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海燕
我們甚至于發見同一個演員不能演悲劇又演喜劇。可是這些都不過是摹仿,是不是?
——蘇格拉底
隔街,長發扣軟帽的蔚小壯看了會兒對面十層樓。
很舊,真的很舊了,看上去就像潦草度日的鰥寡老人,連過來的風都有股酸腐味。當初如日中天、熱氣騰騰,不聞游絲……曾與總部大樓比肩的勞動局大樓消失了,像個白日夢,那兒已是喧囂超市——蔚小壯收回目光。落單的十層樓,朝街外墻空蕩蕩,那塊白底藍字一路狂草的“壯志集團”招牌呢?從前,接了壯志水,泡上壯志茶,她愛拉開五樓落地雙層窗簾,看追尾車司機吵架,看街邊玩氣球的孩子,看乏了,就瞥側面鑲藍邊的招牌;自七樓垂至五樓的大標識生金閃銀,還嵌一圈灰白小燈泡,每到十八點,燈泡們騰地發亮,準時如考試鈴,犬吠衰微的深夜,它們使前省長親題的“壯志集團”日不落,光芒萬丈……“我們的壯志,我們的青春”,“開拓壯志,閃光理想”,“鋼筋鐵骨,壯志雄心”,哦,蔚小壯多么熟悉這些字眼!甚至親切!
那時,她就在壯志總部大樓宣傳部工作,那時,她走路呼呼生風,風將滿頭短發揚成狂花,那時,小弟抓耳撓腮做著寒暑假作業,并不急等新房結婚……想到四下籌錢的父親正蠶豆爆莢般焦慮,蔚小壯大步過街。這次,她專程拿錢。進對面十層樓拿錢。
買斷工齡的錢。
壯志集團破產清算進行了四年,老牛拉破車,終于算到頭了。
蔚小壯在“壯志”的工齡是六年。一年二千,六年一萬二。一萬二千塊,遣散大學畢業后的六年青春。鉆石般的六年啊!初來這個地方,她說話臉紅,看見領導老遠繞避,麻雀樣,現在,她三十二歲了,三十二歲的單身女人,懷揣老鼠猖獗的出租房鑰匙,東奔西走,見縫插筆,謀字為生。
憑什么千把人的破鞋廠倒閉,一年四千,我們試點國企,上市公司,一年才二千?為了多爭取買斷錢,有人身披條幅靜坐周末廣場,有人派盒飯招老職工同闖市政府……雖說遠離“壯志”,雖說數年未歸,可這兒風聲鶴唳,該聽到的當年宣傳部職工蔚小壯都聽到了,每次聞說,她都雙耳陡豎,末了“嘿嘿嘿嘿”地笑,只做手頭上的事。
鄉野長大的她,滿畈麥穗告訴她沉默是金,一夜風雨啟蒙她低頭有福。一旦非發言不可,蔚小壯倒也心中有數。當年“壯志”去學校招人,她就是這樣的。她對著來招人的滿面春風的人事處長爛漫笑,人事處長便春風化雨,兩次點她對話。
“不管黑貓白貓,捉到老鼠就是好貓”,20世紀末擴招前的高校畢業生,個個是好貓,畢業分配實行“雙向選擇”,粥多僧少,大學生就業前景尚小橋流水,有聲有色。又一屆畢業生小籠包樣蒸熟了,各用人單位聞香識貨,發動春夏攻勢,“鐵嘴銅牙”們奔走各大高校。彼時,“國企試驗田”壯志集團正受寵各大媒體,風云出鏡,氣勢如虹,雖說其總部偏安山區,但那兒水土好,含古都王氣,產水靈美女,還出過鑒真般的高僧大德。“開拓壯志,閃光理想”,耳熟能詳的廣告早令不少男生躍躍欲試。那天,起碼有三百畢業生聽鷹勾鼻的壯志人事處長宣傳:
“……我們有壯志速度!80年代百來人的小廠,半手工生產……進入90年代,尤其鄧小平南巡講話后,我們搶抓機遇苦干巧干,拳頭產品發展為行業老大,A股成功上市,融資舞臺海闊天空,企業規模突飛猛進,兼并、聯營、托管……實體進軍海外,總資產從四千萬飛躍至目前五十億!是一匹市場經濟黑馬!政府無法不重視!”人事處長揮動的手像來自陌生太平洋,坐前排的蔚小壯感覺臉上陣風掠過,帶著腥味,也許是遙遠的熱帶海洋性季風。
“我們已躋身國家重點國企,榮列二百五十家試點企業……我們還有‘四九規劃,要建‘九十家分廠,九十家子公司,九百個分銷部,九千個銷售網點,是不是氣吞山河啊?同學們,這是大手筆——英雄壯舉!誰是英雄?你們,會當其時的天之驕子!你們若來‘壯志,就是‘壯志英雄!”
