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慧
皖籍作家許春樵近年來創作十分活躍,他的小說把目光和筆觸放在平民生活、社會現實方面,每一部創作都飽含作者內心真摯的情感。2012年發表的長篇小說《屋頂上空的愛情》折射出強烈的人性光芒和人道主義精神,也可稱得上是“近年來不可多得的、具有強烈時代責任感與歷史反思意識的現實主義力作”〔1〕。這部小說和他以往的小說一脈相承,仍然是從具體問題和事件入筆的,這次他選擇把愛情和房子作為切入點,雖不免與同類題材如《蝸居》一樣以房子形成小說的噱頭和看點來反映青年男女購房難的現實社會問題。作者在這篇創作中試圖以非公眾化和反流行式的價值立場來面對應接不暇的復雜社會現象,而同時又要小說兼顧好看、吸引讀者的雙重職責,這在一定程度上凸顯了創作主體的焦慮心態。但從整體上來說,這是一部難得的反映社會現實狀況的佳作。
“房子”在小說《屋頂上空的愛情》中構成一個核心事件。小說主要講述初入社會的知識分子為在都市中尋求生存空間,任憑各種殫精竭慮、花樣百出的攢錢手段,卻仍趕不上房價上漲的速度,于是購房的計劃被無限擱置,在擱置的時間段里上演友情、愛情、親情的悲歡離合的故事,并且描述房貸壓力下青年生存危機,這是中國特殊的生存的境遇。高房價下掙扎的眾生相自有不同,此篇非空泛關涉共有的“痛”,而是著重寫某一類人“如何痛”〔2〕。小說主人公鄭凡雖然畢業于名牌高校,但是出身鄉村,想留在上海卻沒有出路。他的同學小凱和上海姑娘婷婷就是一例,正如鄭凡預料的那樣“一個想留上海,一個想找個研究生男友裝點門面,你們之間的功利主義愛情必死無疑”,在面臨畢業他們只能從在上海跳充滿頓挫感的“最后的探戈”,生活只能永遠在別處。他和韋麗按照都市生活的方式相識:網戀、閃婚,但卻不得不接受“城中村”的痛苦,只能將從“網上賭來的愛情”安放在“城中村”。他想通過房子來構建自己的生活尊嚴,承諾對韋麗的愛,結果卻將自己拖入無盡的深淵與焦慮中。小說重要人物韋麗,是一個帶著浪漫夢想的女孩,視愛情高于物質利益的,在困窘中和鄭凡相守相依,但作者將這些美德處理為涉世不深的清淺真率,因而注定要在淚水中滌蕩成長之痛。鄭凡與韋麗的愛情一絲浪漫的遐想都需要付出沉痛的代價,他們唯有像動物那么活著的時候,蝸居在一個“城中村”狹小的空間中,才能像人一樣有點愛情的尊嚴。盡管韋麗認為愛情是男人跟女人之間的事情,不是人跟房子之間的碰撞,但是,嚴酷的生活卻告訴他們,愛情本身就是資本投資的產品。韋麗的父母要求愛情必須有房子,鄭凡的父親為給兒子攢錢買房子而在非法建筑施工隊干活出事故差點丟命,淳樸的相愛變得沉重不堪。小說巧妙地處理了人在愛情、房子之間的合法化焦慮,兩者在鄭凡們身上出現的矛盾陷入不可協調的地步,一旦人擁有愛情,卻沒有房子,愛情便會淪落為生活的奢侈品,令人沮喪;如果人為了追求房子而犧牲愛情,那么人就異化為一種可笑的東西。生活的規則帶來的合法化的危機在作品中處處可以體現。舒懷有房子,卻沒有賺大錢“活得有價值”的本領,在他女朋友悅悅看來“房子在兩個人的情感中一錢不值,好房子對許多人來說只是提供了一個吵架的好環境,只是為兩個人分居提供方便而已”。最終房子真正成為舒懷的枷鎖,他父親因買房子付首款而私造鞭炮炸死人坐牢,悅悅毫不客氣地投入到房地產老板的懷抱,自降為二奶。因假房產證糊弄女友被女友拋棄而精神備受刺激的黃衫干脆娶了溫州炒房地產的老富婆莉莉,并且還衣錦還鄉,希望讓人們羨慕他們的富足、豪華和尊貴。但是,在旁人眼中黃衫的生活卻充斥著狼狽不堪的尷尬和無聊。
