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賦漁

朱子安到仙鶴觀的時候,正一道長正在院子里煮茶。
仙鶴觀在仙鶴山上,山就在子安學(xué)校的后面。子安有時會過來跟正一道長說說閑話。到了吃飯時,偶爾還會叨擾道長,吃一碗素食。不過因為要寫《孟子時代札記》,這一年多,來得確是少了。
或許因為是個雨天,山上看不見一個行人。進(jìn)了混元殿,里面也是一片寂靜,子安朝手持乾坤圈的太上老君行了禮,抬腳進(jìn)了后面的庭院。庭院的中間是一個敞亮的八卦亭,亭子中間是個茶案,雨簾的背后,正一道長俯著身,正在煮茶。看到子安撐著傘從石板路上走過來,道長輕步走到飛檐底下,含著笑,拱手行禮:“朱老師,好久不見了,今天下雨,還有雅興上山。”子安道:“道長好啊,雨天清靜,正好來請教。”說著,進(jìn)了亭子,把雨傘收了,抖一抖,在廊下靠柱子放下。
道長請他在對面坐下,用一只木夾從沸水里揀起一只小瓷碗,倒上茶:“上個月我去了一趟湖州,在顧渚山里采了一點紫筍茶,你嘗嘗,看看這味道還行?”子安把茶碗舉到鼻下,輕輕一聞,笑道,陸羽都說好的茶,道長采得來,讓我這樣的人牛飲,白白糟蹋了。正一笑道:“朱老師是行家,不要自謙。”兩人寒暄已罷,子安嘆口氣,對正一道:“有件事還要請道長指點。”
子安已經(jīng)多日睡不好覺了。昨天晚上入睡算是早,誰知道,到半夜,像有個什么尖利的東西,刺中了心臟,陡然的疼痛,把他從夢中驚醒過來。子安坐起來,找了一杯水喝下去,感覺那刺痛的東西拔掉了,然而還留下了傷口,那傷口牽扯不得,不能動。子安就靠床坐著,用手輕輕壓著胸口,緩緩地呼吸。慢慢地,那傷口的痛淡下去,變成一種彌漫的不適。
才是后半夜,子安已經(jīng)全無睡意。
這種可怕的情形,已經(jīng)是第三次了。在第二次發(fā)生的時候,子安就有了一種對猝死的恐懼。子安先去了市立醫(yī)院,醫(yī)生詢問半天,拿聽筒聽了,也做了心電圖,說,還好,植物性神經(jīng)紊亂。沒有大問題。放松放松,說不定就好了。雖然不能有個確切的判斷,醫(yī)生倒開了不少藥。又建議子安在身上背一個什么東西,做二十四小時的監(jiān)測。子安取了藥,沒肯背那個東西,怕被家里人知曉了,弄得滿城風(fēng)雨。
只吃了兩天藥,頭又變得暈了。細(xì)看了藥上的說明,每一樣的副作用都不小。是藥三分毒,特別是西藥,來得猛。子安心里不踏實,自作主張,把藥停了。果然,頭不暈,胃口也好了許多。然而這心里頭,總隱隱有不適感。
人到中年,不自覺地對身體就懷有了一種小心。這種心態(tài),在幾年前還不曾有過。那時候,即便有個什么不舒服,不去理它,過去就過去了。可是年近四十,只要哪里有個疼痛不適,立即就會放大了想,最后總要想到不治之癥上。更何況,這次碰到的,是一種猝死的可能。子安不敢大意。思來想去,又到金陵中醫(yī)院掛了名醫(yī)堂的號。
給子安看病的老先生七十多歲,神色慈祥,說話慢條斯理。他搭了脈,看過舌苔,說:“你這是憂思過度,使心神不能自主,發(fā)為怔仲。給你針灸幾次,會有所緩解。只是心病還得心醫(yī)。你要把胸襟打開,不要太過勞累。”
老先生的話讓子安連連點頭。
細(xì)想起來,要說有什么堵心的事,也說不上。然而這段時間以來,的確是十分的煩悶。春節(jié)前,學(xué)院的院長,幾次找他談話,請他出任副院長。子安是盡力推辭的。因為從原先的報社來學(xué)校,就是想躲進(jìn)小樓,不問窗外之事,正經(jīng)做點學(xué)問。當(dāng)了副院長,必定要四方應(yīng)酬。不過,若是過分堅持,又會惹院長不快。而且,到學(xué)校將近十年,還一直是個副教授。評過幾次,都被打回。這也是因為子安不肯應(yīng)酬。若是當(dāng)個副院長,教授的事當(dāng)會迎刃而解。不止于此,院長跟他推心置腹,說,職稱還是小事,申請省級國家的課題,也要容易許多。課題是什么?是錢。我們做人都清高,但也不必跟錢過不去。子安想想有理。雖然總跟自己說這樣那樣不在乎。可是上不了教授,申請不了課題,在高校這個環(huán)境里,還是十分地沒臉。子安應(yīng)承了下來。誰知道,隨之而來的,就是各樣的會。有院里的,有學(xué)校的。還有迎來送往。院長、書記等班子成員,個個樂在其中,子安卻十分地不習(xí)慣。只能是硬著頭皮往前。每次回來,子安都有點悶悶不樂。
再有,手上寫的這本《孟子時代札記》,準(zhǔn)備了四五年了,動手一年多,才寫了一半。進(jìn)展慢倒不怕,只是近來對自己寫這書的意義有了懷疑。要說內(nèi)容,都是史書上有的。古人寫得生動明白。自己只是通過一些細(xì)節(jié),把看似不相關(guān)的人和事,勾連起來。看起來頗有意味。然而這意味,到底算是學(xué)問,還是文學(xué)?做事其實就要一股呆勁。一懷疑,立即就擱下筆來。
兩樣事一鬧,子安就有些迷茫了。
針灸過后才十來天,又發(fā)生心悸。子安就很緊張。他想,要是真有個什么病,也好。該治,該不治,至少自己心里明白,做什么也有個準(zhǔn)備。怕的是不知覺的時候,陡然就沒了。子安一邊想,外面漸漸透出了亮。先是鳥兒不住地鳴叫,接著,人聲起來了,鳥鳴消失。隨后就是車子聲、機(jī)器聲,完全進(jìn)入到嘈雜紛亂的白日時光了。不用去看,只是聽,就知道一天到什么時候了。時間的節(jié)奏是如此分明。然而這樣的常識,以前竟絲毫沒在意過。子安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活在精神世界當(dāng)中的人,肉體呢,只是一個工具而已。老子說:“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現(xiàn)在,這身體真成了心頭大患。想到老子,子安立即就想到了正一道長。
正一道長是真有道行的。據(jù)說連外省的官員也常會過來問個禍福。子安跟道長的關(guān)系當(dāng)然說不上有多近,只是熟悉。第一次見面,子安就說:“道長這‘正字好。字形里有‘上,有‘下,有‘止。上為天,下為地,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安。天、地、人都全了。這‘一就不用說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好啊。”正一道長聽了十分的歡喜,對子安自此就有些高看。每次子安來,都要請他喝茶。
道長領(lǐng)了子安進(jìn)到后面的三清殿。子安在玉清元始天尊前行了三叩禮。正一道長讓他在一張案桌前坐下,給他起了一卦。正一起卦用的是蓍草古法,相當(dāng)?shù)姆睆?fù)。子安完全沒看出所以然。
正一的面色從凝重慢慢變得舒緩,抬頭對子安說:“是‘觀卦。這卦面上的意思,你是明了的。也不用我多說。你看,觀卦,上為風(fēng),下為地。風(fēng)行于大地。現(xiàn)在你抑郁不得志,不要緊,是時機(jī)未到。你只要今年再多做幾件善事,不只是‘君子無咎,沒有憂患,而且一定會大有作為。你這印堂上,像是飄了一層浮云。這是因為今年你命沖太歲,前有難關(guān)。這個難關(guān),你若是沖過去了,你有二十年的鴻運(yùn)。”
子安道:“沖這個難關(guān),道長可有什么辦法?”
正一道長略一沉思,說:“除了萬事加倍努力之外,你回去后,買三條鯉魚放生。記住,要親手放。”子安點點頭。
子安第二天一早就去了小區(qū)的菜場。子安很少去菜場。正一交待,鯉魚須得自己買。賣魚的攤子是一溜兒的塑料水池,里面挨挨擠擠著各樣的魚。問了好幾家,終于找到一個賣鯉魚的。
賣魚的是個胖大女人,正忙著給顧客稱一條肥大的鳊魚。稱過了,拿一把鋼絲刷子的柄,兩三下打在魚頭上,砸昏了,刷刷刷,幾下子,就把魚鱗褪了,然后一刀剖了肚子,掏出內(nèi)臟,拿水籠頭一沖,裝進(jìn)黑色的塑料袋,遞過去。
“請問,有沒有鯉魚?”
“有。要幾條?”
