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軍
【摘要】憲法援用是人民法院援引憲法規范或運用憲法精神,論證、強化某一普通法律規范的可司法適用性或者案件事實的正當性的具體訴訟活動,它與救濟基本權利緊密相聯,其實質意義在于確認某項基本權利的存在或者多項基本權利并存情形下各自所處的價值次序。憲法援用與基本權利訴訟相結合,是人民法院實施憲法的有效途徑。
【關鍵詞】憲法實施 憲法援用 憲法適用 憲法解釋
中國法學界關于“憲法司法化”的激烈爭論已經進入到第二個十年,縈繞其中的兩個話語悖論卻依舊存在,一是“認真對待憲法”的問題,究竟是要認真對待具體的憲法文本還是抽象的憲法精神?二是“憲法司法化”問題,究竟是以憲法為標準裁決法律違憲與否的司法審查過程,還是將憲法作為法律依據裁斷具體案件的司法判斷過程?曾經給學術界帶來巨大欣喜的“齊玉苓案批復”也已經在2009年年末被最高人民法院以“已停止適用”為由予以廢止,中國法學界由此再一次掀起了“司法機關應該如何實施憲法”的論戰。為了使學術爭論的主題更加明確且符合我國的憲政實際,我們有必要厘清一些基本問題和基礎范疇。
憲法援用不是憲法適用
所謂“憲法援用”,是指法律適用主體援引憲法規范或運用憲法精神,論證、強化其做出的法律行為的合法性和正當性的專門活動。為了契合目前我國憲法實施的中心議題,我們將憲法援用的主體限定為通常意義上的司法機關—法院,“憲法援用”在本文中特指人民法院援引憲法規范或運用憲法精神,論證、強化某一普通法律規范的可司法適用性或者案件事實的正當性的具體訴訟活動。援用憲法的意義在于補強某一普通法律規范的效力,其實質是法院通過訴訟程序救濟基本權利而采用的一項法律適用技術。人民法院援用憲法的活動通常具備以下兩個特征:援用憲法規范與救濟基本權利緊密相聯,援用憲法的主要目的是為了確認某項基本權利的存在或者多項基本權利并存情形下各自所處的價值次序;被援用的憲法條文置于裁判文書的論證說理部分,主要作用在于固定司法裁判的小前提(法律事實)而非大前提(法律依據)。這與學術界普遍關注的“憲法適用”大異其趣。
“憲法適用”的概念結構源于其上位概念“法的適用”。“法的適用”是指國家機關依據法定職權和程序,具體運用法律處理事務的專門活動,是“法的實施”的重要形式之一。“法的實施”的另一重要形式是“法的遵守”,即公民、法人及其他社會組織依照法律規定行使權利和履行義務的活動。憲法學者根據同一邏輯將“憲法實施”分為“憲法適用”和“憲法遵守”兩種基本形態,認為有權機關適用憲法的活動“一般都會運用憲法具體規定處理具體問題或裁斷具體爭議”,所謂“憲法適用”,乃是“適格的憲法關系主體在憲定職權范圍內,依照憲法或法律規定的程序直接應用憲法的原則、規則或概念處理各種具體事務或具體糾紛的活動。”①簡而言之,“適用”憲法的主體必須是經憲法授權的國家機關,而“遵守”憲法卻是所有法律關系主體必須履行的基本義務。
可見,人民法院援用憲法并不是其適用憲法的形式。根據權力法定原則,人民法院有無適用憲法的職權必須從我國的現行法律體系中去尋找依據。肯定論者多論證《憲法》第一百二十六條規定的“人民法院依照法律規定獨立行使審判權”中的“法律”包括《憲法》,進而主張法院有適用憲法的職權。如果把第一百二十六條置于整部憲法文本中分析,我們會發現,這種看似是憲法對法院“獨立行使審判權”的“授權”,實際上卻是對國家立法機關的一項“憲法委托”,即人民法院獨立審判必須要有“法律”保障,而制定“法律”是立法機關的基本義務,憲法要求立法機關必須在合理期限內制定相關法律,以排除“行政機關、社會團體和個人的干涉”,保障人民法院能夠“獨立”行使審判權。
憲法援用不是憲法解釋
人民法院適用法律必須解釋法律。人民法院在審理具體的民事、刑事或者行政案件時,必須對擬適用的普通法律規范作基于憲法的解釋或者符合憲法的解釋,以維護憲法精神和基本價值秩序,此即“對法律作合憲性解釋”。“對法律作合憲性解釋”意指法院按照憲法規范及其原則精神的要求對普通法律規范進行解釋,如果該法律規范存在兩種以上的解釋可能時,應當采用符合憲法的解釋,質言之,“在多數可能的解釋中,應始終優先選用最能符合憲法原則者。”②
憲法的價值體現在尊重和保障公民基本權利上。基本權利具有“主觀權利”和“客觀法”的雙重性質。在“基本權利拘束一切公權力主體”的理論影響下,基本權利成為一切公權力主體的最高行為準則,它要求法院在公民基本權利受到來自國家之外的第三方侵害時,必須以積極的作為去排除此等侵害。此時,“對法律作合憲性解釋”不僅作為一項法律解釋方法應用于審判活動中,同時還具有了人民法院必須受基本權利拘束的憲法義務面向,質言之,作為公權力主體的法院及其法官,有義務將憲法的基本價值安排通過法律技術貫徹到普通法律規范體系中去,而不論其有無解釋憲法的職權。并不享有司法審查權和憲法解釋權的人民法院在這里被賦予了一項憲法義務,法院及其法官在裁決具體案件時必須充分考量憲法的有關規定,并在憲法基本價值安排下解釋和適用法律,進而完成案件裁判的三段論。
