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永生
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
將記憶放回到上世紀70年代,那是我剛剛上學的年齡,也是我對人事物事開始記憶的時候。對5歲前的回憶只是一些零星瑣碎的場景和經歷,那就是人們的生活處于布衣蔬食、食不果腹的狀態。盡管是大集體時代,大家的生活都貧苦,但也只聽說有人病死而沒聽過誰餓死的現象。
自記事起,我的家庭環境與生活和很多人家一樣,賴以生存的糧食沒有儲存,連年接濟不上,大多還是靠借維系著。在當時,誰家都不容易,有道是“親幫親,鄰幫鄰,貧苦農人一家親”,即使自己將就著也都會去幫助他人。印象深刻的是在我7歲那年的夏天,因為打擺子,高燒退了之后,特別想喝稀飯,我也知道家里只有一些面粉,而那個不大的米缸早已空了,但還是忍不住對母親說了。母親二話沒說,手里提著大水瓢就出去了。我不知道她去哪家借米,就坐在家門口的石凳上熱切地等待了一個多小時,母親才回來。母親趕忙淘米燒鍋,我不禁要問這些大米是從哪里借的,母親沒有及時答話。她將一把油菜稈子填進了鍋膛,通紅的火光照著她臉上清亮的不斷滾落的汗珠子,說是從姚樓隊的苗嬸家借的。我驚訝起來:苗嬸家有4個孩子,一個個都豎將將的,怎么還有大米呢?母親說,這是我苗叔前段時候用麥子換的,因為苗嬸生病,也是想著熬點稀飯呢。我沒再問一些細節,但就這次,每每想起那喝下的稀飯心頭還是熱乎乎的。
可想而知,母親為借這么點大米,跑了多少家,又有多少家的米缸是空蕩蕩的。借的這些大米,到了秋后分糧食時一定如數歸還。而真正歸還之后,家里的稻折子已去了一半。在小學期間,時常因早早起床干活而得到大人們的“優待”,那就是容許從剛開的稀飯鍋里撈取點硬頭米,然后撒點細鹽、挖點葷油攪拌一下,吃起來,那才叫勁道、香醇呢。家里的菜地里,每年還收成不少的山芋,到了冬天,烀山芋、吃山芋稀飯則成了習慣。盡管是集體勞動,但在干農活掙工分上,還是有不少任務的分配,大人們得起早貪黑忙碌著。尤其是父親,天不亮就備牛耕地。母親則準備早飯,很多時候,是用菜籽油炒飯,黃亮亮的,盛在大號的瓷缸子里,而送飯一般都是我去。站在田頭,大聲喊父親來吃飯。而父親不會立馬停下手里的活計,基本上要再耕作一圈才歇牛停犁,然后,在渾濁的泥水里洗洗手,坐在田埂上,大口吃著炒飯。我就這么認真地看著,看著。還有好多次,炒飯里有了雞蛋,而父親從來都只吃一點,甚至全部留下。實際上,我也吃上一點,將剩下的帶給妹妹和弟弟……
可以說,那些年,盡管日子清貧,但很多人家還是保持著“一干兩稀”的生活習慣。干飯,不是純粹的大米飯,而是菜飯,是用大量切碎的蔬菜和著丁點的大米混煮而成,盡管吃起來滿是蔬菜味的清清醇醇,可久吃不免胃浸酸水。而香噴噴的菜飯鍋巴卻讓我們開了胃,提了神。那年頭,幾乎只有逢年過節才吃上一頓肉,不過,也時常有打牙祭的時候,隊里有一個小型養殖場,病死的家畜不會隨意扔掉,就在公場上支個大鍋,使勁烀煮,然后分肉喝湯。
最難忘卻的是1970年的冬天,隊里的一頭300多斤重的老母豬病死了,還是同樣的方式,支個大鍋,烀吧。從點著火開始,鍋的周圍就圍攏了至少10個孩子,一個個眼巴巴地瞅著,一個個饕口饞舌的樣子。負責燒鍋的是任爺,一個小時過去了,叉起一塊,肉不熟;兩個小時過去了,還是嚼不爛。即使這樣,還是有不少的伙伴饞滴滴的以囫圇的方式吞咽下肚。而滿鍋的豬肉到底烀了多長時間,到底是不是爛熟了,我們不關注,倒是聽大人們都唏噓不已:我的小乖,下次再也不吃老母豬肉了!