“三條。”
“好。師傅你等會兒。我這里還有幾條黃鱔要?dú)ⅲ瑲⒑昧司徒o你拿。”
女人一雙胖手,倒十分地靈巧,抓了一條黃鱔,往一塊木板上一按,木板上倒釘了根鐵釘,她把鱔頭釘在了木板上,左手拉著鱔尾,拉直了,右手拿把小刀,用力一劃,剖開了。然后拔起來,掏了內(nèi)臟,在水盆里一抖,塞到袋子里。一眨眼的工夫,五六條黃鱔就宰殺洗好了。
“魚要多大的?”女人抬頭問子安,眼神里還帶著殺戮后的余威,子安不禁悚然一驚。
“多大的?”女人又問。子安囁嚅道:“大一點,大一點的。”
賣魚的女人拿了個空水桶放在秤上,稱過了,彎腰從水池里捉出三條鯉魚,扔到水桶里。魚離了水,活蹦亂跳。秤的數(shù)字也就不停地跳動,停不下來。女人隨手操起一柄刀,反過來,就要用刀背砸那條跳得最厲害的大魚。子安連忙喊:“不能砸。”女人停下來,詫異地看他。
“我這是買了去放生的。你不要動它們。”子安說。
“噢,放生的。”女人耐著性子等魚靜下來,看了斤兩。子安把帶過來的水桶遞過去,女人抓了魚,嗵嗵嗵,扔在里面。子安沒來得及說什么,那條大魚的好幾片魚鱗已經(jīng)在桶口上碰掉了。女人拖了水管,往水桶里放水。子安心中暗悔:若是讓她先放好水,再把魚扔進(jìn)來,那條大魚,也就不會受傷了。
子安拎了魚出去,一路經(jīng)過水池旁上的一張一張木案子。案子上擱著新剁好的大魚段子,只有段子,沒有頭尾。魚段子一塊一塊地排著,上面滲著紅色的血。
子安從來沒有這么驚惶地離開菜場。
我是在東水關(guān)遇見子安的。我站在城墻的頂上,很遠(yuǎn)就看到他拎了只紅色的塑料桶,斜著身子,吃力地往河邊走。
我已經(jīng)從電視臺辭職了,正四處找工作。還是子安在報社的時候,我跟他一起參加過幾次新聞發(fā)布會。本來也就是相識而已,后來聽人說,他把“趕場子”的紅包,都捐給了孤兒院,才主動與他結(jié)識。子安從報社調(diào)去大學(xué)的時候,我們還一起吃過飯,給他祝賀。
我站在城墻頂上,操縱著一根長長的大搖臂。鐵的長臂抓著一架攝像機(jī),正從空中俯下身,拍一個彈古琴的老先生,教一群孩子讀《論語》。大大小小的人都穿著漢服,在東水關(guān)的明城墻上,或坐或站,頗有點孔子帶著弟子,“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的味道。這是我的創(chuàng)意。我沒有工作,原先電視臺的同事接到一個學(xué)校宣傳片的活兒,讓我?guī)兔Γ瑨挈c小錢。
子安拎一個水桶做什么?我很奇怪。我把搖臂交給一旁的伙伴,從城墻上下來,找子安。
“啊,有若。”看到我,子安放下手里的水桶。
我陪子安在秦淮河的水邊上坐下。
“怕是有一年多沒見了吧。”子安說。
我們就在秦淮河邊上坐著。說話有一句,沒一句,并不熱烈。我們的心情都不好。我們坐著,看秦淮河里偶爾經(jīng)過的游船。
秦淮河像條腸子,彎彎曲曲穿越了整個南京城。因為城市改造,多處都被切斷了,成了死水。如果要看這城市病得有多厲害,只須看看這消化不良的秦淮河。不過因為年年用自來水沖,現(xiàn)在的臭倒是可以忍受了。
我看了一眼子安水桶里突然翻騰的鯉魚。
子安也看看魚,打算放它們出去。他說,鯉魚啊,你走吧,走遠(yuǎn)點,過個好日子。不要再被人捉到了。子安把手放到水里試試水溫,好像怕魚兒不習(xí)慣。手沒有抽回,忽然看到靠岸的水草里,飄著一條死魚。再往遠(yuǎn)處看,又有幾條。
子安皺著眉頭。
我看看水。水是綠的,并不是澄澈的綠,而是渾的綠,像貼了一層半透明的塑料膜。魚怕是在里面呼吸不過來,被悶死了。
城墻上有人在喊我。拍完了。穿著漢服的孩子們從城墻上跑到下邊的公園里,又跳又叫。我對子安說:“你要么還是去玄武湖吧。我聽好幾個人說,他們都到那里放生的。說玄武湖通長江。”
子安聽了我的話,叫了輛出租車,拎了鯉魚去玄武湖。子安是在車上接到丁堯的電話的。
丁堯是子安以前在報社的同事,照片拍得好。因為大家都是同城的記者,我也認(rèn)得他。丁堯最近出了一本有關(guān)民俗的攝影集,他送了我一本,在扉頁上簽了他的名字,如果我不知道他叫丁堯,就完全不認(rèn)識那兩個字。幾天前他就約子安,到崇正書院商量新書發(fā)布的策劃。子安本是要推的,可是丁堯催得緊。這本書雖然是自費(fèi)出版的,丁堯卻很重視,一定要搞出點聲響來。今天約了好幾個朋友,專門商量。
子安說,我馬上到玄武湖。你們先談,不等,不等,午飯前必定是能到的。丁堯笑罵道:“你個小腳老太,磨磨蹭蹭,大家等你一個,中午這頓飯你請。快來,快來。”子安說:“好好好。”
解放門門里是雞鳴寺,門外是玄武湖。
出了城門,滿眼都是各色的野花,恣意地沿著明城墻向遠(yuǎn)處鋪展開去。春意像是對這里特別的眷顧,讓它們隨意地開,有多大能量釋放多大的能量。甚至從馬路下到玄武湖的路磚的縫里,也開出了小花。讓你走每一步都要小心。
一位光頭的老人,踩在梯子上修剪路旁的樹枝。子安走過去,請問他哪里有船。子安想把魚放到玄武湖的中心。從菜場,到秦淮河,再到玄武湖,走了這一路,這幾條鯉魚在子安心里的分量慢慢加重了。他要妥妥帖帖地安頓好這幾條魚。魚在水桶里也是安安靜靜,好像曉得子安的心意,知道自己有救了。
老人頭是光的,卻有一把花白的胡須,笑瞇瞇的一張臉上滿是皺紋。他從高處看了看子安拎著的水桶里的魚,停下手里的鐵剪問道:“小伙子,你是放生的?”
子安一笑,已經(jīng)四十歲的人了,還小伙子。“放生的。玄武湖的水好,又通長江。我想找條小船,到湖中央去放。”
“阿彌陀佛。”老人念了句佛號,又咔咔剪了兩下樹枝,退身下了梯子。
“小伙子,不要在這里放。你今天放下去,明天就被人撈走了。這哪是什么玄武湖,是管理處的養(yǎng)魚塘。隔三岔五就用網(wǎng)來拖。你是積德行善。要是魚放下去,一轉(zhuǎn)眼,又被他們撈去吃了,吃掉是小事,你了不掉愿是大事。”
“聽人說,都來這里放的。”
“放的人是多。又被撈走啦。我是吃齋的。”老人用手指指山上的雞鳴寺。“我跟他們說,這是人家放生的魚,不能捉,會遭報應(yīng)的。他們怎么說?‘我們還放魚苗呢。他們放了,該積的德積了。我們不信這個。信有,不信就沒有。”
“我告訴你啊小伙子,放生好。魚有靈性啊。你譬如說黃鱔。黃鱔好活。我也是到湖心放的。你說怎么著?黃鱔放下去,不馬上走,一個個直著身子立在水里,頭冒在水面上,等我的船劃走了,才沉下去。你說奇不奇?還有烏龜。烏龜是最有靈性的了。放下去,它不走,它跟你船的后面,游了好遠(yuǎn)才走。它是不舍得,要送你啊。你說,這么有靈性的東西,他們就開著機(jī)帆船,用網(wǎng)一趟又一趟拖。蝦子、螺絲都要。”
“不要在這里放。要放,放到長江里。”老人扛了梯子,朝子安擺擺手。
子安拎了魚桶往回走,心里既煩躁,又惱怒。
長江就遠(yuǎn)了,一時半會去不了,丁堯催得又急。子安想了想,只好拎著魚桶先去崇正書院。
崇正書院在清涼山上。從山腳到書院有幾十級臺階。子安提著水桶,十分地吃力。進(jìn)了書院,丁堯一眼就看到了,迎出來。丁堯四方的一張白臉,戴一副眼鏡,下巴上留著短須。看起來既斯文又粗野。也許這正是他刻意打造的效果。看到子安拎了幾條魚來,丁堯立即叫起來:“讓你請客,你真自己帶了魚來。”子安臉色微變,說:“不要瞎講,這是放生的。”
“該打,該打。”丁堯立即用手輕輕打了自己兩下耳光。
書院大廳里放了一張長桌,已經(jīng)有幾個坐在那里喝茶。都是熟人。每個人面前都有一本新書。子安坐下來,把魚桶放在腳邊。還沒來得及翻面前的書,老愚就問:“子安,你放生怎么把魚拎到這里了?”老愚是個書法家,禿頭,留著及胸的大胡子,雖然還不到六十歲,胡子倒斑白了,顯老。顯老,老愚倒高興。處處都擺出老氣橫秋的樣子。
子安簡略說了經(jīng)過。容易動怒,或者裝得易怒的詩人談玄一拍桌子:“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誰要是殺了人,是兇手,是殺人犯。可要是有人把水污染了,把空氣污染了,把土地污染了,把成千上萬的人慢慢毒死,他就不要緊。他說不定還是模范企業(yè)家。”幾個人里面,談玄跟子安算是最要好的。談玄喜歡說過激的話,往往不給人情面,看到不合眼的,就跟人抬扛,容易得罪人。
這一次,老愚倒贊同談玄的話:“談玄這句話說得有點道理。你到醫(yī)院去看看,到處都是癌癥病人。以前哪有這么多?我看,要么毒死,要么餓死。”
聽到癌癥兩個字,之安心里一驚。立即又想到自己的“怔仲”之癥。當(dāng)即附和道:“對對,你看我,最近這段時間,心臟就不好,心悸。環(huán)境污染到這個樣子,真是沒法了。”

丁堯說:“空氣可能污染肺,食品污染胃,你心臟怎么的,跟污染有什么關(guān)系。我說子安,你也扯得太遠(yuǎn)了。你們啊,不要在這里危言聳聽。”
“丁堯,你這就不懂了,這心臟啊,跟污染還真有關(guān)系。”坐在子安斜對面的錢松林接話道。錢松林是《春水》雜志的主編。《春水》原本是全國有名的一本純文學(xué)期刊。幾年前辦不下去,承包給了錢松林,錢松林把它改成了一本介紹明星的娛樂雜志。大家把目光都聚到錢松林身上。錢松林慢慢從脖子上解下早該解下的大紅圍巾說:“人的心臟本來是正常的。因為身體里吸收了各種毒素,身體就要應(yīng)急反應(yīng),要排出來,跟毒素作斗爭,這個時候,心臟就要起動,用更大的功率工作。你想想,要是心臟一直超負(fù)荷運(yùn)轉(zhuǎn),能不出問題?”聽了錢松林的話,大家先是一怔,繼而點頭。
趁大家一瞬間的沉默,丁堯說:“言歸正傳,言歸正傳。說我的書。子安,剛才大家議了一下,說了好幾種方案。談玄說包一條畫舫,到秦淮河上游一圈,邊游邊開發(fā)布會。你看,是不是有點意思?”
