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到深處總銷魂

史曉慶

摘 要：白居易貶謫江州期間，與他的摯友元稹曾有過多次書信往來，《與元微之書》即作于白居易被貶江州的第三年（817年），經(jīng)歷了十八年的宦海風(fēng)波，貶官南下，擔(dān)任有職無權(quán)的司馬，對白居易是一次沉重的打擊，他思想上的矛盾和牢騷，除了付之于山水，只能訴之筆端，因而飽蘸著深情，寫下了這封深摯動人的書信。主要通過它的文學(xué)色彩來論述其以情緯文的鮮明特色。

關(guān)鍵詞：白居易；與元微之書；以情緯文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biāo)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3）21-0193-02

元和十年正月，白居易與元稹久別重逢，兩人經(jīng)常暢談達旦，喝酒吟詩。但時隔不久，元稹就因為直言勸諫，觸怒宦官，三月被貶為通州司馬。同年八月，白居易也因要求徹查宰相武元衡被藩鎮(zhèn)軍閥李師道勾結(jié)宦官暗殺身亡一案，被權(quán)臣嫉恨，憲宗聽信讒言，遂將他貶為江州司馬。這封書信體散文寫于元和十二年（817年），白居易47歲。是年，白居易在江州司馬任上已經(jīng)度過了三個年頭，也是他進士及第后從政的第十八年。司馬，歷來是中唐時期安置朝廷貶官的職務(wù)，隸屬刺史，有職無權(quán)，形同虛設(shè)。這對于一個積極進取、才華橫溢且有著遠大抱負之人來說無疑是一次沉重的打擊，三年來，孤獨居住在偏遠的貶謫之地，作者內(nèi)心滿腔怨憤，無處傾訴，一旦找到出口，作者的情感就像是火山里的巖漿，噴涌而出，不可遏制，因而滿懷著深情寫下了這封沉郁悲痛、感人至深的書信。

書信，尤其是摯友之間的往來信件，都是沒有避諱的心跡袒露，因此更易于直抒胸臆，這封書信是白氏在長夜無眠的貶謫逆境中寫予他“所合在方寸，心源無異端”又同病相憐的詩文摯友元稹的私人信件，貫穿與統(tǒng)領(lǐng)全文的，是字里行間無處不充斥著對摯友深切的惦念之情和人世殊途、命運難測的無奈之意。發(fā)自肺腑的感情，自然醇厚，最能打動人、感染人，因此本文僅從以情緯文的角度來解讀這胸臆間流出的文情并茂之作。

一、緣情生發(fā)

《與元微之書》正文首段總領(lǐng)全文。由于與志同道合、才情相仿的知己天各一方而長久不得相見的喟嘆之情，引發(fā)了作者在俟罪潯陽的困境中，回憶三年前元稹來信內(nèi)容，心潮澎湃，再度因友情激蕩心所蓄者最終成文，洋洋七百肺腑之言緣情生發(fā)。

信的開篇接連用了兩個“微之，微之”直呼其名，傾訴分別已久，兩人天各一方，音訊全無，以及長久以來對摯友的深切懷念之情。人生苦短，而思念深長的感慨有如滔滔江水，滾滾而來，勢不可遏。接著又反復(fù)呼喚“微之，微之，如何！如何！”面對兩人天各一方，各有牽絆，進不得相見，退不能相忘，加之兩人又年歲漸長，各欲白首，作者痛心疾首之情溢滿紙上，悲憤之情，不能自抑，便發(fā)為本段最后：“天實為之，謂之奈何！”的悲呼，實在是對不可預(yù)知的未來、無力改變的命運、摯友難以相見，感覺諸多無可奈何而發(fā)出的深沉的吶喊。短短數(shù)語，情感層層深入，曲折有致，至“謂之奈何”戛然而止，使人如聞其聲，格外具有感染力。

