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磊 張媛
一、傳統“無訟”法律文化概述及其產生的根源解析
“無訟”,是相對于訴訟而言的,“無訟的直接含義是沒有或者說不需要爭訟(訴訟),引申為一個社會因沒有犯罪而無需制定和實施法律或者雖有則擱置不用。”[1]中國傳統的“無訟”法律文化觀的本質是統治階級出于階級統治的目的,使民不爭,維護社會的安定,而培養的一種法律意識。該法律文化產生的歷史原因,總得來說在于古人“天人合一”的自然和諧觀和儒家“德主刑輔”的立法思想,而架起它的物質基礎則是一家一戶的小農經濟和與此相連的宗法家族制度。
(一)傳統道德觀念是“無訟”文化產生的思想基礎
中國傳統法律文化中的“無訟”觀是儒家文化背景下的獨特產物,而孔子則成為“無訟”文化的奠基人和倡導者。孔子所說的“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論語·顏淵》)一般被認為是“無訟”形成的思想文化根源,其基本含義是沒有或者不需要訴訟。孔子的“無訟”觀“說明儒家會儒家所追求的是一個沒有紛爭的和諧的社會。”[2]漢代以后,董仲舒提出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主張,改進和發展了自孔子而始的儒家學說。從此,儒家學說成為封建社會的正統思想和主流文化。“德主刑輔”和“三綱五常”等主張成為封建社會法律觀的主干原則。“無訟”思想得到確立和發展,成為歷代封建統治者的追求。總體而言,儒家的“無訟”思想包括如下內容:和合觀,講求天人合一,禮法合一,推崇禮,講求道德教化,反省內求,重人倫,輕法律。
(二)小農經濟是“無訟文化”產生的經濟基礎
一種思想觀念的長期盛行,必然有其一定的經濟基礎。在中國,小農經濟長期占統治地位。小農經濟使“鄉村里的人口似乎附著在土上的,一代一代地下去,不太有變動”[3],這也導致了家族制度的發達和儒家思想的盛行。鄉村是一個狹小的區域,在這個區域內,村民世代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很少和外界交換東西,這就消除了糾紛產生的經濟基礎。同時,在一個封閉的熟人社會里,以“五倫”為核心的儒家倫理也很容易被接受,而對所有人、所有事都“一視同仁”的法治精神則較為陌生。這就導致了糾紛產生后民眾寧愿選擇調解,息事寧人,而不愿受訴訟所累,影響到日后的生產與生活。
(三)宗法制的家庭結構是“無訟”文化產生的社會基礎
與生產力低下的小農經濟相伴隨的是以地域、血緣親情為紐帶的宗法制度。一方面,封建大家庭是社會生活和生產單位,家庭成員不具有獨立的人格,與其所屬的大家庭的利益是息息相關的;另一方面,統治者為了通過穩定家內秩序達到鞏固國家統治的目的,官方承認了家族法的效力。因此,家長制的宗族制度在中國的傳統社會里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起著緩沖法律對鄉村秩序直接沖擊的作用。對于家庭糾紛,通常家長作為調停者加以調停。這種調停,“主張每個人都應該盡量克制自己的欲望,大家相互忍讓、體諒,按照自己的身份地位去過自己應該過的生活,盡量避免糾紛的發生;即使發生糾紛,也要相互妥協,和睦相處。”[4]中國古代的家族與政治的高度結合,造就了國家承認家長、族長自主治家之權。[5]
(四)君主專制統治是“無訟”文化產生的政治基礎
在古代社會,訟的實踐一直被統治者認為是關乎民眾對正當權益得以伸張的要求,被視為是對王權秩序的干擾和沖擊,法律僅僅是維護君主專制的統治秩序的根本目的和價值前提。它具有強大的歷史慣性,進而影響到當代中國公眾,使之產生工具性的法律認同,把法律單純的視為實現階級意志和階級統治的工具,忽視其作為普通公民維護自己權利的武器功能。同時,在歷代的統治者看來,“爭訟”本身是對和諧穩定的破壞,是百姓刁蠻、“人心不古”的表現,都是應當加以排斥和壓制的。因此,統治者一方面大力宣傳教化、勸訟、止訟;另一方面對“好訟”者采取堅決的鎮壓手段,決不姑息手軟。在這種政策的指導下,當以上三個原因不足以解決村民之間的糾紛的時候,官府通常采取調解、拖延等方式。
二、鄉村社會的“無訟”之現狀
不可否認的是,如同上文所提到的明清時期一樣,中國正處于一個轉型期,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隨著小農經濟的解體,人們價值觀念的移位等諸多因素,“無訟”觀念的理論基礎也發生動搖。具體說來,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小農經濟的解體