子安說:“好,如果能請到人吹個笛子什么的,就更雅了。”老愚說:“笛子是要的,還要有琵琶。再請個小姑娘,唱幾支小曲兒。那就熱鬧了。”錢松林說:“老愚,說說你就不正經(jīng)了。還找個小姑娘!好好一個新書發(fā)布,被你弄成什么樣子?”“松林,就許你自己左擁右抱,還假正經(jīng)。你看看你這雜志的封面,這跟沒穿有什么兩樣?”老愚抽出一本錢松林剛送他的《春水》,晃一晃。錢松林剛要接口,丁堯立即搶過話頭:“我看,一個笛子就行了。再多,就不雅了。多了不雅。”
形式有了,下面就是請哪幾個評論家、哪些媒體,各人給多少錢。這些就好說了。到吃飯前,大體方案已經(jīng)完備。
吃飯就在山下的“掃葉人家”。丁堯帶了兩瓶“賴茅”,說是朋友特地從貴州帶回來,不比茅臺差。談玄嘗了一口,說好。然后給自己把杯子倒?jié)M。談玄喝酒不用別人勸,也不勸別人。有人勸他,他酒到杯干,并無二話。如果看到他靠在椅子上,把那副圓圓的、徐志摩戴的那種眼鏡摘下來,不斷地擦眼淚,就知道他喝多了。子安不喝,怕刺激心臟。老愚吃素,酒是一滴不沾的。丁堯酒量不行,卻貪杯,一喝酒就人來瘋,話多,嗓門兒還特別大。酒量最大的是錢松林,可是錢松林又是個不爽快的人。每喝一杯,都要糾纏個半天。
老愚跟子安用茶杯碰碰,就算彼此敬過了。老愚說:“我倒有個想法。你不是要放生么,我看不如這樣,我們把船開到長江里,到江心放魚。只是你還要再養(yǎng)上一個星期。”子安眼睛一亮,說:“到江心放生,那是最好不過了。養(yǎng)一個星期有什么要緊。”
丁堯沒喝兩杯,臉已經(jīng)通紅,正站著,指手畫腳,大聲跟錢松林扯皮。子安拉他坐下來,跟他說了。丁堯說:“好,行。”又站起來逼錢松林把杯中酒干了。
子安到中華門城堡外面的船碼頭時,除了幾個記者,人基本到齊了。丁堯不停地在打電話催。子安說:“丁堯,你自己是報社的,怎么記者也搞不掂。”丁堯說:“現(xiàn)在的記者,不是我們那個時候。都養(yǎng)成了大爺。我跟他們幾天前就打招呼。聽說我是在畫舫上,都不肯來。我一想才知道,上了船,一時半刻下不來,他們就沒法去趕其他‘場子。還是看我面子,來了三家。兩家報社,一家電視臺。我看,也夠了。”正說著,電視臺的兩個記者到了,丁堯迎上去。看到攝像沒有扛大機(jī)子,只是手里握了個家用攝像機(jī)那樣的一個小機(jī)子,丁堯的臉一下子就拉了下來。電視臺記者到場,不只是報道,還是在來客面前撐面子。不帶大機(jī)子,表明對這個活動并不重視。
船開了。人們隔著桌子兩兩相對。桌上放了茶杯果盤。駕駛員在船頭,后面放下一面布簾,把他擋在外面。布簾前面放了一張凳子,一個長發(fā)女孩手握笛子端坐其上,遠(yuǎn)看模樣還算周正。笛聲響起,眾人安靜下來。一曲終了,錢松林的巴掌拍得最響,邊拍邊大聲說:“好,好一曲《梅花三弄》!”
先是錢松林致開場白。錢松林站起來,他還圍著他那條標(biāo)志性的大紅圍巾。
“丁堯先生歷時三年,不辭辛勞,創(chuàng)作了這部大作。毫不夸張地說,這本書,是我們南京城近年來,難得一見的好書。完成這樣的書,是需要功力的。丁堯先生就是個有功力的人。就我所知,還從來沒有人把民俗能做成這樣。這是很了不起的事。只是這一本書,我可以說,丁堯就稱得上是攝影大師。”
錢松林自己拍拍手,大家跟在后面鼓掌,掌聲并不熱烈。錢松林點點頭,無所謂地坐下去。
接著,輪到老愚。這都是事先按排好的。我們幾個人,輪番上場,把調(diào)子定下來,把人捧上去。外面請來的人就好說了。他們不說也沒關(guān)系。
老愚用手抹抹禿頭上的汗:“我看,這是一本奇書。怎么說是一本奇書呢?它的確是一本奇書。這照片奇。這書做得也奇。奇是好啊。多少好書都是奇書。你看,中國歷史上多少奇書?只有奇人才寫得出奇書。所以我說呢,這是一本奇書。”
談玄很不滿意地瞥了一眼老愚,說:“我就不說這本書了。只要有鑒賞力的人,只要翻一翻這本書,只要看一幅丁先生拍攝的照片,沒有不被它打動的。這本書看起來是民俗,其實是人。你看這一張張臉,這是飽含著淚水與滄桑的臉,是充滿生命張力的臉。可是在這些臉的背后,是丁先生的臉。只有有大愛的人,才能拍出這樣的照片。只有肯擔(dān)當(dāng)?shù)娜耍艜某鲞@樣的照片,只有懷著高度歷史使命感的人,才會拍出這樣的照片。所以,請大家也要記住這張臉。”談玄把丁堯推到面前。丁堯連連拱手,稱不敢當(dāng)。大家又鼓掌。
子安站起來:“丁先生用照片記錄了一個個民俗。民俗是什么?是信仰,是心靈的寄托。我們的先人們,他們會用什么樣的手段來排解內(nèi)心的痛苦?來跟天地鬼神溝通?民俗就是他們的方法。這種方法代代相傳。可是在今天,我們已經(jīng)丟了,忘了。現(xiàn)在,我們有了這本書,我們就重又找回了祖先留給我們的方法。”
子安說完,坐下來。掌聲還是相當(dāng)稀疏,像是在應(yīng)付。子安喝口水,低頭看水桶里的鯉魚,以免和不相干的人的目光對接。他的話聽起來,更像是在闡述他自己對放生的理解。
發(fā)布會繼續(xù)著。有的人一句不肯講,看要輪到自己了,就跑到船頭去裝著看風(fēng)景。有的人站起來就不肯坐下,借這個機(jī)會夸耀自己。畫舫行到下關(guān),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深色的秦淮河水與渾黃的江水匯聚在一處。眼前敞亮開闊起來。所有人都不說話,朝窗外望去。江水撲打著船舷,發(fā)出嘩嘩的聲音。一陣江風(fēng)吹過,帶來一種潮濕魚腥的味道。畫舫擺動著,人也隨著船身輕輕搖晃。浪不大,可是能看到一股股激流在水面之下不斷地涌動。
丁堯拉開一直擋著的布簾,布簾的后面,放滿了水桶,里面全是魚。大家一陣騷動。丁堯伸出雙手,朝下壓一壓,大聲說:“這是我早上從菜場買來的。我的新書是寫民俗的。給魚放生,也是我們的民俗。我要用我的行動,來表明我對民俗的尊崇。我們要把理念,化為行動。我的新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有一種熱愛民俗的精神。今天,希望你們忘掉是我的新書發(fā)布會,希望你們記住,這是一次生態(tài)的、慈善的旅行。我們要有信仰,放生也是一種信仰嘛。大家一起來,一起動手把魚放到長江里去,讓這些放生的魚,給我們帶來好運(yùn)。”
丁堯一揮手,女孩又吹起了長笛,是《漁舟唱晚》。
人們忙亂開來,一桶一桶,把魚傳到靠窗口的桌上。窗子打開了,江風(fēng)從窗外吹進(jìn)來,每個人的臉上,既興奮,又帶著某種憧憬。
子安的心里隱隱有種不快。他沒想到丁堯竟把放生做成了一個張揚(yáng)的策劃。他是很認(rèn)真地來了自己心愿的。他本想低調(diào)做這件事,搭他的船,悄悄放掉就算了。現(xiàn)在丁堯喊了這么多人,還有媒體的記者,把放生做成了一場“秀”。等于把他對神明的禱告公之于眾了。這么大張旗鼓地做善事,是子安不贊同的。
搶在眾人前面,子安第一個把桶里的魚倒進(jìn)長江。鯉魚入水的那一瞬,并沒有立即游走,而是停在水面下,一動不動。抬了頭,像要看子安。子安嘴唇動了動,無聲地禱告了兩句。一陣?yán)藖恚~一甩尾巴,不見了。
“放魚,放魚。”丁堯大聲喊道。人們紛紛擠到窗子邊上,抓起水桶里的魚朝江里扔去,一條接著一條。扔得起勁了,就相互比試了起來,看誰扔得更高,扔得更遠(yuǎn)。畫舫走過,江面上像下起了一場突如其來的魚雨。