蔚小壯笑出了聲,不是因為鷹勾鼻處長口若懸河舌綻蓮花,而是因為他在黑板上一筆一畫寫下了自己的姓氏:母。我的天,母處長!他們是不是有人姓公?姓公的管他么?蔚小壯又笑了,過一會兒,還是忍俊不禁。
母處長欽點滿面笑容的女孩:“愿意來壯志嗎?”
蔚小壯起立,她沒咨詢最受關注的問題:底薪多少?有沒有單間住?她像株剛上市的豆芽,顫悠悠:請問貴公司大學生員工比例是多少?既是試點企業,就像我們參加考試,有風險的,請問貴公司的風險有哪些?
女孩聲音太小了,母處長指指遠隔太平洋的耳朵,蔚小壯重復一遍,他還是執著地指著耳朵,蔚小壯急了,提口氣,響遏行云的尖聲令不少同學竊笑。聽清了的母處長撫著粉筆,微笑:“有想法,很有想法!”
又不回答問題,“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蔚小壯嘀咕。母處長可能聽見了,也可能沒聽見,他看著等答案的女孩:“確實很有想法!”
很有想法的蔚小壯進“壯志”后才搞清楚,沒姓公的,但有人姓他,你我他的他。他紅強。嘿嘿,瞥到這名兒,蔚小壯和一個男生同時笑起來——不,是男同事,一個平頭瘦高的新員工。那天,七八個人嘻嘻哈哈報到填表,像新學期開學,都是財經類的,他紅強第一個領表填,學歷:投資專業碩士,會計專業學士。嗬,碩士,還專業雙保險……看到他紅強三字,和蔚小壯一起發笑的男同事是李純。
瘦得像竹子的李純畢業于東北大學,不是東北人,他生長于南方紅色根據地。“銅鑼一響,齊上戰場,男的打仗,女的送飯……光抗戰,四萬人埋骨青山啊!”一提起家鄉,李純眉飛色舞。彼時樓上樓下的男男女女們喜歡上課樣湊一起,李純的住處最受歡迎,因為有紅棉吉他,有愛斗嘴的人。“喲,根紅苗壯!可惜生晚了,和平時代不要你獻身,要獻腦子、眼光!”同宿舍的喬橋,一個土著,很不以為然。“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李純輕蔑瞟室友一眼,扯起嗓子:“誰有熱得快?他媽的忘了打開水!”李純抿抿嘴唇,上面裂三條蚯蚓樣的口子,蔚小壯同情盯著,這鬼地方從食堂到小吃攤全鬼上身麻辣,她使勁抹唇膏,嘴唇勉強保住了,便秘卻羞與人言……“我做了一個,敢不敢用哦?”住樓上的他紅強推推眼鏡,啪嗒啪嗒地奔去自己宿舍,很快,啪嗒啪嗒地拎回一樣東西:尺長細鋼鋸條,連著黑不溜秋粗電線,剝出的線頭像雞屁股。嘖嘖!蔚小壯見過,打工的人用的,插桶里燒水洗菜洗衣,蔚小壯二姨當工地伙頭軍,避開老板就這么干,她還炫耀地帶回一個。蔚小壯放下李純的吉他,伸指頭試發亮的鋼鋸齒。“喂,割死你!”李純跳下鋪,奪走那刺寶貝,“狗東西!我到房管處告你!”李純扭頭瞪他紅強,隨即拖出床底下的暖瓶,拔出塞子,咚地扔進鋼鋸條,灌自來水去了。片刻打水回來,李純抓著裸電線頭就往插座按。蔚小壯胡亂撥吉他,緊盯著,打死她也不敢這樣摸電老虎。李純動作又狠又惡,像奏《十面埋伏》,纏滿黑膠布的插座不時迸藍火花,噼噼啪啪,高潮迭起。
“蔚小壯,能不能不制造噪音啊?求你!”
