四年開一次國際校友會,全世界圣約翰的校友人很多、地位很高,每次開會租一個豪華游輪,放在新加坡,轉了一個大圈子再回來。中國有好多人去參加的。我不能去參加,拍了錄像帶給我看,好玩得很。
韓戍:光華校友在這方面就很弱。
周有光:對,光華的時間短,基礎差。光華本來想恢復,張壽鏞的兒子張芝聯搞到一些錢,香港有好幾個光華的舊同學、大資本家,都支持光華復校。后來張芝聯去世了,也沒人再提了,我看搞不起來了……
韓戍:最后一個問題,當時的光華在全國教育界占一個什么位置?
周有光:光華是許多有名大學中的一個,可是它有天然的缺點,剛剛辦,沒有一個強大的背景,沒有強大的力量,只能大家來幫忙,許多北京有名的教授都來兼課。等于種了一棵樹,大家剛剛來澆水的時候,打仗了,破壞了,日本侵華的時候把光華打掉了。光華打掉之后,人都散到很多地方去了。光華剛剛起來的勢頭是很好的,教育界學術界都很支持,當時差不多全國有名的學者都去演講過,馬寅初也常常去講課的。我認識馬寅初就是他常常去講課,后來馬寅初和我很好。
韓戍:好,多謝您,我的提問結束。
周有光:不客氣,不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