丁堯來回跑動著,換著不同的姿態(tài),不停地拍照。他沒有放生。他沒有時間放生。這樣壯觀的場面讓他興奮極了。
歡笑聲、叫喊聲、唿哨聲,幾乎蓋住了整個江面。從旁邊經(jīng)過的船只上的人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紛紛站到船頭上,朝這里張望。子安像是怕他們看到自己,別過臉,癡愣愣地坐著。
魚扔完了,畫舫才剛剛掉過頭,四條漁船,拖著大網(wǎng),已經(jīng)包抄了過來。子安沖到船頭上,揮著手,朝他們大喊:“你們干什么?這是干什么?那些魚,是我們剛剛放生的啊。”
漁船越逼越近,漁民們有的拉網(wǎng),有的挺著魚叉亂刺。離子安最近的一條漁船上,一個高個的中年人,一網(wǎng)兜,就撈起了一條。看上去,似乎就是子安剛剛放生的那條大鯉魚。
“你們這是干什么?”子安的聲音幾乎帶著哭腔。畫舫上的人們紛紛把頭從窗口伸出來,嘈雜地喊著,叫著。
“你放你的,我捕我的。”高個漁民的臉上似笑非笑。
丁堯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弄了個措手不及,他出于慣性,對著漁民拍了幾張照片。漁民們不在意。他們不理丁堯,丁堯也就停住了。一個好好的聚會,竟弄成這樣一個結(jié)局。丁堯的臉上露出一種訕訕的尷尬的表情。這是他不自知的。
畫舫上有人忍不住叫罵起來。漁民們不理睬,也來不及理睬。稍一遲疑,魚就跑了。他們吆喝著,招呼著,像是操練好的,動作在忙亂中顯得那樣協(xié)調(diào)有效。那些才得自由幾分鐘的魚,一條一條,又落到他們的網(wǎng)中。有不甘心的魚,躍起來,跳到了半空中,然而跌下來,還是被網(wǎng)住。
談玄知道子安難過,拍拍他的肩。子安沒有回頭,只拿眼看著錢松林用紙巾擦桌上的水。錢松林把紙握成個團(tuán),一邊狠狠地罵著,一邊朝窗外的漁船扔過去。然而沒扔遠(yuǎn),紙靠著船舷落了下去,飄在水面上,像一條腐爛了的魚。
公然的“打劫”,只有短短片刻。漁人們相互揮揮手,四條船把頭一掉,拖了網(wǎng),在叫罵聲中快活地朝遠(yuǎn)處開去。走了好遠(yuǎn)了,老愚掏出煙和打火機(jī),啪地一聲,給自己點上。這啪地一聲,在靜寂的船上,顯得格外的響。
請來的報社記者一字沒提丁堯新書的事。我是在很久之后才聽丁堯說起的。丁堯的口氣相當(dāng)?shù)牟粷M。消息刊登在第二天報紙的A8版,放在右下角,很短。我在網(wǎng)上一搜就搜到了這條消息:
《長江放生魚遭漁民捕撈》
(http://njrb.njnews.cn/html/2012-02/20/node_70.htm)
本報訊 前腳剛放生魚,后面就來了撈魚船,這是昨天上午發(fā)生在長江下關(guān)段的事情。
昨天上午10點,記者在寶塔橋東街的江邊上看到,撈魚的網(wǎng)兜、魚叉、魚竿上下?lián)]動,許多條小船在長江中心處忙個不停。而就在這些漁船旁邊,停著一艘游船。
游船上的乘客告訴記者,他們是來放生的。想到以往放生時,不少市民會在岸邊捕撈剛放生的魚,這次,他們特意租了一艘游船,把船開到了長江中心,才把魚倒進(jìn)江里。可是沒想到魚剛?cè)胨蛠砹藫启~船,不停地捕撈。他們大聲叫喊勸阻捕魚者,對方卻回答:“你們放你們的,我們撈我們的,互不妨礙。”勸阻無效,李先生他們只得無奈地離開。
放生回來的當(dāng)天夜里,子安沒有睡好。起來上廁所,看到空著的水桶,心里又一陣刺痛。好不容易睡著,突然又被鬧鐘鬧醒。上午一二兩節(jié),是他的課。
第一節(jié)課上到一半,子安忽然用手捂住心口,左手想撐著講臺,沒撐住,一頭倒在地上。
陰陽先生的字寫在一張白紙上,字是十分端莊的蠅頭小楷:
養(yǎng)貓一只。貓通靈,可辟邪。老貓最好。尋松林一片。每日辰時于林中打坐。松樹不少于一百單八棵。
子安靠在床頭把紙條細(xì)細(xì)看了一遍。又沿著原來的折痕折起來。紙條折得十分地方正。子安朝剛從鄉(xiāng)下過來的父親笑一笑:“是村后的宜觀先生寫的?”
父親點點頭。宜觀祖上就是陰陽先生。他原本在北京的一所大學(xué)教書。回來之后,他就一直在家讀書寫字。村里人對他十分敬重,平時要問個吉兇禍福,都去找他。屈指算來,宜觀已是八十好幾的老人了。
子安心臟病發(fā)作,倒在講臺上,幸虧搶救及時,性命無礙。說是心臟病,住院半個月,也沒查出個所以然,讓他回家靜養(yǎng)。回家之后,子安又輾轉(zhuǎn)了三家大醫(yī)院,依然查不出一個結(jié)果。
父親在他住院時來過一趟,又急匆匆回了老家。沒想到這次來,竟給子安帶了這樣一張紙條,還有一只老貓。
老貓是只普通的貍花貓,二十一歲,夠老的了,相當(dāng)于人的一百歲。還是子安到城里上學(xué)時,父親抱養(yǎng)的。這么多年來,父親跟它朝夕相處,到了難分難舍的地步。這次為了子安,竟送進(jìn)城來。
子安知道父親這是迷信:“爸,你把老貓給我,你怎么弄?老貓跟你也慣了。”
“宜觀先生說了,過上三個月,你就好了。到時候,我再抱家去。這回你要聽我的。你不要老信醫(yī)院。怎么說?他不還是查不出來。明朝你就同我出去找松樹林子。”
子安點點頭,只得聽父親的。不好拂他的心意。
子安從臥室出來,父親早已吃過飯,端個茶杯,坐在藤椅上喝茶。老貓卷著身子躺在離他不遠(yuǎn)的地板上。老貓已經(jīng)把這個家巡視過一圈。廚房、客廳、臥室、廁所、陽臺,都細(xì)細(xì)看過了。可能覺得沒多大意思,之后就躺在地板上,懶得動。這是當(dāng)然的,跟鄉(xiāng)下比,這六樓的房子,就像個大籠子。既沒有雞狗,也沒有鳥和蝴蝶。父親每次來,超不過一周就要回去。他說在這里接不到地氣,渾身難受。還不能串門。不像鄉(xiāng)下,早晨起來,家家的大門都敞開著。你可以隨意進(jìn)出。
子安倒在講臺上的事,在學(xué)校里引起不小的震動。本想把他樹成個典型,被子安斷然拒絕了。學(xué)校給了他一個學(xué)期的假,不安排課,讓他好好治病。子安就在家呆著。其實并沒有太大的不舒服,只是有些胸悶乏力。他本打算過些時候去練練瑜伽,沒想到父親讓他養(yǎng)貓、養(yǎng)氣。晚上躺在床上,子安思忖了一下,覺得也好。養(yǎng)貓怡情,打坐養(yǎng)氣。陰陽先生也有他的道理。
這一覺睡得不錯,子安的氣色大好。他很有興致地在老貓面前蹲下來,伸手去摸它的頭。老貓猛然向后一縮,退幾步,眼睛盯著他,耳朵朝后,尾巴豎了起來。人與貓一時僵持住。子安盯住老貓的眼睛,老貓的眼睛像多個鏡面對照后形成的深不見底的虛空。
老貓完全不認(rèn)得他了。
離開老家二十一年,子安每年都要回去幾趟。不過從來沒好好在意這只老貓。老貓只在父親喊它的時候才冒出來。平時就在村里四處溜達(dá)。村里人都認(rèn)得這只貓。看到了,就說:“啊,三先生家的貓。”拿東西喂它。它并不吃。看一看,徑自走開。它只吃父親給它的,或者自己捉。老鼠已經(jīng)不常見了,只能偶爾打打牙祭。子安去年春天回去的時候,老貓不知道從哪里捉來了幾條泥鰍,一條一條擺在門口的井邊上。父親把魚洗洗干凈,燒好了,端給它。老貓吃了兩條,就在一旁歇著,用爪子洗臉。鄰居鐵頭叔家的狗經(jīng)不住誘惑,擠過來想偷一條,被老貓一巴掌打在臉上,一聲哀嚎,逃得無影無蹤。
子安就說:“老貓這么兇!”