二、兩情相應(yīng)，深摯感人

正文第二段，為第二部分。信的第二段概述了元微之來信內(nèi)容以及友人對自己的深摯惦念之情。

微之之于樂天，于危■之際，聽聞樂天貶謫江州，尚掙扎修書問候，且以文集代書，囑咐送信人熊孺登送達以致意，由是觀之，微之之深情，不言自明。

信中引錄元稹聞樂天授江州司馬七絕詩作“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fēng)吹雨入寒窗。”詩歌首尾兩句是景語，更是情語，元稹所看到的“燈”是失去光焰的“殘燈”，連燈的影子都變成了昏暗搖曳不定的樣子，“風(fēng)”也有了明暗，成了“暗風(fēng)”，“窗”本來無所謂寒熱，而今也成了“寒窗”，“雨”是凄風(fēng)苦雨，“夜”是漫漫長夜，凄風(fēng)、苦雨、寒燈、冰窗、長夜等諸多意象巧妙地烘托出元稹驚聞好友貶謫噩耗之際悲涼沉重的心緒。“垂死病中驚坐起”勾畫出瞬間的動作情態(tài)，本來就重病在身，久臥病床，奄奄一息，生命垂危，沒想到驚聞噩耗之時，竟然吃驚坐起！如此反常的動作表明：消息之驚人，聞?wù)咧饎印Ｋ约词故侨昵暗臅牛拙右兹缃褚廊挥洃洩q新，這一切只因為元稹對白居易的一片深摯情誼，對他人痛苦的感同身受，垂死之際還為他人之事勞心，這怎能讓樂天忘懷呢？所以他說：“此句他人尚不可聞，況仆心哉！至今每吟，猶惻惻耳。”這一切，只因有了情的熔鑄。

元、白間非同尋常的深厚情誼，從彼此詩中可見一斑。山水萬重書斷絕，念君憐我夢相聞。我今因病魂顛倒，唯夢閑人不夢君！（元稹《酬樂天頻夢微之》）。遠信入門先有淚，妻驚女哭問何如。尋常不省曾如此，應(yīng)是江州司馬書。（《得樂天書》）。無身尚擬魂相就，身在那無夢往還。直到他生亦相覓，不能空記樹中環(huán)。（《寄樂天》）。當(dāng)年此日花前醉，今日花前病里銷。獨倚破簾閑悵望，可憐虛度好春朝。（《酬樂天三月三日見寄》）。

肺腑都無隔，形骸兩不羈。有月多同賞，無杯不共持。（《代書詩一百韻寄微之》）。把君詩卷燈前讀，詩盡燈殘?zhí)煳疵鳌Ｑ弁礈鐭舄q暗坐，逆風(fēng)吹浪打船身。（《舟中讀元九詩》）。品讀這些凝結(jié)血淚深情詩作，我們可以充分體會到宦海浮沉之時，仕途兇險之際元、白間友情的高貴和偉大。

閱讀這一段，那份誠摯深厚的友情，令人不經(jīng)意間已受感染。而此情此意，又引出了下文作者在信中敘寫自己生活中的瑣事——以“三泰”寬慰好友懸念之心。

三、三泰言安

正文第三段，為全文第三部分。樂天見微之因為自己如此憂慮，就寫了“三泰”——體健家安、生活自足、景色秀美，三件如意欣然之事來寬慰友人懸念之心，是慰人更是慰己，系全篇的主要內(nèi)容。

寫體健家安，以層遞筆法娓娓敘來，由“形骸且健”到“方寸甚安”，是由肉體而至精神；“下至家人，幸皆無恙”，由家人到諸院孤小弟妹，是由至親而親友。得以與親人同寒暖，共饑飽，這種快樂看似平凡，實則得來最不易，尤其對身處人生低谷、貶謫流離之人而言，則更能體會天倫之樂的平實可貴，此為一泰。

寫生活自給自足，先談江州的自然環(huán)境尚佳，次言物質(zhì)條件頗豐，魚肥酒美，終言經(jīng)濟狀況之自足。身衣口食，可自給自足，不必求于他人。身心俱得以安放，生活雖然簡樸但自由舒適，真可謂貶謫生活中意外之喜，這種不求于人的安泰，足以寬慰知己，此為二泰。

寫江州景色秀美，先談建草堂之動機——首先點出建草堂的地點、建草堂的原因。繼而描繪草堂周遭自然環(huán)境，有視覺（喬松、修竹、紅榴、白蓮）之美，聽覺（流水、飛泉）之美，此間景色堪稱“云水泉石，絕勝第一”。環(huán)境優(yōu)美、生機勃勃，這世外桃源不僅讓樂天忘歸，甚至萌生出可以終老于此地之意。自古文人墨客，往往都寄情于山水，依賴山水撫平心中之塊壘，尋求內(nèi)心的寧靜。左遷至此地，竟能與這樣的山水佳勝之處相遇，且能以此處安身安心，此為江州生活第三泰。

