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燕


攝影師尼克·托賓(Nick Turpin,下稱托賓)已在歐洲各地開辦過幾十個街頭攝影培訓班,沒有哪個地方像在法國巴黎那樣困難。在這里他的學生常常遭到不愿被攝入鏡頭的步行者的憤怒指責。
“我不得不出來解圍,有時簡直是把他們‘救出來。” 托賓說,“我的學生們喜歡用長焦鏡頭,并且來回變焦和調整構圖,這樣一來拍照花的時間當然更長,(被攝入鏡頭的)行人們就會很火大。”
已有20年拍攝經驗的托賓早已掌握了拍照不引人注目的技巧:使用小型徠卡相機是秘訣之一,在拍攝中適時微笑化解被攝者緊張的情緒也是個好方法。在法國這么做尤為重要,因為該國是世界上隱私保護最嚴密的國家之一。法國民法第九條稱:任何人都享有其私生活受到尊重的權利。然而,很多街拍攝影師發現,因為立法者拒絕清楚地定義何謂隱私,這一法令往往靠法官們自行解釋。
法國曾成就了一批街拍佳作,亨利·卡蒂埃-布列松、維利·羅尼和羅伯特·杜瓦諾等人的法國街頭攝影名作至今仍激發著攝影師們對街拍的熱情。然而,在民法第九條出臺至今的23年間,法國的街頭攝影幾近絕跡。
“當今的法國人似乎都知道他們擁有自己的肖像權。”托賓說,“在我看來,這一法令已經影響了整個法國的文化,迫使攝影師們撤出街頭攝影的陣地。我認為展現在公共場合的人生百態應該屬于公共記錄的范疇。就像在英國,我常在街頭拍照,然后用這些照片辦影展或出書。我的理由就是,這些都是我親眼看到的。”
即使在隱私法并非如此嚴格的國家,面對警惕性越來越高的公眾,攝影師們也發現街頭攝影變成了一件困難的事。一旦發現拍攝公共建筑或警察活動的攝影者,執法者就會出面制止,甚至下逮捕令。越來越多的人不愿在街頭被拍攝,以免他們的形象被拍攝者在Facebook 或Instagram等社交網絡上公開。
在法國,攝影者和被攝者的沖突表現得尤為突出,但相關法律卻含混不清。2008年,當一位法國婦女反對攝影師弗朗索瓦-馬利·巴尼耶(Fran?ois-Marie Banier)在他的書《失措》中用有她形象的照片時,法院站在了攝影師一邊。判決稱,一旦某張照片有助于思想和觀點的交流,基于這一民主社會“不可或缺”的特征,個人肖像權就得讓步。
法國律師、攝影師丘耶勒·沃汝格(Jo?lle Verbrugge)在他的博客“法律與攝影”中探討攝影權的問題。他寫道:“在這個特定案子里,鼓勵攝影師進行自由的藝術表達比保護個人隱私更重要。”
然而,在2012年11月另一場攝影官司中,法庭的裁決意見卻大相徑庭。裁定認為,如果某人被攝入鏡頭,他/她就有權向攝影者要求補償。這一案例發生在新聞主播克萊利·夏莎爾和法國小報《當時當地》之間,裁定支持夏莎爾的維權要求。這一裁決意味著即使在公開場合拍照,攝影者也須得到被攝者的許可。
當然,托賓也承認,在公共場合拍攝他人可能給當事者帶來意想不到的后果。
“我有可能拍到一對非正當關系的情侶接吻,但如果他們當街接吻,這是他們自己選擇在公共場合冒險,這不是攝影者的責任。然而,當我為商業用途攝影時,我很注意不讓被攝者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成為宣傳某個產品的工具。這是我工作的底線。”
在英國,政府允許私人公司開發公有土地建店經商,營業者有一定的控制權,可以決定誰可出入這些場所。托賓說:“在一些看似公眾場合的地方,比如商店和咖啡廳,大家可以自由進出,但地產是私人的,也就意味著你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最常見的限制就是你不能在那里拍照。”