父親的笑里有點小小的得意:“村里的狗都怕它。它走過去,狗都讓得遠(yuǎn)遠(yuǎn)的。”
最叫人吃驚的,是老貓還會逮鳥。它會找一棵大樹爬上去,藏在樹葉里,一動不動。終于有只鳥兒過來,在它面前略略停頓一下,它一把就抓過來。所以在子安心里,是拿它一半當(dāng)野貓的。
看子安沒法靠近,父親走過來,拍拍老貓的頭說:“老貓,他是子安,是自己家的人。不是外人,是家里人。”
父親抱起老貓,把老貓的鼻子硬湊到子安的臉上:“記住,是家里人。”
老貓像是聽懂了,身體松弛了下來。眼睛里的光也柔和了許多。子安用手輕輕撫摸著它身上的毛。老貓的毛已經(jīng)失去了鮮亮的光澤。變得干燥而暗淡。老貓先是舔了舔剛剛被子安摸過的毛,又輕輕舔了一下子安的手背。父親笑起來:“老貓在認(rèn)你呢。它記得你了。”
子安高興起來,從父親手上接過貓。貓一掙扎,跳到地上,走了。父親說:“不要急。它跟你還不熟。熟了就好了。不過老貓脾氣怪。你呢,跟它也不要太親。它不喜歡人抱它,離人總遠(yuǎn)遠(yuǎn)的。”
要找有一百零八棵松樹的樹林,只有上仙鶴山。子安帶了父親從學(xué)校后門出來。老貓一直跟在后面。老貓對這樣的散步很是愉快。路邊上一點點的動靜都會引起它極大的興趣,東撲一下,西撲一下,然而從來不離開父親的視野。
走到半山腰,才終于找到一塊大一點的松林。子安的父親很認(rèn)真地數(shù)著,真數(shù)了超過一百零八棵了,才滿意地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擰開茶杯的蓋子,喝一口濃茶。
松林間有一小塊空地,長著雜草和野花。子安把頭低下來,對著一叢野菊嗅了嗅,一股雜著泥土味的花香直沖腦門。山坡朝陽,陽光照在已經(jīng)微汗的臉上,有著一種清爽的暖意。遠(yuǎn)遠(yuǎn)聽到山頂上仙鶴觀的鐘聲。鐘聲緩緩的,并不會穿透人的身體,到你身旁了,會漫過你,再朝遠(yuǎn)處飄過去,濃霧一般。鐘聲漫過老貓的時候,老貓也停下來,把耳朵轉(zhuǎn)向鐘聲的方向。子安就想,下回去仙鶴觀找正一道長喝茶,應(yīng)該把老貓帶去,也讓它看看。
父親抱起老貓:“子安,既然來了,你就在這里坐一坐,什么都不要想。看看心里是不是好受些。我到旁邊去轉(zhuǎn)一轉(zhuǎn)。”
子安點點頭,把隨身帶的一張四方毯子鋪在草地上,盤腿坐下。眼觀鼻,鼻觀心,雙手放在小腹上,手心向上,做出入定的樣子。眼睛閉上了,耳朵卻更靈敏。不只是聽到風(fēng)吹樹葉的聲音、鳥的鳴叫,甚至連山上的人語都隱約可聞。一定是有人拜訪正一道長了。道長每次招待客人的茶都不錯。不過茶具沒有老愚的考究。老愚的一套是景德鎮(zhèn)名家做的。“南藝”后街也有瓷器賣,就更差了。陳老師不知道最近可好。前次還到“南藝”去看過他。他病在床上,不要說彈琴,下地都不能了。子安端坐著,心思卻在亂轉(zhuǎn),根本無法按捺。實在坐不住,終于站起身來。
父親帶著老貓轉(zhuǎn)了回來,問子安:“怎么樣?”
“好多了。”子安說。
父親很高興:“宜觀先生說了,你這是正氣不足,邪氣內(nèi)侵。有貓在了,鬼怪邪氣就近不得身。為什么要坐在松樹底下?松樹的氣場好,剛正,它補(bǔ)人的氣。”
子安笑了。點點頭,隨聲附和父親。
父親在南京又住了一個星期。每天早上帶著老貓陪子安去松林里打坐。山林里晨練的人們,鍛煉的方式是五花八門。有拿肩往樹干上撞的,有雙手吊在樹枝上身體亂晃的,有把雙臂舞得如車輪一般的。更離奇的,竟有人不停地扯自己的耳朵,打著自己的耳光。跟他們相比,子安的靜坐完全不引人注目,而且這片松林離路遠(yuǎn),在山的深處,偶爾才會有人闖過來。闖過來了,看到有人枯木一樣坐著,也知趣地趕緊離去。
父親終于又要回去。他反復(fù)叮囑子安要每天打坐,還有,照顧好老貓。老貓不停地用爪子抓他的褲子,在他的腿間鉆來鉆去,幾乎要用尾巴圈住他的腿,拉著他,不讓他走。子安把老貓關(guān)在家里。老貓又跳又叫。走得很遠(yuǎn)了,還聽到老貓急促地喵喵的聲音。
父親不讓子安遠(yuǎn)送,子安只好在學(xué)校門口跟他揮手告別。回到家,剛打開門,一直蹲在門后面的老貓,蹭地一下,跑了。
子安哪里追得上。等他跑到樓下,老貓早已不見蹤影。
養(yǎng)了二十一年的老貓,是一定不能丟的。子安找了三天,雖然沒有找到,可基本斷定老貓還在校園里。既然在校園里,就好弄了。
子安從來沒有想到,校園里竟有如此之多的野貓。一部分是被人遺棄的,一部分恐怕是它們自由繁衍的。有肥有瘦,有大有小。子安不再去松林里打坐,他一早起來就去菜場,買一袋子的小魚。然后拎了魚,不停地在校園里轉(zhuǎn)悠。一邊走,一邊給貓喂魚。搶到魚的就躲到一邊去獨(dú)自享用,幾只搶不到的,會遠(yuǎn)遠(yuǎn)跟著他。并不靠近,很機(jī)警,有個什么動靜,立即就竄進(jìn)樹叢。子安數(shù)過的貓,有一百多只了,可一直沒看到老貓。幸好有人說看到過,才讓子安不至于灰心。
子安找貓的事在學(xué)校里很快就傳開了。熟人見到,見面的問候都是:“貓找到了?”
到中午的時候,子安袋子里的魚都分掉了。他在行政樓后面的池塘邊上,找一張椅子坐下來,看一池的荷葉發(fā)呆。夏天就這么過去了,荷花早謝了,荷葉還好,然而池塘就顯得有些落寞,連水面上的漣漪都顯得有點呆滯了。一陣風(fēng)起,幾片梧桐葉子從頭頂飄下來,落在衣襟上,子安撣了撣,下意識地把領(lǐng)口緊一緊。父親已經(jīng)打了兩次電話,子安總是說老貓很好,胸悶的程度也大大在減輕。父親就高興:“我說嘛,還是我的辦法好。”
一只褐色的大貓從冬青樹底下鉆出來,緊緊盯著子安,眼睛一眨不眨,好像他的臉上有什么奇怪的東西。子安也盯著它。這只貓顯得十分的粗野,目光也是蠻橫而沒有顧忌。子安的眼神一點也不能退縮。原本并不太信父親所謂貓能通靈的說法,可是不久前,在報紙上看到一則消息,說在美國羅得島州的Steere療養(yǎng)院,有一只名叫奧斯卡的黑白相間的家貓,竟能預(yù)測病人的死亡。它已經(jīng)預(yù)測了五十起死亡,人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它“四腳死亡天使”。這個消息讓子安對貓開始有所戒備。褐色的大貓終于沒敵得過子安的對視,懷著一種恨恨的惡意轉(zhuǎn)身離去。子安松一口氣。忽然又自嘲地笑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病,竟讓自己變得這樣神神叨叨了。
子安每天喂過貓,就在這張椅子上坐一坐。每次都有不同的貓會跟過來,在一旁遠(yuǎn)遠(yuǎn)地看他。有的目光柔和,有的目光膽怯,也有的老氣橫秋。貓與貓之間的關(guān)系,也頗為復(fù)雜。看起來都獨(dú)來獨(dú)往,可有幾只相對較親,有幾只毫無關(guān)聯(lián),有幾只呢,就常有爭執(zhí)。子安對它們的世界,是越發(fā)地感興趣了。而貓們,也習(xí)慣有這樣一個人天天來喂魚。它們幾乎每天都要來跟子安打個照面。然而一直沒有見著老貓。子安也懷疑老貓是不是已經(jīng)走出了校園,可是心里又不能放下。他沒有辦法到外面去找。他只能把希望放在這校園當(dāng)中。如果老貓真的有靈性,它應(yīng)該回來,應(yīng)該來見我。子安想。
和往常一樣,子安分發(fā)了魚,朝它們抖一抖空袋子,又往池塘邊那棵梧桐樹走去。木頭的長椅上放了一只黑色的塑料袋,里面鼓鼓的。子安沒有去管它,在一旁坐下。或許是哪一個臨時放這里的,轉(zhuǎn)一圈會回來。
子安坐在椅子上,有點奇怪。竟然沒有一只貓跟過來。他記得在池塘那邊的時候,還有兩只跟在他的腳后。那些貓們跟他已經(jīng)親近許多了,不再遠(yuǎn)離他。雖然不會讓他去抱,卻能在他的腳邊打轉(zhuǎn)了。這讓子安的心里有了一絲暖意。有時候甚至?xí)藓薜叵耄豪县埌。挥谜f養(yǎng)了你二十一年,你到我家里,朝夕相處也六七天了,說走就走了。說你有靈性,我看啊,說不定還不如這些野貓。
眼前看不到貓,子安心里有些失落。在椅子上呆坐了半天,覺得很沒味道,站起身,準(zhǔn)備走了。四處看看,也沒有人。他心里就有些疑惑,這袋子到底是誰的呢?“誰的袋子?”他問。那么,該是誰忘在這里的了。子安想。看看里面什么再說吧。
子安打開袋子,“啊”的一聲,立即把袋子扔下。里面是一只死貓。
貓是被人打死的。身上滿是血,頭幾乎都被打扁了。或許是用棍子,或許是用磚頭。
子安站在椅子旁邊,一陣惡心,又一陣的憤怒。怎么有人這么的殘忍,又這么的變態(tài)。打死了貓,還——裝在袋子里,放在椅子上。為什么要放在這把椅子上?子安一個激靈。這是給我看的。這個人,他知道我喜歡貓,知道我在找貓。這只貓,是我害死的。這個人,是仇恨我,還是仇恨貓?子安的心里忽然有一種對變態(tài)的恐懼。他四下看看。空無一人。或許,那個殺貓的人,就躲在哪個角落正看著。