蔚小壯吐舌頭,放下吉他。一股焦臭味襲來——燈熄了,全世界掉進冷灶洞。
保險絲又燒斷了。
黑暗里,有人喊一嗓子:“銅鑼一響,齊上戰場,男的打仗,女的送飯!”
這是來“壯志”的第二個周末。
那一年,“壯志”招了八百零九名高校畢業生。
“八百壯士”打馬而來,沒等到第三個周末,他們葡萄糖樣被嗷嗷待哺的“壯志”粗細血管吸干。
財經專業最搶手。兩個縣市級銷售公司的頭兒,為了爭奪一名大專會計,在人事處打起來,武當拳少林腿降龍十八掌,刀光劍影,雙雙鼻青臉腫……這段子是喬橋說的,營銷專業的喬橋賣弄嘴上功夫時,笑得手腳亂顫,像只割了脖子的鴨子。他最先有結果,分到烏魯木齊第一銷售公司,他堂叔在那里當經理。喬橋躊躇滿志走的那天,蔚小壯撞見母處長了,在停車場,母處長夾著烏黑公文包,站在烏黑奧迪邊和一個黑胖子高談闊論,蔚小壯低頭疾走。“哎,那個——‘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蔚小壯站住,回頭。
“你,去宣傳部怎樣?”母處長兩頰的笑意像中午陽光,多得連鷹勾鼻都掛不下……
能留總部當然好,尤其女孩。不管什么單位,總部永遠是第一梯隊呢!就這樣,在母處長的關心下,蔚小壯的去向便定了。
新進員工批量分配工作。百分之三十的人鞏固銷路正旺的主業,大部隊開赴外地各條新戰線。熊貓樣珍稀的碩士按公司政策作中層干部培養,他紅強分去新兼并的中原“要地”——上海分廠。
總部留下了七個大學生,除了蔚小壯,李純也是其中之一。
立志將“壯志”廣告做成央視標王的孔雀策劃公司,屬宣傳部直轄,蔚小壯執孔雀翎,當公司出納。彼時,壯志各部門八仙過海辦的大小公司,都是母子不分,當別人問起哪里高就,蔚小壯隨口答宣傳部,有時答孔雀公司,反正都一樣。那天,在停車場和母處長說話的黑胖子就是宣傳部部長,彼時,部長正死纏硬磨要人,替紅紅火火公司要財務人員。
“壯志”滾雪球樣發展,整個集團包裝、策劃等方面需求幾何級膨脹,肥水不流外人田,以做內部業務為主的孔雀公司便應運而生;但成立以來,孔雀公司缺財務人員,倒有個兼職會計,來的次數比彗星還少,到現在賬都沒建全。也有出納,是當過知青做過記分員的洪副部長暫兼的,一暫到現在,他還兼經理,一天到晚忙得放屁都要抽空。蔚小壯到位后,洪副部長很高興,“好好干,丫頭!”他將一箱賬務移交新來者,一口長氣呼出,像癩蛤蟆終于爬出了暗無天日的陰溝。
蔚小壯逛了兩天街,買了兩條連衣裙。其中一條是公主裙,荷葉領,價格不菲,老板嘴甜,“一看就是大學生!有眼光!”蔚小壯老實回答,我已工作了。“在哪里高就呢?”“壯志!”“喲!”老板嗓門更大了,“大單位!我說眼光高吧,瞧中這公主裙!它就配你,穿上前程無量!”蔚小壯很快掏錢,價都沒還。
夏情長,風荷舉,燦然一新的女孩就像迎接高考,迎接這人生第一份工作。
蔚小壯虔誠打開洪副部長移交的東西——立刻,一股涼氣從腳底氤氳到頭頂,她打開的是賬務箱么?是潘朵拉盒子!
