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靜泉
我們的青春就那樣過去了,想起來真是心里難受。
我們還需要不需要紀念那樣的時代和那樣的青春?
這是我想問的問題。多數情況下,我是在捫心自問,我有沒有后悔,有沒有傷痛,有沒有徹底否定?
我覺得那些問題真是讓人內心糾結,因為我們至今也不能看清楚我們的曾經,這就不能不讓我內心糾結,就不能不讓我寫一個中篇小說來紀念我逝去的青春。其實,這里面有一代人的思索和傷痛。
我是紅小兵那一代人。當時的紅衛兵比我年齡大,所以我只能是紅小兵,我一直想寫寫紅小兵,想批評他們幾句,又想表揚他們幾句。到現在,我也不會人云亦云地罵紅衛兵,罵他們歪戴帽子,手揚皮鞭,再踏上一萬只腳。其實那樣的罵是不正確的,其實紅衛兵不是后人所描述的一代匪棍。
他們是什么?他們是熱愛祖國,為革命事業獻身的一代人,他們獻出了青春,而換來的,將是人類長久的思索。
不能怪他們,他們當年怎么能不那么做?這我是有親身體會的。我剛上學,就看見了如火如荼的階級斗爭場面,我突然意識朦朧地被政治爭奪走了,我突然樹立了要保衛無產階級專政的世界觀,試問在那樣的年代,有誰不是那樣?有誰不是內心警惕,好像時時刻刻都有人要顛覆無產階級專政?有誰不覺得到處都潛伏著敵人?當世界只有一種聲音的時候,你只能生活在一種聲音里,這是一個大氛圍。就好像改革開放以后,國家提倡人們掙錢,整個氛圍是一切向錢看,人們張口閉口都談錢。有的人為了掙錢干出任何壞事,好像都合情合理了。當我們覺得什么都有毒什么都不能吃了的時候,我們才痛心疾首地感到,這樣不行,這樣下去怎么能行?但是,我們卻已經“這樣”了三十年。前三十年和后三十年,都是中國歷史上重要的三十年,都是摧枯拉朽一般顛覆以往的重要時期。這就不能不讓我們思考,我們曾經的美好是不是美好?我們的一哄而起還要不要個人頭腦?我們的生活是不是總應該被裹挾在一種口號當中?這是我們現在真正應該思考的問題。思考什么?思考人生。
我覺得,中國人是沒有命運可言的。這是不是一個問題?封建社會的專制殘余,并不能說在中國已經徹底根除了。沒有,真的沒有根除。因為我們可以從過去的年代看到那樣的一種專制痕跡,任何一場運動,都可以把人的命運隨便擱淺、糟蹋,就像一場大風,會把沙土刮到地角天涯。這是最悲慘的一個有關人的問題。
《一把鑰匙打開千把鎖》,是從文革后期開始寫起的,是寫紅小兵的。繼紅衛兵之后,紅小兵仍舊是一代頭腦簡單的人,仍舊不能很明智地看清自己在干些什么,仍舊不能知道自己這是要往何處去,仍舊浪費著他們的人生熱情。他們一點兒都不懂得懷疑政治,他們的大腦好像被提前編排成了電腦程序,一旦打開,就全都是一個樣子。這是怎么回事?這是不是正常的事情?中國人應該不應該這樣生活下去?那樣的年代,是沒有人這么想的。所以,那樣的年代,受傷的不僅僅是紅衛兵那一代人,還有紅小兵這一代人,傷痛的不是一代人,而是兩代人。
我還是不能咒罵那兩代人,我對他們心有懷念,懷念他們的愛國熱情和獻身精神,多年以后,我們這個時代最缺少的就是熱情和精神,難道我們不應該問問這是為什么嗎?
這是一個歷史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