子安能看出來,死了的這只貓,就是那次與他對視的褐貓。那么一只健壯粗野的貓,就這么死了。子安一度認(rèn)為,它能做這里的貓王呢。現(xiàn)在成了一個扁了頭的“死亡”。
子安拎了貓,找到校園里的園丁,借了鐵鍬,把貓在一棵玉蘭樹底下埋了。子安喜歡玉蘭樹。它在春天是第一個開花的。花直接就開了,滿枝頭都是。沒有綠葉。像把整個生命都掛在樹上。子安覺得這跟褐貓有某種相似的地方。可是褐貓死了。子安走了這一路,心里漸漸平靜下來。他下了個決心,他要找到這個可惡的人。
子安挖了個小坑,把貓埋下去。滿心的歉意。如果不是自己這么的喂貓,它就一直會離人遠(yuǎn)遠(yuǎn)的。它就不會這么輕易被殺死了。子安覺得是自己的錯。而這錯,又更讓子安增添了對兇手的怒。子安把貓埋好,雙手合十,禱告了兩句:貓啊,你來世變一只山林里的老虎吧。說完了,一想,也不好。中國差不多沒老虎了。還在茍活的虎,大部分都被關(guān)在了動物園的籠子里。那就當(dāng)個離人遠(yuǎn)遠(yuǎn)的貓吧。想到這里,心里無限悲涼。不只是為貓。子安往保衛(wèi)處走去。他要跟他們說,校園里有個殺貓的人。
自從看到了這只死貓之后,子安一直覺得后背涼涼的。總像有冷颼颼的目光在盯著。即便是回了家,也是這樣。像有個人,就蹲在樓下,在朝窗口看。
子安這一夜沒有睡好。幾乎沒睡。
第二天,子安還是買了魚去喂貓。看到貓了,他把魚都扔得遠(yuǎn)遠(yuǎn)的,如果貓叨著了,不立即走,他就轟它,趕它,讓它驚恐地逃去。子安不再想讓這些貓跟他親近了。他本不想再喂它們的,可不知怎的,一早起來,還是去了菜場。既然去了,只好又買了。子安想,這是最后一次了,不再喂了。喂了,卻是害它們。一面想,還是一面喂。只是心情格外地低落。貓們也許看到了子安的反常,沒有像往常那樣積極地跟他。走到池塘的邊上,竟然還剩下了三四條魚,在袋子里有一下沒下地跳著。子安沒有去那張平日里坐的椅子。他看了一眼,還好,椅子上空空的,沒有異樣的東西。子安嘆口氣,把袋子里的魚倒進(jìn)了池塘。看到小魚在池塘里快活地游來游去,子安又想起幾個月前放生的幾條鯉魚,心里一痛。
子安依然在校園里走動,目光探尋著貓的動靜。他比以往更想父親送來的老貓。有時候,甚至覺得那只貓和他的命運(yùn)有著某種神秘的牽連。他原本是想通過喂貓的方式,跟校園里的貓們混得爛熟了,就會發(fā)現(xiàn)老貓的蹤跡了。可是被這樣一個心懷歹念的人一攪和,完全打亂他的計劃。
三四天過去,校園里沒有任何的動靜。子安帶了點魚食,在校園里走過一圈之后,就到池塘邊上喂魚。他已經(jīng)不知道還要不要找那只老貓了。也不知道如何去找。有時候,甚至想,就跟父親明說了吧。可是每次話到嘴邊,又是說:“老貓?zhí)焯炫阄胰ニ闪掷铮玫煤堋!?/p>
子安站在池塘邊上,一個保安從他旁邊走過,跟他打招呼:“朱老師,又有一只貓被殺死了。”
子安連忙跟過去。死貓是一個女學(xué)生看到的。她經(jīng)過防空洞門口的時候,看到了貓。貓是被用刀砍死的。有一只耳朵都被砍得掛了下來。幾個女同學(xué)聚在一起,在遠(yuǎn)處看。其中一個捂著臉在哭,身子一抖一抖的。
保安用袋子裝了起來,還是向園丁借了鐵鍬,子安陪著他,找一塊空地埋了。
子安又覺得心臟十分的不舒服,沒有多說,回家了。
子安在家里靜養(yǎng)了一個星期,下樓到校園里散步。剛剛經(jīng)過門口的保安室,就被保安喊住:“朱老師,好長時間沒見您了。您來坐一下。”保安神情古怪地朝他招招手。
子安進(jìn)了保安室:“身體不舒服,一直在家里歇著。”
那個跟他一起埋過貓的保安道:“朱老師,校園里出了怪事。這段時間,連您看到的兩起,已經(jīng)有十三只貓被人殺死了。”
子安大吃一驚:“十三只?”
保安點點頭:“手段還殘忍得很。有的連頭都砍下來了。有的是把尾巴砍掉。還有的剝了皮。是個變態(tài)狂。保衛(wèi)處讓我們巡查。哪里查得到。”
一個老年的胖保安皺著眉說:“攝像頭也沒拍到。肯定是躲在暗處的角落里干的。”
“學(xué)生們都傳瘋掉了。網(wǎng)上也在講。說我們學(xué)校里有個變態(tài)狂。”
“十三只。”子安道。“有沒有報案?”
保安們笑起來:“這報什么案。殺的是幾只貓。派出所哪會問這個。”
胖保安還是皺著眉頭:“要我說,這里的野貓也實在太多。有時候叫一夜。叫得那個慘。覺都睡不著。”
子安瞥了他一眼:“這什么話。貓多就能殺么?”
“老吳,你不要瞎講。從人道或者生態(tài)的角度講,也不能殺貓的。”一個常常穿著背心在校園里跑步的保安說。
老吳不好跟子安多說,就橫了一眼這年輕的保安:“你個假洋鬼子,讀你的英語去,不要跟我裝斯文。”
子安沉著臉走出去。
老吳看子安走得遠(yuǎn)了,回頭跟幾個保安悄聲說:“你們說這個姓朱的,會不會是他干的?就他一個人整天沒事在校園里亂轉(zhuǎn),跟貓混。這段時間沒看到他,就死了十多只。”
殺貓的人沒有找到,對子安的傳言卻越傳越廣。子安走在校園里,已經(jīng)有很多人用異樣的眼光看他。
子安知道這傳聞,還是借鍬給他的園丁說的。
“朱老師,你還知道他們在背后說你?”園丁接過子安遞給他的一支“南京”煙。
“說我什么?”
“這幫狗日的嚼舌頭,說是你在殺貓呢。放狗屁。”園丁朝路邊的草叢里吐一口濃痰。
子安一驚:“怎么說是我殺貓?”
“我說是放狗屁么。”園丁說。
子安回了家。
雖然曾有過要捉住這殺貓人的念頭,可想過就算了。子安并沒有真的行動。等這人殺了十多只貓之后,子安是更為老貓擔(dān)憂了。不過他是指望保安負(fù)起責(zé)任來的。保安們自然沒有太把這件事放心上。他也問過在公安局的朋友。朋友直接就笑他了:“你還真在學(xué)校里呆迂了。殺幾只貓,什么大不了的事。要是連這個我們都要管。跟你說,添十倍的人手,也顧不過來。這段時間主要是抓酒后駕車。跟你說啊子安,在風(fēng)頭上,千萬別酒后駕車。出事了,別給我打電話。保不了。”
有次丁堯打電話過來。丁堯是報社的攝影記者。子安說:“丁堯,我們學(xué)校里有人在殺貓。鬧得人心惶惶。手段殘忍得很。你來采訪一下。”
“子安,你身體好些了沒?這些閑事你管他干嘛?最近單位派我守醫(yī)院的急診室。你別說,急診室里每天都有特別奇怪的事。無奇不有。我拍了不少好片子。有空發(fā)你QQ。你看看。”
“這殺貓的事,鬧得人心慌。你說丁堯,你們要是報一報,說不定引起重視,就把那個變態(tài)狂抓了。”
“好好好。有空聚啊。”丁堯掛了電話。
子安嘆口氣。
子安沒想到自己竟被當(dāng)成了殺貓人。這樣不行。子安在客廳里來回走著。這樣不行。怎么會這個樣子?怎么說是我?子安覺得自己已經(jīng)沒有了退路。被那個家伙逼到墻角了。
子安帶了一支手電筒,還帶了一把起子。他本想帶把小刀的。怕被人發(fā)現(xiàn)了,說不清。如果是把工具起子,要是動起手來,手里也有個家伙。萬一出什么事,還能算個正當(dāng)防衛(wèi)。
子安先去了保衛(wèi)處。保衛(wèi)處的處長是個白凈面皮的中年人,戴副無框的眼鏡。他認(rèn)識子安,也聽說殺貓的傳言。不過沒太往心里去。他知道這學(xué)校里,變態(tài)的、憂郁的人不少。有些人是不能刺激的。刺激了,出了什么事,負(fù)不了責(zé)。更何況,也沒有證據(jù)說是這個子安干的。就是干了,殺幾只貓,又不犯法。越是這種變態(tài)的人,你越要小心。所以看到子安進(jìn)來,立即陪笑站起來。
“朱老師,怎么有空來這里。”
“黃處長。啊。”子安平靜了一下口氣:“最近還有沒貓被殺死。”
“還好,還好。不多,一兩只。”
“我在想啊,這殺貓的人,能殺貓,就能干別的事。學(xué)校里有這樣一個人,是個隱患。你們保衛(wèi)處,應(yīng)當(dāng)重視。”
“對對。我們很重視。”
“我是想跟你們打個招呼,我是要查的。從今天起,我就參加巡查了。我有個冒昧的想法。你們能不能也給我配個對講機(jī),萬一有什么情況,我好跟你們溝通。”
“啊哈,朱老師,我們呢,有我們的紀(jì)律。這個對講機(jī),不好給外人啦。這個不行。你看,這樣行不行,我把我的手機(jī)號碼給你,要是有什么情況呢,你直接給我打電話,怎么樣?”
“好。”子安把號碼記在自己的手機(jī)上。
“不過,”黃處長躊躇道:“朱老師,巡查的事還是我們保衛(wèi)處來做。你在家好好歇著。要你一個老師來做這樣的事,像什么話呢?我們也不好看。我跟他們講,把這個事重視起來。一定重視起來。你呢,歇歇。在家休息。不要管。有什么呢,我們溝通,直接溝通。怎么樣?”