里面的原始單據缺胳膊少腿兒,手寫條兒千奇百怪,稽核空白,記錄混亂。某筆往來,轉賬憑證表明孔雀借錢給科技部,翻開明細賬,竟反映科技部借錢孔雀,黑白顛倒乾坤倒轉!有筆報銷,買柯達相機,三千五百元,沒發票,僅有一張字跡模糊的紅色收據,收據好像也不對勁,再瞧,上面沒蓋公章。封面破爛的銀行存款日記賬記得隨心所欲,十天半月一劃拉。現金日記賬則東涂一筆,西改一處,塊墨粗跡牛屎樣處處堆積……這不是鐵皮箱,是鐵刺猬!從哪兒下手啊?
手足無措的蔚小壯,欲哭無淚。
“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側身西望長咨嗟。”蔚小壯的母校、老師的確都在西邊,還能回教室請教么?
李純在財務部。
第一次交流業務,蔚小壯訕訕的,“你這兒——挺好吧?到處是資深前輩,有什么問題,答案立馬滾來。”
“嘿嘿,你搞不定啊?”李純抬起看報表的尖腦袋,似笑非笑。
“嘁!你以為坐這兒就比我強?我到位后,我們的火星會計真成聾子耳朵了,什么都是我弄好的,每次他只簽名,我拿出全套!”
“我說嘛,小壯壯壯的!”
蔚小壯白他一眼,扭身就走。
“喂,開玩笑!知道總部意味什么嗎?所有問題的碼頭、出發地和終點港!有麻煩了,資深前輩們早已上船,留我這新人赤腳趟混水,斷后呢!”李純捶捶自己的坐椅,“你說,這位子好不好?”
除了建賬、做賬、跑銀行,蔚小壯還干別的,來客了,端茶倒水,替洪副部長整理文件、幫他列日程,業務電話也歸她接——這是蔚小壯最憷的——陌生電話里總有扯皮拉筋的陳年老賬,讓初出茅爐的女孩張口結舌暈頭脹腦。“什么?不清楚?是你腦子不清楚吧?”“還要拖?行啊,邊脫邊談,我們光棍兒,全陪!”此刻,蔚小壯必須虛懷若谷,頭腦清醒,保護公司利益,保持宣傳部形象……以前,是老馮干這活兒,每接到燙手芋頭,他屁股一搡,轉椅后仰,兩腳擱上辦公桌,電話線扯得像豬腸,他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樣子,拉長聲調慢慢耗著,一般抽完一根煙電話就壓了,壓不下他再悠悠抽一根。某日半夜,蔚小壯驚叫,“電話!電話!”擾了一室好夢,“黑馬王子打的吧?大半夜,黑色多情!”次日,蔚小壯給室友們每人派一瓶紅牛飲料,“黑馬王子送的!”