改革開放以來,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實施以及科學技術的提高,使得村民之間的聯系變得不再像以前那樣緊密。不再依賴他們的相互幫扶的結果就是村民之間開始變得淡漠。同時,隨著外出進城務工的農民工隊伍日益壯大,也突破了以前那種“以村子邊界”的活動范圍。這一系列的原因致使“熟人社會”的同質性結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進一步也使“無訟”理念失去其賴以存在的基礎,純粹基于“熟人社會”、“礙于人情”的倫理性“息訟”觀念已經淡化。正如朱蘇力先生所言“中國鄉村已經不是‘熟人社會了,而是‘半熟人社會了”。[6]傳統的以人情為紐帶的解決糾紛的方式開始逐漸的受到一系列的挑戰,這一變化迫使“無訟”觀念異化,但是法制的觀念又未徹底的成型,所以當前我國的大部分鄉村出現了一種無序的狀態,既不是傳統社會中的消極“無訴”,也不同于法制化國家以法為本的解決方式。
(二)核心家庭的成立
在中國傳統社會里,最重要的社會單位就是老式的大家庭,它本身就足以構成一個小小的文明社會,履行著政治、經濟、福利、安全、宗教、法律和其他方面的社會職能。但是,在現代化的沖擊下,大家庭開始解體,它被所謂核心家庭所取代。[7]這種所謂的核心家庭,正如費孝通所言的西洋家庭一樣,“夫婦是主軸,共同經營生育事務,子女在這個團體中是配角,他們長成了就離開這團體”。[8]這種家庭太小,太孤立,太軟弱以至于不能履行上述這些職能,而是“有其他團體來擔負,不在家庭的分內”。小的社會組織形式取代了大的社會組織形式,互不信任和敵對的趨勢就加劇了。現代化的沖擊使得這種落后社會里基于大家庭之上的傳統已經解體,中國古代的宗族制度在預防糾紛以及解決糾紛方面的固有功能也日益衰退。“在這種新的秩序里面,家庭既是社會的基本單位,又是文化的最小實體。舍此則社會無以維系,傳統無由立足”。[9]
(三)價值觀念的移位
價值觀念的移位主要體現在人們對傳統道德的信仰,轉而對經濟地位的狂熱。這一結果的直接原因,是改革開放以來,“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方針的確立。都市化的進展,識字率的提高,大眾傳媒的普及,使得人們接觸了更多的傳統道德觀念以外的其他價值觀念,同時也對既有觀念有了新的認識,既而開始懷疑、思考,最終甚至批判。由于現代化進程迅速,村民接觸外來思想的手段日益多樣化,傳統道德的束縛力也日益遭到削弱。對于經濟的重視和強調,使得金錢的工具理性被無限擴張,即使是傳統的中國鄉村也進入了一個以追求財富為目的的物價膨脹的時代。[10]當貧窮被視為恥辱,原則被當作頑固的時候,有德的長者不再被人推崇,有錢的惡棍卻被追捧,自然也就不難理解了。
三、“無訟”文化觀上的鄉村糾紛解決機制的構建
由于法律在鄉村施行的各種不合理因素,為了防止規則的闕如,因此構建一種自治制度,培養“無訟”的法律意識,使之農村內部能夠自己解決相關的糾紛,法律只在外圍起著引導和威懾作用,當窮盡鄉村社會內部途徑亦不能解決時,法律再以其平等的價值觀念介入,可能是現階段最優的備選方案。如何時最大程度的發揮該方案的功效,筆者認為,應著重從以下三方面著手:
(一)加快經濟發展
鄉村經濟相對落后是鄉村出現價值觀念發生移位的重要原因之一,如前文所述,市場經濟建設過程中財富的多寡成為衡量人的重要標準,傳統道德中的誠實信用、為人本分甚至轉化成了貶義,人們對金錢的崇拜使得“從林法則”主導了很多人的與行為。糾紛的解決在很大程度上是雙方實力的博弈,這其中的因素起決定性作用的依然是經濟實力。因此,加快經濟發展,增加村民收入,縮小村民之間的經濟差距,至少在“以錢壓人”這個層面上,是一項非常重要的措施。同時,經濟水平的提高也能相地促進精神文明的提高,在某種程度上也能減少下一步道德重建的難度。總之,能過合理的方式,促使鄉村的勞動力得到解放,提高家民的收入,培養健康的生活方式,不僅能為道德的重建提供物質基礎,而且其本身也有效地降低了糾紛發生的可能性;同時,又能在糾紛發生之時,能夠以更為平和的方式進行解決。
(二)重建傳統文化