子安擺擺手:“你們管的事多,沒關(guān)系。”
子安走了,黃處長倒變得有點糊涂。他不知道這個朱子安是變態(tài),還是有點神經(jīng)。應(yīng)該是有點神經(jīng)。
園丁說他幾次聽到貓的慘叫。那是臨死前的聲音。根據(jù)這聲音,子安斷定殺貓人主要是上半夜動手。
校園里貓的幾個聚集地,子安是熟知的。不過因為連續(xù)的屠殺,貓們早已變成驚弓之鳥。不用說來你腳跟打轉(zhuǎn)了,聽到人的腳步,就立即遁去。偌大一個校園,原本貓影橫行的景象完全消失了。一部分移居了他處,一部分深居簡出。老貓也走了吧。子安想。園丁跟子安說過,被打死的貓里,沒有子安說的那只老貓。現(xiàn)在,埋貓的事都是園丁在做。“喂,又死了只貓。”保安就這樣喊他:“在美術(shù)系樓的西北墻角,就那個掉了頭的雕塑底下。”園丁就扛了鍬去,嘴里照例罵罵咧咧。
因為子安常給他幾支“南京”煙,有時還問他草木的事,園丁對子安倒好,有次竟從家里帶了只老母雞,一定要送給子安。子安既不敢殺,也不忍吃。養(yǎng)了一段時間,趁上次父親來,讓父親帶回了老家。父親打電話來,說這雞好,每天一只蛋。子安就很詫異:“怎么養(yǎng)在我這里,一只蛋也沒下過?”父親說:“你那里,放在陽臺上,綁著個腳,太陽曬不足,蟲子也沒一個,下什么蛋。雞要散養(yǎng),它腳要不停地在泥里扒它才快活。”
園丁跟子安說:“朱老師,我說你啊,一個文弱書生,真要找那個沒屁眼的狗日的?”
子安說:“一天找不到,我一天睡不著。說不定哪天他就把我家那只老貓給打死了。而且,你知道的,不找到他,人家就一直以為是我呢。”
園丁爬在梯子上,用老虎鉗解著一根深深勒進(jìn)樹干的鐵絲:“朱老師,你看,好好一棵樹,非要綁根鐵絲。樹長粗了,就勒進(jìn)去。長粗了,再往里勒。你看,鐵絲都包進(jìn)去了,樹的傷處鼓了一圈。樹想把這個口子養(yǎng)好,養(yǎng)得好嗎?鐵絲在里面,它養(yǎng)不好。我跟你說,看到它,我心里就疼,倒像勒著我的脖子。有人害樹,有人殺貓。要在我們鄉(xiāng)下,早被人打個半死了。”
園丁感傷的時候,竟沒有罵人。只要說到草木,園丁就這樣,像說他的孩子。子安朝他擺擺手:“我看看去。”一直往校園深處去了。
子安巡了幾夜,什么動靜也沒有。或許是貓少了,機(jī)警了,不容易下手。或許是子安的動作,引起了殺貓人的警覺。子安已經(jīng)像個老偵察員的樣子。他打量每一個人,無論是學(xué)生,還是教職員工,或者來校園里閑逛的。很多人不習(xí)慣,背地里說他神經(jīng)。最后的傳說變成這樣:“校園里有個精神病老師,專門殺貓。”“據(jù)說是沒評上教授,氣瘋的。”“倒在課堂上,后來就瘋掉了。”這樣的傳言,倒使一些人對子安充滿了同情。他們偶爾會特意從他面前走過,看他一眼。他們甚至善意地理解,他殺貓是為了表達(dá)對教育的不滿。有個學(xué)生,臨畢業(yè)的時候還過來跟他攀談。因為據(jù)說,這個精神病對學(xué)生還是相當(dāng)和藹的。學(xué)生說:“老師,你是中國教育制度的犧牲品,我們也是。”子安很愕然。“老師,我學(xué)了四年,現(xiàn)在畢業(yè)了,工作找不到。離開學(xué)校,我都不知道上哪里去。”子安道:“不要悲觀,不要悲觀。你年輕啊,工作必定是找得到的。先不要太挑。有個工作了,干著,看到好的再換。騎馬找馬。”學(xué)生說:“老師,我們都被這社會拋棄了。不可能有我們的機(jī)會。機(jī)會都是官二代、富二代的。我們,就是悲催的一代。”“太悲觀了,太悲觀了。我是過來人,只要不放棄,就會有好的結(jié)果。”學(xué)生朝他擠了個苦苦的笑容,擺擺手,走了。子安也擺擺手,想:這個學(xué)生怕是患了憂郁癥。
天氣是日漸地冷了。貓的死亡事件,還在發(fā)生。子安束手無策。人也漸漸地消瘦下去。因為大家都知道子安是個精神病,教育制度的受害者,對于他殺貓,人人心生恐懼,已經(jīng)有不少人找了學(xué)校的領(lǐng)導(dǎo)反映。
子安不知道,在別人的眼中,他就是那個他在尋找的殺貓人。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變態(tài)狂加精神病。知道了也無可奈何。但是別人對他的疏遠(yuǎn)和恐懼他還是感覺到了。有時候,他善意地朝某個女學(xué)生笑笑,點點頭,想說個什么,女生竟變得臉色蒼白,快步逃去。子安經(jīng)過幾次這樣的惶惑,也就主動離她們遠(yuǎn)遠(yuǎn)的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一步一步走到這個境地。他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逮著那個陰險的殺貓人。可是,殺貓人就如同一個幽靈。有兩次,子安聽到了貓的慘叫。他趕過去,貓死了。四周空無一人。貓的慘叫,是兇手發(fā)出的唯一聲響。
黃處長也接到了對子安的指控,只是他沒有證據(jù),不好采取什么手段,就經(jīng)常在監(jiān)控室里看子安。有時候都已經(jīng)是下半夜了,子安還一圈一圈,在昏暗的路燈底下走著,像一只關(guān)在大鐵籠子里的狼。
有一天不算晚,夜里十一點多,黃處長一邊在電腦上玩“斗地主”,一邊瞥著監(jiān)視器里的子安。原本正行走著的子安,突然站住,像聽到什么聲響,立即又飛奔起來。黃處長忙用對講機(jī)喊保安過去。
在攝像頭的死角,扔著一只還在抽搐的瀕死的貓。子安站在旁邊。保安悄悄在對講機(jī)里說:“他又打死了一只。”
看到保安過來,子安說:“我看到兇手的影子了,他跑不遠(yuǎn)。”一邊說,一邊跑過去,拿著手電朝樹叢里亂晃。保安跟著他,冷冷地看他。
兇手不見了。子安絕望地在一盞路燈底下站住,從口袋里掏出工具起子,死死地握在手上。牙咬得緊緊的。臉上的肌肉都有點扭曲了。保安打了個冷戰(zhàn),連忙掉頭回去。
保安跟黃處長說:“這個人瘋掉了。自己殺死了貓,還到處找。我看他的樣子,是自己做什么都不知道。不是夢游,就是鬼上身。”
黃處長點點頭,目光從監(jiān)視器上移開:“我看到了。”
第二天一上班,黃處長給子安學(xué)院的院長打了個長長的電話。
我是聽丁堯說,才知道子安病了。
晚上去看子安。子安請我到校園里一家叫“沁雪園”的湘菜館吃飯。跟上次在東水關(guān)看到的子安相比,他幾乎變了一個人。那時的子安,雖然看起來有點憂郁,可還是相當(dāng)年輕,風(fēng)度也好。可現(xiàn)在呢,人瘦成長長的一條,面色蠟黃,臉上的皺紋也多了,表情有點木木的,甚至有點惶惑。不過見到我,倒很高興,一直跟我說話。說放生,說到松林里打坐,說貓,說殺貓的人。
“在別人的眼里,我也許是個神經(jīng)病。”他嘆口氣,放下筷子,“女學(xué)生看到我都嚇得跑。我還是回報社當(dāng)個記者算了。”
我說:“回去不容易。我從電視臺出來,也想再找個新聞單位,幾個月了,一點眉目沒有。出來才知道,這個行業(yè)緊俏得很。我現(xiàn)在就先在一家酒店呆著,搞什么品牌推廣。說白了,就是搞點花樣,拉客。”
“有若,你說這個殺貓人怎么回事?就跟我對著干。你說他是針對我吧?”
我穩(wěn)穩(wěn)地夾了一片魚頭上的肉放到嘴里,沒想竟咬到了辣椒。我長吸一口氣,用手擦擦眼淚,含混不清地問子安:“你得罪過什么人沒有?”
“我也想過,老師啊、教職工什么的,我沒有得罪。就是有兩個學(xué)生我給過不及格。一個沒聲音,完全當(dāng)沒發(fā)生。另一個找我鬧了一個星期。說他家里已經(jīng)找好工作了,就等畢業(yè)。我這一給他不及格,耽誤他工作。你說這什么話?這兩個學(xué)生,幾乎不來上課。考試,其實題目在考前都講過,他們不來,也不問。考試呢,信手胡寫。你說我怎么弄?學(xué)生我也是不敢得罪的。你知道,現(xiàn)在我們都是由他們打分。你要求嚴(yán),好,打你不好。你說這老師當(dāng)?shù)眠€有什么意思?那好,既然沒師道尊嚴(yán),就大家混吧。可要是一點原則都沒有,我這心里又過不去。”
“嗯。我看,這兩個人你得好好留意。”
“我留意過。特別是那個找我鬧的,整一個小流氓。頭發(fā)染成黃的,火把一樣豎在頭當(dāng)中,后腦勺剃得光光的——”
我感覺腿被踢了一下。我看了子安一眼,他正說著話:“找我改成績,我沒理他。”我的腿又被踢了一下,接著,又是一下。我低頭一看,他的腿離我又遠(yuǎn)了。我就覺得詫異了。這個子安怎么回事?莫不是真的精神有了問題?一會兒放生,一會兒陰陽先生什么的,還到松林里打坐。現(xiàn)在又跟一個殺貓的什么人耗上了,這又不停地踢我,什么意思呢?