《屋頂上的愛情》在房子這個“空間場域”里記錄著一代青年喜怒哀樂,他們代表著一代人中的一群人的典型。小說的題目具有深味,“屋頂上空的愛情”,而不是“屋檐下的愛情”〔3〕。“屋檐下的愛情”是有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家,而“屋頂上空的愛情”是飄著的,沒個遮風避雨的地方,這給愛情增加浪漫的色彩,也讓故事更好看。值得注意的是許春樵在作品中出現的女性形象并不同于之前《不許搶劫》中楊樹根的妻子梅花,她最初是一個清純高雅、迷戀瓊瑤小說、幻想浪漫愛情的農村女孩,憑著對真愛的追求,她沖破一切阻力與農村的生活貧困的楊樹根結合在一起,然而在愛情失去經濟基礎作為依托,梅花最終決然地拋棄丈夫和孩子,與猥瑣不堪的城里人私奔。也不同于《男人立正》中的陳道生的妻子錢家珍,她在女兒陳小莉被捕入獄,丈夫陳道生被朋友欺騙背上沉重的債務后毅然離開家庭。經過買房子的種種變故和磨難,韋麗依然懷揣浪漫愛情理想,依然相信愛情,依然與鄭凡“雙手緊緊扣在一起”。在這個物欲橫流的環境里顯得鮮艷奪目,芬芳的愛情之花傲然地綻放在蒼白的水泥混凝土屋頂上。作品這樣處理正符合作者許春樵在創作談中曾多次提到的“救世”的概念,“如果一個時代處于集體無意識的墮落狀態,非道德的道德化,反價值的價值化了,拯救就是徒勞的。我們寫作的意義在于,雖然徒勞,但我們從沒放棄”〔4〕。而文學作品的價值正體現在:既真實表達生活,更給人生活的希望。張大春先生在《小說稗類》一書中提及文學給人的往往是“一片非常輕盈的迷惑”〔5〕,它既不能幫助人解決人生問題,也不會減少這些問題存在,它的存在,或許只是“一個夢、一則幻想”而已〔6〕。文學在社會中還承擔著一定的責任,它有著眾多的毛細血管,觸及心靈,成為通往人類內心深處的一條秘密通道。《屋頂上空的愛情》并沒有呈現出一種沉重到絕望的地步,作者沒有把眼光死盯在生活中的陰暗面,不是僅僅夸大和異化人的自私和欲望,而是深知生活不易,對沉重生活給予更多的體己,在作品中保留著一絲亮色和希望。
文學對于現實主義的器重一直是最重要的品質要求之一,現實主義的敘述方法更好地表達了對社會現實的關注和對現實本身的描寫與刻畫。許春樵以一個有著高度社會良心的作家身份,緊緊圍繞著社會熱點問題,用手中的筆忠實地記錄下一個時代的命運史和心靈史,重構了社會道德理想。許春樵的小說創作中一直以作家審視的態度看待在社會轉型期的人們的生活狀態及所呈現出的精神困境與道德抉擇,在反思中重構著社會理想與理想社會。這次創作的《屋頂上空的愛情》仍具有強烈時代特點,是繼他的長篇小說《放下武器》、《男人立正》、《酒樓》一貫擅長于描繪普通百姓境遇、致力于對社會現實生活質疑的創作走向的又一次鮮明體現。《屋頂上空的愛情》對生活有著獨到的思考,在對現實進行描繪的過程中,包含著一種深深的扎根于現實生活中的平凡而倔強的精神,它游離于文字之外浸透在作品行文之中。