如此挨過三個月,蔚小壯不怕電話響了。
蔚小壯漸漸進入角色時,“壯志”籌辦三年一屆的新產品展銷會。這屆展銷會,主推登陸東歐市場的先鋒:“壯志四號”、“壯志七號”;新兼并企業及紙廠、電子廠、旅游公司等非主業,將首次各組方陣隆重亮相,活動規模空前。“千載難逢啊!屆時部里、省里都會來人,還有東歐、俄羅斯等外商……必須一鼓作氣,造好聲勢,造出影響!”負責牽頭策劃的洪副部長三天兩頭被集團老總叫去訓話,回來后他再照葫蘆畫瓢訓示一次。宣傳部、孔雀公司全力以赴。最忙時,沒空去食堂吃飯,三餐改兩頓,少掉的那頓每人發袋旺旺雪餅,咬起來滿室嘎吱嘎吱,干出的活兒都有股旺旺味兒。一位同事的老婆臨產,醫生說胎位不正,馬上到日子了,家里無人照顧,他眼巴巴瞅著不能請假……
驢事未去,馬事到來。開展前,省領導突臨視察,還有一幫多事記者。那個下午,蔚小壯忙到華燈初上,正要填肚子,洪副部長仙人下凡了:“王科長陪記者喝多了,你不是會寫文章嗎?鍛煉一下,寫一篇展銷會通稿。哦,明天八點前交我。”上陣就沖鋒?蔚小壯訥訥著,在校時倒寫過詩,可那是發在校報上,只有學生看……“怕了?知道王科長學什么出身?”打酒嗝的洪副部長將自己扔沙發上,擺正,“獸醫!看看他現在的手筆,是茅臺酒,國宴級!”
那個晚上,蔚小壯看了半宿往屆展銷會通稿及各種資料。第一次,她睡在辦公室。次日,青臉赤眼上班,蔚小壯真的交稿了。醒酒后的王科長歪頭看稿,最終蹦出三個字,“能培養!”那稿登上了省報頭版,落兩個名字,王科長和她。
“錢劃下來了,拿你們工資表來!”
財務部李純打來電話。
眼睛亮得像夜明珠的李純,好像看見蔚小壯的錢包癟了,嶒城商場在做玉蘭油促銷,打七折呢,她只能眼巴巴看著。
蔚小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趕到附樓財務部。
“第一個通知你哦,別在外面說。總部都還沒發工資!”李純掩上辦公室的門。
“給你寫篇表揚稿?”
“知道你能寫能吹!但有些事不能吹,懂不懂?”
“比如?”
“比如財務、人事!”
“嘁!以為我是傻瓜?看清楚,我是宣傳部的,專業人士!”
李純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撥吉他樣撥搖頭晃腦的蔚小壯下巴。
蔚小壯一愕,臉正泛紅時,外面一陣急促的高跟鞋聲由遠及近,“小李在吧?”門被推開,是人事處的薛姐,徑直遞一撂票據給李純,“我半小時后來拿,沒問題吧?”兩枚剔透、修長的指甲在桌面上“梆梆”敲。聽說,科班出身的科長薛姐因為這長指甲被母處長批評過,可她如大風灌牛耳,不剪。
“沒問題,沒問題!”李純笑容滿面。
薛姐轉身,對一旁的女孩點點頭,“喀喀喀”又一陣風走了。
“你不是說還沒發工資嗎?就開始報銷?”
“特事特辦。那是母處長的票,他剛隨董事長出差回來。”
隨領導出差怎么啦?吃喝玩樂費用就比職工工資還重要?
蔚小壯本想評論兩句野天鵝樣的薛姐,突然沒了興趣,她收好現金支票,正要出門,李純的聲音從背后追來:“找何會計背書蓋章時,他若問,怎么這么快拿到錢了,你就說宣傳部急用,領導讓拿的!”
“知道!回去我做蘑菇湯,賞你一碗!”