子安看我用怪怪的目光看他,停住話,也看我。“你是不是也覺得我精神上有問題?”
膝蓋處又一動,我用手一按,膝蓋處的褲子里一個軟軟的東西。我騰一下跳起來。
一只老鼠竄了出去。
一只老鼠,從我的腳上爬進(jìn)了我的褲管。幸好里面穿著厚厚的棉褲,老鼠只鉆在棉褲與罩褲之間。
我喊店主過來。店主是一個涂著白粉頗有姿色的中年美婦。
“老鼠竟都鉆進(jìn)了褲腿了,你這個店怎么回事?”
“老鼠啊?”她看看我。
我指指對面的墻腳。子安早站起身,看我指他旁邊,立即走出來。女店主拉開桌子,空出一塊地,走過去。
“那邊那邊。”子安指著墻角喊。
女店主一腳踩下去,平靜地朝服務(wù)員說:“拿只塑料袋來。”
飯自然不能吃了。子安懊惱地去結(jié)賬。女店主說:“給你打個八八折吧。本來沒老鼠的。學(xué)校里有個變態(tài)的老師殺貓,把貓全嚇跑了。”
我和子安走到門外,子安說:“不送了。”握握我的手,手是冰冷的。一陣風(fēng)吹過來,夾著塵灰,打在臉上。我趕緊一只手捂著嘴,一只手朝子安擺擺,兩人各自懷著一種莫名的煩躁分了手。
院長應(yīng)該是在我見過子安后的第三天去他家的。他帶了兩瓶“MICHEL LEON”牌子的法國紅酒,一盒茶葉。見到子安,院長吃一驚。子安的臉上好像蒙上了一層暗淡的灰氣。看人的目光,也帶著一股冷意。眼睛里原先輕靈、溫暖的光亮也沒有了。
“朱老師,看你精神不太好啊。這么長時間沒來看你。怪我。說實在的,院里的雜事多。纏著身子,離一步都不行啊。”
子安點點頭:“知道,知道,你們忙。上次我生病的事,給你們添麻煩,還沒去謝你們。”
“你不要客氣。好好養(yǎng)身體。你到醫(yī)院看過沒有?”
“看過了,沒看出什么所以然,可能歇陣子就好了。”
“我看你氣色不好,你不要掉以輕心,還是要去看看。你看,要不要我?guī)湍阏艺胰耍俊?/p>
“看沒用,幾個大醫(yī)院都去過了。”
“你去了哪幾家?”
“鼓樓醫(yī)院、軍區(qū)總院、省人民醫(yī)院,都去了,沒用,查不出來。”
“朱老師,不知道當(dāng)不當(dāng)講。我們都是老同事,又是老朋友了。我看你這精神不好。可能不是生理性的病。我說,要不然,你去腦科醫(yī)院看看,我那里正好有個朋友,當(dāng)主任醫(yī)師。反正就看看。”
子安一愣。他知道,腦科醫(yī)院是精神病醫(yī)院。看看院長的表情,誠懇動情,沒有什么不對勁。子安再想想自己,覺得也對。既然這病哪里都查不出來,說不定,真是精神性的。陰陽先生不是說“邪氣內(nèi)侵”么?
院長說:“這段時間,學(xué)校里貓的事,也鬧得人心煩。”
子安說:“我也為這事煩。有個人,變態(tài)得很,專門殺貓啊。跟貓有什么仇。”
院長說:“什么情況都可能發(fā)生。”
又閑扯了幾句,院長起身告辭:“我這就給我那朋友打電話,朱老師,你不要客氣,身體要緊。我看啊,明天你就去。不要耽誤了時機(jī)。早一天看,早一天好。”
子安點頭,把院長送到樓下。
院長又跟子安打過兩次電話,定在周一去腦科醫(yī)院,還派了系里一個年輕的輔導(dǎo)員老師來陪他。子安對自己也有了相當(dāng)?shù)膽岩伞K雷约鹤兊霉缕Я耍瑳]法跟人對話,神思恍惚,飯也吃不下。那就到醫(yī)院查查吧,也沒什么壞處。
腦科醫(yī)院的醫(yī)生,因為是院長的朋友,對子安的檢查格外地仔細(xì)認(rèn)真。檢查完了,說:“朱老師,你這個情況比較嚴(yán)重,屬于重度憂郁癥了。病到這個程度,很危險,甚至,可能你自己做什么,你都會控制不了。你自己都可能不知道。這就必須要藥物控制。我建議你住院治療。床位你不要擔(dān)心,怎么樣我都給你安排一個。你這樣,今天就不要回去了,住下來。東西讓家里人送過來。”
陪同的年輕老師趕緊說:“醫(yī)生,沒關(guān)系,我送過來。朱老師的愛人出國了,在國外。家里就他一個人。有什么情況,你跟我們院長說,什么事我們院里都會安排好。”
子安說:“那怎么行,我自己可以的,可以的。”
年輕的輔導(dǎo)員老師是個過分禮貌的年輕人。院長或許早已詳細(xì)交待過了,他硬生生地把子安在醫(yī)院里安頓下來。
進(jìn)入病房的過道口有兩道鐵柵欄。子安剛進(jìn)來的時候,正是晚飯時間,幾個人端著飯盆在過道里吃飯,說著話,一個人就把飯盆子扣到另一個人臉上,兩人立即扭打起來。醫(yī)生把子安往他房間里一推,就趕過去拉架。
跟子安同房間的是一個梳著油亮大背頭的胖胖的中年人,靠在門框上輕蔑地笑。等打鬧停下來,立即走到子安面前,彬彬有禮地說:“我是小南,鋼琴家。”他把手伸到子安面前。手的確漂亮,纖細(xì)修長,白白凈凈。子安連忙握了一下。
“你呢?”小南一挑眉角問子安。
“我姓朱,教書。”
小南嫵媚一笑:“一看就知道是知識分子。那些人——”他蹺著蘭花指指了指外面,然后又用這手指在自己的太陽穴上劃了個圈:“這里有問題。”說完,小南把自己嘴里的口香糖取出來,按在他床頭的白墻壁上。那墻上已被他按了許多,組成了一個一個音符。
小南看起來胖,睡覺倒靜,一會兒就發(fā)出了均勻的呼吸。子安躺在床上,卻是輾轉(zhuǎn)反側(cè)。他相信醫(yī)生的話。他反來復(fù)去地想,是我嗎?真是我殺了那些貓,我自己還不知道?我有精神病?真有?如果沒有,怎么想得起來要養(yǎng)一只老貓辟邪呢?這在幾年前肯定不會的。都是心悸鬧的。還放生,還到松林里打坐,還看道士,看陰陽先生。子安想,幸好這些沒有跟人講,講了,恐怕就直接送到“青龍山精神病院”了。還是當(dāng)記者的時候,他到那里采訪過。到那里,就完了。每天吃藥,把自己吃得癡癡呆呆。一輩子就交待在那里了。子安決定好好表現(xiàn)。他有點怕了。怕自己。
報案的是個退休女教師。她的兒子得了小兒麻痹癥。因為她是學(xué)校里的老師,兒子被照顧錄取在本校讀大學(xué)。她每天用輪椅推著兒子上學(xué)放學(xué)。學(xué)校里的人個個都認(rèn)得她。她跟保安說,她們樓下的地下室里,有幾只死貓,都凍在水里。
黃處長帶著四五個保安趕了過去。
“一直都是關(guān)著的。”退休老師推開地下室的門:“我下午從這里走,看到門虛掩著,我想關(guān)起來,順便往里一看,全是水,都結(jié)成了冰,你們看——”
整個地下室都被水淹了,水又結(jié)成了厚冰,厚冰里凍著四只貓。貓倒在冰里,一部分在冰里,一部分在冰外。應(yīng)該是被人殺死了,扔在地上,被水淹了,再凍住的。
水應(yīng)該是從外面漫進(jìn)來的。七八天前下了一場大雨。在靠墻的地方,放著厚厚的、用拆開來的紙盒做成的床鋪。床鋪上什么都沒有,但能看出被身體壓過的痕跡。現(xiàn)在這個紙做的床鋪,被凍在了冰里。地下室其他地方,全都空無一物。
黃處長回到監(jiān)控室,仔細(xì)地查看錄像。
在錄像里能清楚看到那人的有三次。這人看起來有點土,有點兇,四十歲左右,一米七的個子,走路外八字,戴個鴨舌帽。他不是學(xué)校里的教職工。沒有人認(rèn)識他。也沒有人跟他說過話。從錄像里看,大概在一個星期前,這人出了校門,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
學(xué)校里果然不再發(fā)生殺貓事件。有人說是那個殺貓的人離開學(xué)校了,更多的人說是那個殺貓的老師被送到了精神病院。
過了相當(dāng)一段時間,黃處長在校園里碰到子安學(xué)院的院長。說起子安,黃處長才想起還沒有告訴院長,殺貓可能另有其人,不一定是子安。
子安從腦科醫(yī)院回到學(xué)校,發(fā)現(xiàn)校園里貼滿了通緝令。
幾天前,有人在下關(guān)銀行門口持槍搶劫,打死了一個人,搶走二十萬。那通緝令上的人,是個側(cè)影,拎著個包,正急步而行。子安看看眼熟,可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剛回到家,子安就給父親打了電話。父親接到電話就問:“聽說南京殺人了?”
“搶錢。”子安說。
“抓到?jīng)]?”
“沒呢。”
“子安,你身體怎么樣?”
“我全好了。”
“我說聽陰陽先生的沒錯吧,這不是好了么。我過兩天再來南京,老貓還好吧?”
“嗯嗯。”子安支吾著,抬頭看了看窗外。校園里多了好些背槍的武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