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穎
明代散文大家歸有光的《項脊軒志》是記事抒情名篇,作品以其“筆意極清淡,而感情極深至”的特點著稱,多年來一直入選中學教材。而入選的文本是刪減版,對此,筆者想談談自己的看法。
一篇《項脊軒志》匯合了作者人生前后跨度十數年的兩篇文字,課文刪去的是原第一篇文字中最后一段議論。
項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懷清臺。劉玄德與曹操爭天下,諸葛孔明起隴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區區處敗屋中,方揚眉瞬目,謂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謂與坎井之蛙何異?”
蜀女清堅守丹穴,最終以其所創建之功利名聞天下;諸葛亮臥耕隆中,一出茅廬則天下大勢定矣。此二人不可謂不成功,而取得功業之前,天下又有誰知?歸有光引此二人,分明指向彼時其個人的生存狀態,正是昧昧于一隅未有功名時,然而現在雖是昧昧于世,將來如何,作者沒有說,但昂揚自信以成功者自許之意是明顯的。據史載,歸有光自幼明悟絕人,九歲成文,十一二歲“已慨然有志于古人”,十四歲應童子試,二十歲考了個第一名,補蘇州府學生員,同年到南京參加鄉試。“弱冠盡通六經、三史、大家之文”的歸有光在那時對未來對人生是有理由滿懷信心的。作者接著說“我”處于項脊軒這樣一個“敗屋”之中,舉首之間,放眼之處,都是新奇美妙之景,恐怕人家要譏嘲“我”是井底之蛙啦。此句一來正是回應上文第一節中記項脊軒及庭院的幽美環境、讀書軒中自得其樂的情懷;二來也是宕開一筆,自我解嘲。然而看似自嘲,其中鄙薄凡俗,自信自強,少年意氣,矜然抱負又盈然語段之中。作者為何要說這樣的話?再結合前文第二小節中對家業敗落之窘境的描寫,對少年失怙的人生悲嘆,對先大母對自己的呵護與所寄予的殷切期望的記敘,我們才明白作者把所有記敘描寫抒情之力匯聚一處,充分表達出一個負載著家族重望的少年要發憤圖強,振興家業的愿望與自信。而這又與前文第三小節“久之,能以足音辨人”的苦讀相呼應。
由此看來,歸有光19歲時所做此文應該是悲而不傷,平淡又不失昂揚之意的。而作者深情多感努力自信的少年形象也因此凸顯出來。而課文缺少此一段議論收束,情感忽而悲嘆,忽而欣喜,忽而憂傷,忽而大慟不能自已,則讓人難以把握作者真正的感情脈絡,只覺情緒起伏無常捉摸不定,甚至將文章感情誤讀為悲傷消沉,錯誤地感知了人物形象。
并且從形式上說,此段議論附于文章的末節,被稱為“論贊”,源于司馬遷的“太史公曰”。司馬遷在《史記》中創作的這種獨特范式,巧妙地寄予了自己通古今之變和稽其興衰成敗之理的目的,同時也直接地強烈地表達了對歷史人物和事件褒貶的情感。后世文人秉承《史記》傳統,在他們的傳記文章中,多有承襲模仿,用以表達自己的思想觀點,抒發個人志向情懷,寄予自己的好惡喜樂。可以說,論贊之語,非但不多余,而且還是全篇文字的點明主旨之語,是情感的升發之處,是撐起文章結構的基柱,缺少了它,輕則使文章結構殘缺,人物形象不彰,情感不明,重則容易引起讀者對全文的誤讀。編者不知出于何種考慮,刪去此節,實則是刪去了文章最為核心的部分。
不惟如此,由于論贊的缺失而帶來的人物少年形象和作者情感的誤讀,使得后面續寫的兩段文字缺乏背景映襯和前后比照,從而在藝術感染力和情感表現力上大打折扣。
時隔十三年之后,作者續寫《項脊軒志》。而十三年之后,作者是什么狀態呢?據史載,少年得志的歸有光鄉試卻連連落第,至三十二歲續寫時已是四上南京,榜上無名,其間慘淡經營,寒窗十五載,三十五歲時才以第二名中舉。然而,之后三年一次的會試,次次遠涉千里而去,一連八次都是落第而歸。其間二十九歲時魏氏亡,逾年女兒如蘭夭折,四十三歲時又失子,時隔一年,又失去了伉儷情深的妻子王氏。且不說續寫本文時作者自己還未可知的人生命運,就這十三年間的失女喪妻的哀痛,加之仕途的蹭蹬,就足以把歸有光長期拋棄在人生的荒江僻壤之上,足以把一個壯志少年消磨成唏噓無奈心死如灰的失意者。
人生的坎坷磨難,刻在一個人的心上,也行見于日常的言辭行為與文章的字里行間,因而從續文中我們可以明顯感覺到作者文風的變化,比之前文更簡短更淡然,不再有細致入微的人物景物形象刻畫,更不再有“令人長號不自禁”的強烈直露的情緒表達。筆意簡淡,平直而敘,看似無意為文,而平靜的文字下,卻依然涌動著強大的情感暗流。這種強烈的情感表現固然得益于作者含蓄精煉的文字表達,但是如果缺少了與當年意欲振興家業少年壯志豪情的對比,缺少與前文人生經歷的峰起谷落的比照,那么作者抑郁蕭索的身世之悲將何由表現?其簡淡平直的文風變化將何從理解?一切的少年壯志慷慨意氣,當時只道是尋常,誰能想,造化弄人,十年一夢,曾經的壯志消磨,意氣云散,只留下庭樹、敗屋、星星鬢發……物是人非事事休,沉痛到連眼淚也沒有了,令人掙扎得連想法都沒有了。雖心中有萬千沉痛,也只是寥寥幾句敷衍心情而已,“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悲劇的深沉,由此而來。
明王錫爵云:一篇《項脊軒志》“無意于感人,而歡愉慘惻之思,溢于言語之外”(《歸公墓志銘》)。因為生活本身的安排有時比文學更有感染人的力量,更有藝術張力。而一段論贊,雖寥寥數筆,但呼應結文,前后勾連,卻是灑向空枝見血痕。
李商隱詩云“傾國宜通體,誰來獨賞眉”,賞美人若此,賞美文不亦若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