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痛開始

落寞的雪

60年代中期，他在探親返程的路上遇到企圖臥軌自殺的她。當時她坐在地上，頭發零亂，抱著一個哇哇大哭的嬰孩。看到這一幕，他的心里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沖動。撥開人群，他走到她身邊，扶起她并接過她手中的孩子，說：“跟我走吧。”就這樣，他把她帶進了他當礦工的貧瘠小山溝。

他抱著孩子，領著她挨家挨戶給小山溝里二十多戶人家送喜糖，告知大伙他把老婆孩子帶來了。后來，他求連長去總礦給她娘倆上了戶口，他在自己住的半地窩子中間砌了面薄墻，和她開始過起了小日子。

他覺得自己委屈了小他一輪的她，所以心里暗暗發誓，一輩子都要對她好。她不會做家務，總是把家弄得一團糟。他一下班，她就放下孩子出去和女人們打牌，只等他做好了飯一遍遍地催她回家吃飯。她是外省人，不喜歡吃面食，更討厭吃玉米面，他就利用休息日，搭拉煤的車，去附近公社買些糙米餅干給她吃。

3年后，她給他生了個漂亮的女兒，他心里樂開了花。她的身體很虛弱，沒有奶水喂女兒，他就起早貪黑翻山越嶺到牧民家打牛奶喂孩子。女兒體弱多病，把她折騰得近乎崩潰，脾氣見長，動不動就摔盆打罐，弄得家里雞飛狗跳。他總是默默地收拾她摔壞的東西，然后抱著女兒，領著兒子出去轉一圈等她消氣。朋友出點子，讓他狠狠地揍她一頓，打掉她的囂張氣焰。他只是笑了笑，說自己讓她過這種苦日子，是他虧欠了她。

后來，兒子要到鎮上念小學，他們便在鎮上找了間舊房子住下來。一段時間后，一家人的日子變得捉襟見肘。他當光棍時存下的積蓄，這幾年已消耗貽盡。她不得不在附近的一個建筑工地做幫廚來貼補家用。

為了每天能見到她，見到一雙可愛的兒女，他鎮里礦里來回奔走，如果能搭上順路的拉煤車回家，他會很開心，這意味著可以早1小時見到他們，能跟他們多相處一會。

在女兒剛背起書包上學的那個春天，不幸的事情發生了。礦井塌方，當他在黑暗的礦井里被痛醒時，才發現自己的左腿被一塊推也推不開的大煤塊壓得血流如柱，動彈不得。他感到很絕望，爬不出去，只有死路一條。

忽然，他的眼前一亮，仿佛看到她就站在眼前，向他伸出手要拉他起來，一雙兒女也拽住他的胳膊要扶他起來，耳邊還聽到女兒的呼喊聲：“爸爸，回家吧！”他驚出一身冷汗，怕自己就這樣死在暗無天日的煤井下，從此再也見不到妻兒。他咬緊牙關，把脖子上圍著的毛巾取下來扎在大腿上止血，然后用盡全身力氣，一次又一次地推那塊壓在他腿上的大煤塊，無奈煤塊絲毫不動。他知道，左腿膝蓋以下肯定是保不住了，于是，他從褲兜里掏出一把小刀，發狠似的割斷碎骨筋脈。在恍惚中，他擯棄了左腿，爬行在低矮漆黑的巷道里。他一邊奮力爬行，一邊判斷風洞的方向，一下也不敢停歇，腦海里的影像變得越來越清晰，他眼前是被燈光照得暖暖的八仙桌，孩子們迫不急待地將小手伸向菜盤子，妻子在盛飯，臉上恬靜而安寧，那是他最喜歡的表情。他的座位空著，他要坐上去，他一定要坐上去……

他再次睜開眼睛時，已經躺在了醫院的病床上。聽說自己是在風洞口被放羊的牧民發現的，和他在同一巷道的其他3個礦工全部遇難。雖然撿回了一條命，可他失去了左腿和右腳的四根腳趾，最后以工傷退養。回到家里，他拄著雙拐，天天堅持做康復訓練，希望自己能快點好起來，他知道，家里的經濟情況更糟了，重擔會把她纖弱的肩膀壓垮。她總是和聲細語地安慰他，一切都會好起來，但他還是心急如焚，一刻也不敢松懈。

就在這時，兒子的生父找上門來索要孩子。養育了10年，形同己出的兒子，怎能讓眼前這個不負責任、欺騙過她，又拋棄她們母子的男人帶走呢？那男人像鬼魂一樣跟蹤他們，她氣得一句話也罵不出來，孩子嚇得瑟瑟發抖，緊緊抱著他的右腿不肯松開。他怒了，拄著拐杖擋在那男人面前，就算拼了命，也要教訓這個無恥之徒。倒是那男人先出手把他推倒在地，她和兒子沖過去，一人拾起一根拐杖朝那男人揮過去，那男人被打得嚎叫著抱頭鼠竄。

她一邊給他擦藥一邊流淚，兩個孩子扶著他止不住小聲啜泣。他懊惱自己的無能，心煩氣燥地久久不能入睡。夜半時分'他覺得黑暗中有個影子移過來，他警覺地坐起來，原來是兒子站在他床前。他和兒子悄悄地來到屋外，坐在月光下的樹影里。“你會把我送給他嗎？”兒子猶豫不決地問他。“不會，你是我的兒子，我不會把你送給任何人，除非我死了。”他斬釘截鐵地回答。兒子舒了一口氣，拍著小胸脯：“爸爸，等我長大了一定好好保護你和媽媽，不讓那個壞蛋再欺負我們！”父子倆緊緊地抱在一起。

等他的傷口全部長好后，她找人接著房頭蓋了一間門面房開百貨商店，讓他守著柜臺賣貨，她負責提貨搬貨，還承包一些小工程。他工傷后，她一下子能干了許多，里里外外一把手，把家里店里收拾得井井有條，家里的經濟狀況漸漸好了起來。

孩子們也很爭氣，兒子大學畢業在外地謀到了好工作，女兒也考上了大學，他心里樂呵呵的，連做的夢都是甜的。

孩子們離家后，家里一下子冷清了不少，他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和落寞。她還是每天忙得不著家，即便在家，也和他說不上幾句話。他發現，她比以前愛打扮，她還是那樣的豐潤年輕，走到哪里都那么光鮮耀眼，而他卻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頭子。

他開始胡思亂想，有時還鬼使神差地跟蹤她。他發現她和一個包工頭來往甚密，他試圖打聽他們的關系，卻又開不了口。后來，他漸漸想通了，她想干什么隨她吧，畢竟她為了撐起這個家，為了他和孩子們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累。他下定決心，等女兒出嫁后，他就離開這個家去養老院，放她去追求她想要的生活。

如他所愿，兒子娶了媳婦，女兒出嫁了。他開始收拾東西，自己找好了養老院，給她留下一封信和離婚協議書，離開了家。

她很快找到了他，要接他回家。他說再也不愿拖累她了，讓她以后找個健全的好男人好好過日子。她沖上來抱著他，哭著說，他是她這輩子遇到的最好的男人，最懂感情的男人。她寧愿失去所有，也不愿失去這個重情重義，對她恩重如山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