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桂芝
提起海明威,我們就會想起他“沉默的冰山”式的語言風格;想起他那在大海上、叢林中或斗牛場上永遠被死神和失敗追逐著,心懷迷惘卻又懷著至死不渝的堅韌與勇氣;想到冷靜與固執而默默抗爭的硬漢。如在大海上飄泊了84天的桑提亞戈,為了那場注定要失敗的戰爭而舍身炸橋的羅伯特·喬丹,寧死不肯被剪掉象征斗牛士身份的小辮子的曼怒埃爾,都在讀者的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海明威作品中的人物大致可分為兩類。一是所謂“迷惘的一代”,以《太陽照常升起》中的杰克·巴恩斯和《士兵的家》中的克列布斯為代表。他們深受戰爭的殘酷打擊,被肉體和精神的雙重壓抑所擊垮,失去了原來的道德觀念和生活觀念。他們面臨不可避免的失敗總是毫不退縮地奮力博擊,釣魚、打獵、滑雪、斗牛、拳擊都是他們為了尋求刺激,逃避現實而選擇的一種生存方式。他們努力在死亡面前保持人的尊嚴,所謂“活得不能像個英雄,也要死得像個英雄”。另一類人物則多些亮色,以《喪鐘為誰而鳴》中的羅伯特·喬丹和《老人與?!分械纳L醽喐鐬榇?,有一定的生活信念和生活準則,因此能夠忍受痛苦和死亡,并以極大的毅力的勇氣去和失敗的命運抗爭。而且他們有能夠為一定的民主事業而戰斗的崇高理想,并把個人命運同千百萬人的命運聯在一起,或是對人生的積極意義有了一定的認識,并為之感到驕傲,而不僅是“重壓下的優雅風度”。
由于戰爭、漁獵、斗牛、拳擊的題材所限,海明威的人物背景大多在野獸出沒的叢林深處,急流洶涌鯊魚出沒的海上,以及濺滿失敗者和勝利者鮮血的斗牛場或拳擊場上,這樣他的主人公便無時無刻不處于面臨毀滅的戰爭狀態。戰爭的氣氛彌漫在他的主人公足跡所至的每一個角落。即使在那高高的乞力馬扎羅山上也是如此,《乞力馬扎羅之雪》通篇都有充塞著死亡的氣息,雪山、豹、鳥兒、狗都帶一種死亡氣味,“極目所望,他看到……那就是他要去的地方?!?/p>
從另一方面來講,等候著他的主人公的,也是永遠不可避免、不可戰勝的死亡與毀滅,那“遠離燈火明亮的哈瓦娜的幽深孤寂的海”,那“補了面粉袋的破帆”,以及“吉卜賽人在山洞里的歌聲”和“卡波雪托”狼狽的大撤退無一不在他人物的心中投下死亡與毀滅的陰影,并且明明白白地預示著理想的破滅和命運的無可挽回。而且他們永遠只是分散的個體,而不是集體的一員。不管在怎樣的情況下,他們總是一個人面對死亡和毀滅,漁獵、滑雪、斗牛、拳擊和特殊的戰斗任務決定了他們孤獨的命運。雖然桑提亞戈不止一次想起“那孩子在這兒多好啊,好讓他幫助我,讓他瞧瞧這情況”。但因為“背運”,他只好一個人去面對失敗和那群鯊魚了。作家哈理和屬于有錢有閑階段的麥康勃也同樣要一個人面對死亡和臨陣脫逃的恥辱。只有羅伯特·喬丹似乎是一個例外,而他實際上也只能自己絞盡腦汁地去考慮如何應付內外的復雜情況,另外迷惘使他們困惑,無所適從,繼而產生狐獨。
他們相信在人類生存的廣闊背景之上,有一位主宰,人不論在現實還是未來之都必須忍受它的存在。在冷酷的現實中,人就是燃燒木棒上的螞蟻,永遠逃脫不了滅亡的命運,也永遠承受著滅亡的威脅,但他們與生俱來的求生欲望又使他們不甘心以平庸的逃避為出路,而是對生命提出了最固執的要求。他們承認現實,也不憐憫自己的苦痛,而以一種近乎狂熱的勇氣和執著,在面臨的苦難面前以一種“重壓下優雅風度”顯示出大寫的人應有的姿態。桑提亞戈歷盡千辛萬苦捕得一條大魚,累得頭昏眼花,手已被釣絲勒得皮破肉爛,而又面臨一個鯊魚群不可阻擋的劫掠的情況下,仍然告誡自己“一個人并不是生來被打敗的,你盡可以把他消滅掉,可就是打不敗他,”他問自己“是什么打敗了你?”又回答說“什么也不是,是我走得太遠了?!绷_伯特·喬丹完成炸橋任務,受重傷面臨死亡的時候,仍平靜地對他深愛的“兔子”(一個姑娘)“講道理”:“你走就是我走,你是我將來的一切,你現在就是我……”然后,又冷靜地移動斷腿,擺弄好槍,默默地等候死亡和貝倫多中尉的到來。正如海明威所說:“一個人只要在反叛死亡,它就會成為天神那樣主宰死亡的人物,就樂在其中了?!泵髦窢幹械慕Y果是虛無的,但卻一定要斗爭,并以此來消除孤獨無望的失敗和毀滅的感覺。
又因為他們大都是精神世界貧乏的拳擊手、斗牛士、獵人和暴徒,所以都不慣于夸夸其談。他們的言語樸實簡煉,卻一句句都有著強烈的生命力和深度,這也是人物的“沉默的冰山”風格的體現,他們用鮮血和生命對命運進行頑強的戰斗來回答命運,甚至以死亡來回答。他們的人格也許并不健全,《五萬元》中杰克就曾多次投資做生意出賣自己的冠軍,最后為報復又犯規打擊對方,兌現了諾言而又贏得了賭博。他們以一種自我毀滅的優雅態度,在絕望的世界里向我們走來,給我們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告訴我們“太陽照樣升起”,體現出一個人的生命和尊嚴,也體現了一種人的行動精神和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悲劇美。
但同時因為“迷惘”,他們顯示出來的無畏與男子漢氣慨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種偽裝。而死亡,如《印第安人營地》中產婦丈夫的自殺,也就成了一種逃避,這是“硬漢”精神的局限。
而他這些永遠被失敗與死亡追逐著的“硬漢”應該來自海明威本人的經歷,以及那個迷惘的時代。自第一次世界大戰,他親眼看到西方傳統文明的崩潰。他感到理想與現實、光明與黑暗、美與丑、善與惡一下子顛倒過來,他環顧四周,發現絕大多數還生活在戰前那種陳舊而虛妄的價值觀念里。他感到了悲哀和清醒后而又無可奈何的迷惘。
而他本人也經受戰爭帶來的創傷及失眠,刻苦的訓練狩獵等為他帶來的苦難,而這一切又為他提供了精神避難所。但又因為孤獨冒險,所有這一切也就決定他的人物的死亡、孤獨、愛情、勇敢的主題,這是他幾十年生活經驗的具體化??偠灾?,海明威“沉默的冰山”的硬漢形象將永遠樹立在人類歷史上,作為人類奮斗的紀念碑,激勵著后人向命運做不懈的抗爭。
【責編 張景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