在“熟人社會”向現代化社會轉變的過程中,舊的道德觀念受到懷疑、考驗乃至批判,而新的道德體系卻沒有建立起來,在這種情況下,村民所受到的束縛是非常微弱的。同時由于處在轉型期,村民價值觀不統一,因此選擇的行為規范亦是大相徑庭,最終也會導致糾紛發生的可能性增加。“蘊涵于傳統中的道德規范的解體,他以自己的欲望為最高目的,把其他人都視為與己無干的人,甚至視為自己的敵人。”[11]但是,由于中國傳統的道德觀念能對各方面的利益進行調和與平衡,對于社會發展過程中出現的動蕩和混亂進行有力的矯正與修復。與此同時,道德教化對犯罪具有預防作用,可以使人們從心里認識到不應該犯罪,不愿犯罪或者不想犯罪,從而起到治本的作用。強調道德教化對糾紛的解決更為有效,采取道德教化的手段,不僅可以化解矛盾,同時也可以起到減少糾紛、預防犯罪的作用。自然,對傳統文化可以有選擇地加以轉化,去其糟粕,取其精華。在“無訟”觀念的范疇內,村民在其解決糾紛的過程中,首先考慮“情”,其次考慮“禮”,再次考慮“理”,最后考慮“法”,依然值得推崇。[12]傳統文化的重建的最終價值主要體現在建構一套這樣的普遍存在的合理道德規范,從內通過自我約束、從外通過輿論壓力來選擇行為模式,盡可能的減少糾紛發生的可能性。
(三)架構自治組織
根據羅伯特·達爾的相關理論,架構鄉村自治組織具有很大的可行性并且是可欲的。同時,按照盧梭對于民主的觀點來看,鄉村無疑也是最適合民主制的。[13]賦予鄉村自治權力的目的在于,通過村民之間的自治,使他們之間的矛盾能夠內部消化,并且在自治的過程中,學會如何避免這些糾紛的發生,提高他們的預防意識。如果該村民組織能夠進行有效自治,人們就將習慣自己解決自己可能面臨的大部分問題,而不必事事依賴國家,尤其是在糾紛發生之際,并不必然選擇訴訟這種成本過高的手段。村民自治的另一功能在于,它能顯著的提高村民意識進而有利于消除因地域擴大帶來的不利影響,增強自己鄉村主人翁的觀念,能夠強化對鄉村的認同感,消除被邊緣化的感覺,最終使現階段的“半熟人社會”恢復至傳統的“熟人社會”。至于怎樣構建以及構建怎樣的自治組織,囿于本文的篇幅,則不作過多的討論。
結語
“無訟”觀念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一種意識形態,對其進行適當的改良以消除其不良影響,既而適用于現代鄉村社會里,依然有其不可替代的作用。畢竟,爭訟本身是不好的,這種事不僅有悖于禮儀,而且破壞了宇宙秩序的自然和諧。[14]相對于傳統的“無訟”法律觀念,本文所提及的經過改良的“無訟”觀念,不僅能夠將村民的人格從封建專制和宗族制度中分割出來,不再依附于其他人身關系,形成獨立自主的糾紛解決意識;并且能夠在解決糾紛的過程中,逐漸加強權利觀念。最重要的是,這種在經濟發展、道德重建以及村民自治的基礎上培養出來的“無訟”法律意識,能夠從根本上來減少糾紛產生的可能性,它不同于過去那種進行封建統治而發展出來的“無訟”法律觀念。
注釋:
[1]張中秋:《比較視野中的法律文化》,北京出版社2003年版,第227頁。
[2]張晉藩:《中國法律的傳統與近代轉型》,法律出版社1997年版,第302頁。
[3]費孝通:《鄉土中國》,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頁。
[4]舒國兵:《淺談儒家思想及其對現代法治建設的啟示》,載《重慶師范大學學報》,2009年第1期。
[5]何勤華,陳靈海:《法律、社會與思想》,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31頁。
[6]賀雪峰:《新鄉土中國》,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頁。
[7]塞繆爾·亨廷頓:《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上海世紀出版社2008年版,第29頁。
[8]費孝通:《鄉土中國》,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49頁。
[9]梁治平:《尋求自然秩序中的和諧》,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3頁。
[10]艾素平:《“亞當·斯密問題”對道德重建的啟示》,載《重慶科技學院學報》,2009年第4期。
[11]秋風:《中國需要道德重建與社會建設運動》,載《南方周末》,2007-02-08
[12]田成有:《鄉土社會中的民間法》,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152頁。
[13][法]盧梭:《社會契約論》,袁岳譯,中國長安出版社2010年版,第67頁。
[14]梁治平:《尋求自然秩序中的和諧》,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1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