《屋頂上空的愛情》采用近乎白描、紀實類的筆法描述了社會的真實和真實的社會,愛情與婚姻、房子與家庭的矛盾和統一,草根知識分子的辛酸和無奈、現實和理想的矛盾,但是這里調低了看取知識分子人生困境的視角,從已然的現實寫他們的生存狀態。這部小說屬于王達敏教授所說的“客觀化敘述的新寫實小說”、“敘寫城市普通市民和知識分子的庸常生活、煩惱人生,以及庸常生活和世俗權力對人的任意擺布”〔7〕。主人公鄭凡是研究屈原的古代文學碩士,在就業、結婚、買房這些人生大事面前堪稱理智清醒,深知在擔當社會兼濟天下的大道之前首先需要解決的是生存的問題。面對知識貶值的當下社會,承載著父母和一個村莊希望的鄭凡,遭遇商業時代巨力的沖擊,連最起碼的生存問題都難以解決,他的城市夢想一個接一個地破滅。而朋友、愛情、親情,以各種方式聚焦著他的人生,也規約著他的命運,并將他的生活敲擊得千瘡百孔。在殘酷的現實生活面前,知識分子內心的愛情、良知、理想、生存和生活碰撞得鮮血淋漓、支離破碎。面對農民老父親鄭樹曾經熟悉和盼望的通過教育向上流動、“出人頭地”之路,卻在金錢的巨大障礙面前悄然夢碎。農家子弟鄭凡腳踏實地的勤勤勉勉和殘酷生活中的堅忍都不足以讓他實現事業的發展和道義的承擔,他雙肩系著為人夫、為人子的責任盤桓在生存與安全的掙扎線上。正是這種有些過于簡單的事實,卻將小人物逼入了一個現實的絕境,這是一種經典的現實主義敘寫方式。人只有在絕對化的處境中,才能開始被人道主義光芒所完整地照亮。鄭凡在都市中艱辛的購房路最終夢碎是這個時代他個人的悲哀。正如悅悅評價他那樣:“你除了像農民一樣勤勞和堅韌外,你缺少處理復雜問題的能力和勇氣。”而作者筆下更為“成熟理性”的悅悅,從一個家境貧寒的小鎮女孩,為了獲取事業和金錢,一步步地拋棄男友投進房地產老板郝總懷抱。前有小莉被郝總拋棄之例,她的路會怎樣是不難想象的。而因精神失控而殺人的舒懷,他的路走死了,在生活的重壓之下,悅悅和他是以悲劇結束了他們之間那廉價的愛情,這一結局不能簡單地評價說是誰做錯了或誰做對了,沒有評判的標準,生活就是一把殘酷的標尺,而都市里的富人、房產商們他們依舊活得瀟灑、安逸。小說最后描述舒懷的死,更能表現人情的事故冷暖,活人的事都解決不了,誰會去管死人的事呢?黃杉忙著和溫州富婆結婚,同學秦天、師兄老蔣忙著喝喜酒,這就是作者所謂“刀尖上的青春”,從疼痛與血跡里漫洇開來的生存之路。這是一位現實主義作家的告白,道出小說深處的一點玄機,透露出他的那一點普世的情懷,更是小說對于現實主義的發現、復興和回歸。
注釋:
〔1〕長篇小說《放下武器》研討會通稿,《文藝理論與批評》,2003年第五期。
〔2〕季亞婭:《看〈當代〉2012年第二期》,《文學月刊》,2012年第八期。
〔3〕張艷梅:《質疑與重建》,《當代小說》(上半月),2012年第五期。
〔4〕汪楊、許春樵:《救世的妄想——許春樵訪談錄》,《小說評論》,2012年第五期。
〔5〕〔6〕張大春:《小說稗類》,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9、19頁。
〔7〕王達敏:《文學探究者的現實闡釋——許春樵小說論》,《小說評論》,2012年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