“對法律作合憲性解釋”不僅是人民法院保護基本權利免受不法侵害的基本方式,而且還是人民法院援用憲法的最佳形式。但是,“對法律作合憲性解釋”不是“法律的合憲性解釋”,更不會是“憲法解釋”。憲法解釋是憲法發展的重要形式之一,它是探求憲法規范的價值內涵的一種公權力活動,解釋主體具有法定性,其目的在于發展憲法規范的時代價值。由于憲法規范具有原則性、抽象性等特征,幾乎所有的憲法條文都需要通過解釋以求得正確的理解與適用。憲法解釋的實質在于,通過憲法現象發現憲法問題,進而對憲法問題做出適當的判斷,在判斷中發現并實現憲法的價值。在我國目前的憲政架構下,全國人大常委會負責解釋憲法。人民法院“對法律作合憲性解釋”有別于司法審查意義上的“法律的合憲性解釋”,后者是憲法裁決機關依據憲法規范對普通法律規范及其可能的解釋進行審查時,盡可能地認定該法律規范或者其可能的解釋合乎憲法,以避免司法與立法的對立,因而也稱之為“合憲限定解釋”或“合憲推定”。
憲法援用是人民法院實施憲法的有效途徑
憲法在一國法律體系中不可或缺、不可替代,人民法院在裁判具體案件時必須給予憲法以審慎的考慮。從結構主義的角度來看,憲法是統攝一國內所有公法和私法的最高法。因此,“對法律作合憲性解釋”是體系解釋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普通法律規范出現多種解釋可能性時,應當把合憲性解釋作為體系解釋的一種較優考慮,始終選擇合乎憲法的那一種。從功能主義的視角分析,憲法是一國內具有最高法律效力的根本法,因此,“對法律作合憲性解釋”又是目的解釋的重要內容。并非所有的普通法律規范都明確具體,諸如普通法律中的原則條款、概括條款、不確定概念等就存在相當強的抽象性,在具體的司法活動中,人民法院就應當嚴格把憲法規范及其蘊含的基本精神作為普通法律規范解釋適用的出發點和最終歸宿,以憲法規范所確立的基本價值去完成該普通法律規范的內涵確定。從方法論的角度而言,用相對具體的憲法規范去完成抽象法律條款的具體化符合司法理性與科學。
以“對法律作合憲性解釋”為主要形式的憲法援用,不是憲法的司法適用,也不是司法審查意義上的憲法保障措施,它僅僅屬于憲法遵守的范疇,其實質是人民法院運用法律技術救濟基本權利的基本手段。在我國,基本權利訴訟并不僅是一種理論模型,它在事實上存在于司法實踐當中,其存在并發揮作用的理論根據是人民法院必須履行保障基本權利免于非法侵害的基本義務。基本權利訴訟具備完整的內在結構,不僅發揮填補法律漏洞的獨特功能,還產生聯結憲法規范與社會現實、擴展公民權利保障體系的特殊價值,是改革我國憲法實施制度的有益探索。憲法援用與基本權利訴訟相結合,完全可以實現一般程序法的功效,既能夠維護和保障基本權利效力的實現,又能推進現有三大訴訟制度的發展完善,是人民法院實施憲法的有效途徑。在行政法律關系領域,因為行政法與憲法的緊密關系,通過法律解釋技術將憲法規范的價值“滲透”到行政訴訟活動中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情。在刑事法律關系領域,盡管憲法并不規定如何論罪科刑,但是當我們運用文義的或歷史的法律解釋方法仍然對某一具體規范的內涵外延拿捏不準時,運用目的解釋方法選擇最符合憲法價值的那種解釋方為恰當。在民商法律關系領域,雖然存在諸如契約自由、私法自治等基本法治原則和法治理念,但其也必須接受憲法所確立的整體價值安排。雖然憲法作用于私法關系領域的主要方式是國家立法,但司法機關在裁斷具體民商事糾紛過程中審慎地考量憲法相關規范,以最符合憲法價值的方式解釋和適用法律,也是憲法規范涵攝私法關系領域的重要形式,同時這也是司法實踐中最為典型、最需要發展的憲法援用形式。
【作者單位:賀州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本文系廣西高等學校科研項目“司法救濟基本權利的可能及程度研究”成果之一,項目編號:201204LX451】
【注釋】
① 童之偉:“憲法適用應依循憲法本身規定的路徑”,《中國法學》,2008年第6期,第22~48頁。
②[德]卡爾·拉倫茨著:《法學方法論》,陳愛娥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217頁。
責編/張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