兩人住一棟樓。
都在“壯志”大學生公寓。
野百合樣的公寓,孤芳自賞開在山腳。前后三棟四層樓,全新建的,為了“八百壯士”。都新得來不及通水。門口小賣部有自來水,黑皮管子魚刺樣排開,地上總是濕漉漉。倒供應開水,早晚兩次,是在百米外的紙廠——“壯志”新兼并的實體。
兩室一廳的房子,每室四人,客廳兩人,像十顆壓上膛的子彈。有的客廳住四人,臉盆都擠得你死我活。蔚小壯搬進三○三號南室時,蹭一身白石灰,摸摸墻,還沒干透呢。公寓管理和學校差不多,不準用大電器,不準做飯。學校都禁不住,何況這兔子不拉屎的僻地?“八百壯士”非浪得之名,沒等分配工作,公寓里的熱得快、電炒鍋如雨后春筍,有人甚至搬來了冰箱,迷你型那種,于是宿舍三天兩頭地燒斷保險絲,停電。
蔚小壯有一只小電飯煲。不做飯,只做湯,就一種:蘑菇丸子湯,再放點粉絲、蔥花。有時是肉丸,有時是魚丸。加水,通電四十分鐘就成。“好喝!好喝!”李純那天喝得滿頭大汗,一片蘑菇落褲子上,他小心拈起,送進嘴。“太咸了,你沒感覺嗎?”“正好!正好!”李純吧嗒著油唇,意猶未盡樣子。他喝了兩碗,蔚小壯只有半碗,電飯煲太小了。涮碗筷時,李純不見了,片刻,他又神秘現身,帶來一塊面包,“新鮮奶油味,喜歡吧?”
一起報名,住一棟樓,同在總部,業務往來頻繁,兩人不走得勤都難。
其實,蔚小壯和李純來往多的原因還有一個,吉他。很早以前,蔚小壯就想學吉他,可不知為什么,到現在都沒學會,成為無數曇花一現夢想中的一個。李純會彈吉他,丁丁錚錚,行云流水,秋葉無邊。停電的夜晚,竹子樣的李純總愛豎在走廊上,彈撥《我的未來不是夢》、《海闊天空》、《明天會更好》,總引起蔚為壯觀的歌聲,將那處山腳攪得沸騰,攪得陌生,生機勃勃……
很長一段時間,蔚小壯覺得自己還在校園,而不是在壯志。
蔚小壯這次回嶒城辦買斷工齡,是帶著禮物的。
她背著禮物剛下車,手機就響了。“那房多了個買主競爭!出價五萬五!……是個河南人,賣農資的,唉——”嘆息聲來自鄉下,是父親。
蔚小壯一手抓電話,一手卸剛上肩的重負,“不是早談妥五萬的嗎?”她眼前頓時浮現一棟小樓,七成新,四壁空空,主人是已外調的鎮干部。
“是啊,可錢一直沒湊齊,拖一年了……現在人家放話了,五天內不一次性付款,就不賣我們家了!”
“還講不講理?房價早就說好的!”
“別人出五萬五吶!……房子不落實,你弟的婚事肯定受影響。閨女,你那邊好吵,你在菜市場嗎?”
一輛拉黑煙的破中巴慌頭急腦進站,蔚小壯閃身避,歇欄桿上的背包扯落了,砰——濃香像擦肩而過的旅客,散向四面八方。
是兩瓶酒。
黑鳳大曲二號。她背了千多里,從韶關到嶒城,舟車勞頓,小心輕放,剛剛抵達目的地。蔚小壯呆立。
黑鳳大曲二號是帶給老馮的。
蔚小壯很可惜在車站碎掉的兩瓶好酒。
老馮煙癮大,酒癮更大,碰到好酒了,他不像別的男人愛絮叨,他兩眼溫濕,像含情脈脈的鹿,不勸人酒也不要人勸,專心自抿,搛菜,半禿腦門漸漸泛亮,繼而濕紅相間,直至瓶干酒盡,整個人成香噴噴的鹵鹿肉,此刻,和他談什么,馬到成功。
蔚小壯沒什么要和他談的,她就是想送他禮物,一件能讓酒鬼感到驚喜的禮物。
她欠他人情。
說不出口的人情。
那是為了李純。