盡管隱私法在英國還沒有那么嚴格,至少目前還沒有,但攝影師們已經開始為此捏一把汗了。以街頭真人實景為主要題材的攝影師馬丁·帕爾(Martin Parr)說:“所幸的是,我們現在還可以在街上拍照,人們在情理上有權拒絕被攝入鏡頭,但這一權利還沒有上升到法律的高度。”
據美國國家新聞攝影師協會(簡稱NPPA,成立于1946年)法律顧問奧斯特瑞徹·奧斯特瑞徹(Mickey H. Osterreicher,下稱奧斯特瑞徹)介紹,在美國的情形也是如此。“因為種種原因,大家都對拿相機的人越來越戒備了。比如說,警察和保安們就經常阻止別人拍攝建筑物或者他們在工作的場面。”在某些情況下,攝影師還會因此被捕,通常是被指控有不當行為。
奧斯特瑞徹說:“從原則來說,拍照前征求當事人的同意,這是基本的禮貌。但是,在街拍中,當看到一瞬即逝的場景時,沒有人會想改變那種自然的動態或毀掉千載難逢的機會。”
美國攝影師安迪,對此也有自己的見解。他認為,公開場合與私人場所一度清晰的行為界線已不復存在。1960年代,人們出門戴帽子手套,不在公共場合說粗話,彼此彬彬有禮。如今不同了。
變化了的還有媒體。如今的互聯網能把一個人的私生活頃刻置于大眾眼前,自然而然地,人們學會了提防侵犯隱私的行為—對街頭拍照的人示以敵意是最簡單的表達不滿的方法。
“這種敵意理性嗎?禁止街拍合法嗎?—都不。”安迪說,“有諷刺意味的是,一方面我們在公共場合更加放任地展示自己粗俗、野蠻、下流的一面,好像不在意誰在看我們。另一方面我們依然對自己的榮譽、隱私和個人尊嚴非常在意,特別是當有人把這些東西拍下來的時候。”
2012年,法國新任文化部長安瑞莉·菲里佩提(Aurélie Filippetti)稱,她會考慮廢除民法第九條。在接受《波爾卡》(Polka MAGAZINE)雜志的采訪時,菲里佩提女士說:“這項禁令剝奪了大批專業攝影師與我們的后代一起分享他們視野的機會,這是不能接受的。沒有攝影,我們將成為一個沒有文化和歷史,沒有臉孔的社會。相對于互聯網世界的自由,現實中的這種限制讓人難以接受。如今成千上萬的照片在網上流傳,大家并不知道這些照片是怎樣拍攝、在什么情況下拍攝的。這種限制還意味著我們的社會不能再產生卡蒂埃-布列松和約瑟夫·寇德卡這樣的大師。如果生在當代,他們根本無法工作。想到這點真讓人難以忍受。”
來自德國的托拜厄斯(Tobias)對此評論道:“雖然我不知道菲里佩提女士會如何處理這個問題,但我為她的立場叫好。我建議她和歐洲其他國家的同行一起探討這個話題。如果一位高官認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沒準其他官員也會有這個領悟。我們需要立法,需要白紙黑字地確認公開場合的攝影作為一種藝術合法存在。攝影不該是罪。”
在德國,關于隱私的法條之嚴比法國有過之而無不及,要在不違法的前提下拍張有點意思的街頭攝影照片,幾乎是不可能的。有攝影師指出,如果現在的情形持續下去,我們的后代就會被剝奪看到大眾真實生活影像的權利。他們有的將只是電視節目和電影,情節是虛構的,畫面是擺拍的。
法國律師、攝影師佛布魯根(Verbrugge)女士說,立法者未必愿意作足夠的準備來具體定義何為隱私,因此她不認為限制攝影活動的法條會很快改變。對在法國從事街頭攝影的攝影師如托賓等來說,這一僵局使他們的攝影工作舉步維艱。
定居法國的托賓說:“我正準備出一本關于法國的畫冊,30多年來沒有人做過這樣的東西了。我計劃在世界各地出版這本書,除了法國。到時候,英國多佛爾的人可以買到它,法國加萊的人卻看不到。想想這兩個城市不過隔著20英里長的隧道,我覺得現在這種局面實在不合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