好在,很多人家從年初就買了幾個豬秧子,到了年底,一頭上交,一頭殺掉過大年。而更多的豬肉則被腌制起來,曬干后燜在干菜里不至于發黃變味,可以吃到來年的秋天。而殺了年豬也就有了葷油。葷油可以存放很長時間不會變質變味,這也是我們平時有了“油膩”飯菜的一種改善。整個夏天和秋天,我們除了吃主食外,更多的還是鐘情于瓜蔬野果,黃瓜、菜瓜、蠶豆、桑葚、賴葡萄、菱角、野荸薺、雞頭米、野薔薇莖、野茶果等。當年這些野果子,不僅填實了我們的胃部,也滋養著心靈,讓我們一生也消化不了。
生活有了轉折、出現了起色是在1978年春天,是當時的大隊長對村民們開荒種植的默認。每家自行開墾出幾分地,種植一些玉米、花生、綠豆、棉花或芝麻等作物,收獲之后,可以用來交換大米。這些開墾出來的地,后來就稱之為自留地。甭小看這自留地,它給了農人以信心,也帶來了指望。盡管這在當時是禁止的,但有了它的收獲,不僅讓更多的農家生活有了起色,也很快呈燎原之勢波及附近的大隊。所以,即使在今天,大家還是非常想念曾經的大隊長朱成龍。
70年代末,受到安徽鳳陽“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鼓舞,我們這里很快也實行了“包產到戶”,盡管國家還沒明確這種做法,但第一年的秋收,篤實地讓農人們喜上眉梢。我家當時分得7畝水田,1畝多旱地,收入稻谷近5000斤,除了交納公糧之外,家里的稻折子有一人多高,從此再也不用為“吃了上頓顧下頓”發愁著急了。麥麩子、米糠和碎米也讓家禽的食物豐贍起來。不論是雞鵝鴨還是豬狗貓,一個個肉敦敦,肥實實的。1982年1月1日,中國共產黨歷史上第一個關于農村工作的一號文件正式出臺,明確地指出了“包產到戶、包干到戶”都是社會主義集體經濟的生產責任制。猶如春風喜雨,廣大農民種糧的積極性空前高漲,糧食的產量在逐年增加,農民的收入也逐漸增多,使一些種糧大戶很快摘掉了貧困落后的帽子。
由于我們這里屬于半丘陵半圩區,以種植油菜和水稻為主,而不多的旱地上安種的則是自家留用的生活必需品,如山芋、玉米、花生、綠豆、棉花等。這里還是優質大蒜種植區,在沒實行“包產到戶”之前,農人們只在自家的菜地里排種一點點,后來,從東北來的幾位商人,發現這里的土質非常適合大蒜的安種,就與很多農戶簽訂了定向收購合同,很快,種植大蒜的熱情被調動起來,連續幾年,大家從這種經濟作物上取得了豐盈的收入。可以說,那些年,很多人家由土坯房翻建成磚瓦房,與大蒜的收入息息相關。
糧食多了,吃喝不愁了,生活資料豐富了,那么,農人們鼓腹含哺的生活也逐漸豐盈起來。一日三餐,不再是“一干兩稀”,不過有些時候還會再做些令人懷舊的食物,如死面粑粑、飯鍋蒸茄子、綠豆稀飯、沓面粑、大米團等。只要你去鄉下的親戚家或者會朋友,隨便做的菜都是七葷八素或八碗十二碟。而很多的菜都產自自家的菜地,每家每戶的菜地上,一年到頭都有青蔥鮮靈、蓊蔚勃勃的蔬菜,養殖的家畜不僅可以增加收入也使生活滋潤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