三泰言安的內(nèi)容雖然只是小事、瑣事，然而樂天此時已經(jīng)遠離了時代政治中心，那么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不正是由這些小事、瑣事組成嗎？這些此時恰恰成了樂天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作者以細膩的筆觸描繪自己在江州的生活狀況，以此寬慰摯友，既見其不愿讓朋友為自己的不幸遭遇懸心擔(dān)憂，讓好友放心釋懷，體現(xiàn)出對摯友的誠摯體貼，亦見其自身安處逆境、自適自足的曠達胸襟。

四、真實感情的自然流露

正文末段是全文的收束，為第四部分。既抒發(fā)對友人的思念之情，亦寫出詩人諸般微妙復(fù)雜的情思。

首先點明寫信時間是元和十二年四月十日夜至次日拂曉之前，地點是在廬山庵草堂窗下，這是空間意象；“封題之時，不覺欲曙”為時間意象；再寫寫信之時所見所聞：“山僧一兩人，或坐或睡”以山僧自由自在，閑適自得之態(tài)，襯托出自己對這種身心自由生活的羨慕、企盼之情；聽到山猿哀鳴、谷鳥啾啾，烘托出元、白二人彼此長久分隔兩地，不知人間相見是何年的傷感之情。在這種氣氛的渲染下，思念摯友之情、感懷命運之意油然而生，白居易遂將此時情景與情思熔鑄于六句詩中，“憶昔封書與君夜，金鑾殿后欲明天。今夜封書在何處？廬山庵里曉燈前。籠鳥檻猿俱未死，人間相見是何年！”這首詩歌前四句，以今與昔、金鑾殿后與廬山草堂中作對比，寫出今夕處境變化之大，以往日富貴高位映襯今日寥落困頓，抒發(fā)出世事無常、榮辱無定、宦海浮沉之哀感。第五句雖有“檻猿籠鳥”之喟嘆，然而筆鋒旋即一轉(zhuǎn)，祈愿摯友善自珍重，保全健康的體魄，期望他日人間相見作結(jié)。這首詩呈現(xiàn)出白居易心理的蛻變軌跡，江州三年貶謫時光，白居易內(nèi)在的自我尚未完全得到安放，巨大的心理落差和內(nèi)心深處的隱痛并未消失殆盡，在蛻變的過程中看似心境日趨曠達，然而有時仍舊難以釋懷往日功名富貴；本已經(jīng)打算忘卻繁華榮利，終老廬山，但仍然憂國憂民，希望能夠重返廟堂，有一番作為，實現(xiàn)兼濟天下之志。昔時愈是憤發(fā)與躊躇滿志，現(xiàn)在的悲哀與憤怒便愈深刻，這倍增的痛楚在詩人心中留下深深的傷痛，難以平復(fù)如初。“平生故人，去我萬里，瞥然塵念，此際暫生。”今夜，因為思念友人而夜不成寐，信手把筆，隨意亂書，作者借寫書以慰思念之苦。至交難會的惆悵，兼濟之志難酬的悲郁交織在一起，白居易百感交集，進不能退亦不可得，這豈是完全忘卻廟堂之事，而縱情山水之人的心跡？所以，白居易的書信，看似是以豁達語寬慰友人，實則是自我開解，引領(lǐng)詩人筆墨的，是慰人慰己與傷懷無奈之情的糅合！其內(nèi)心深處飽含著人世滄桑的無奈悲苦之情。

這封書信文字平實自然，于平易之中飽含深婉之情，是作者真實感情的自然流露。信中再三呼喚“微之，微之”只因情之所至，文之所至。情是璀璨的寶石，帶露的玫瑰，文學(xué)的靈魂，以情緯文，感人至深。

參考文獻：

[1]朱金城.白居易集箋校（6卷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2]謝思煒.白居易文集校注（4卷本）[M].北京：中華書局，2011.

[3]蹇長春.白居易評傳.蹇長[M].南京：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2.

[4]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1卷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5]古文鑒賞辭典[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