那時,蔚小壯正和李純熱戀。公寓樓的住戶們漸漸許仙配白蛇,出雙入對了,有的干脆住一起,過起了小日子。當然,集體宿舍沒有專屬他們的家,是其中一人的室友們都分到外地了,很少回巢,留下奢侈的二人空間。蔚小壯沒這么幸運,李純也是,宿舍永遠不斷人。自己的居室,自由的空氣,北大清華樣誘人,毫無經濟基礎的兩人就空間問題討論多次,永遠無解。
那個秋天,財務部老有人遲到早退,他們心照不宣地出沒于證券公司,在上班時間于熙熙攘攘的營業大廳里彼此視若無睹。壯志高層傳出消息,某股票年前將暴漲,號稱“十八金剛”的十八位副總們正比賽樣吃進呢,“東方不敗”已建倉二百萬……
“嶒城股神”、“東方不敗”,蔚小壯上班不久就如雷灌耳,那是壯志傳奇人物——集團最年輕的副總,管技術科研的遂總。三年前,四十歲的他剛來“壯志”時,要么車輪滾滾南下北上考察,要么躲進小樓成一統,和技術人員混一堆,根本不沾股票,連開戶都不會;現在,年富力強的遂總已是嶒城名震一方的股市專家了,動輒吞吐百萬,金口玉言常見報端,有人斷言其股本至少超過千萬。蔚小壯咋舌,三年,他研制出金手指了?……李純不甘落后,20世紀末的神州大地,身在財經一線不炒股等于戰士不開槍,將軍不上馬!太辜負這流金歲月了!
“知道‘壯志初上市什么景象嗎?新生事物,很少有人敢買職工股!那可是改天換地的時機啊!股價一年翻五倍,兩年翻十二倍,最高時翻到五十一倍!……目光短淺、膽小如鼠,讓多少老職工悔斷腸子!現在,發壯志財的可大多是外人啊!這支被遂總看好的股票呢,就相當于我們沒見過的壯志職工股,一旦錯過,起碼耽誤買房五年哦!”李純鍋刷樣張開五指。
蔚小壯瞪大眼:“炒股?——沒干過啊。有錢賺倒是好事,你想投資多少?”
“兩萬!”
兩萬!蔚小壯工資剛調上來,每月七百,不買衣服鞋子,存三百,一年存款絕對不超三千。李純工資高點,他不愛酒卻離不了煙,好交往且不小氣,經常入不敷出,月末老纏著蔚小壯買煙,三塊五一包的“金嶒城”煙。
“你搶銀行啊?”
李純笑笑,從褲袋摸出兩盒酸奶,“新口味,新鮮的!”蔚小壯推一盒給他,他又推回來,“你喜歡,都歸你。”
蔚小壯很快干掉一盒。
“捧著酸奶喊渴,是不是滑稽?”李純歪起嘴角,看她。
“少拐彎抹角,痛快說!”
“你那兒不是內部往來多嘛,尤其應付賬款,咱們消消腫!找一兩筆陳年舊賬,蓋‘現金付訖章,將現金先挪出來,反正你們那狗屁會計是聾子耳朵,擺設!”
蔚小壯“呃”一聲,像吞進一只蒼蠅。
“發什么呆!易如反掌!”
“這——違法!”
“嘁!又不是不還錢,周轉,周轉三個月!”
“不好吧……”
“什么好不好!瞧見沒——”李純拍著辦公桌上尺把高的資產負債表,“閥門廠,服裝廠,房地產公司,旅游公司,酒店……我都搞不清,下個月壯志到底會增加或減少幾個行業,最終有多少家實體,會交上來多少份報表!”
“‘四九規劃啊!”蔚小壯脫口而出。
“‘九十家分廠,九十家子公司,九百個分銷部,九千個銷售網點,跨國跨省、跨行業,如此急劇擴張,融資秘決是什么?‘拆東墻補西墻,墻墻不倒!核心一個字:借!借外面的借內部的,借銀行的也借自己口袋的,嘿嘿,果然是硝煙彌漫,練槍練膽的地方!……你以為我蹲這兒吃白飯?”李純雙手叉腰,那腰已變成修樹,不再像精瘦竹竿了,“什么東方不敗,沃倫·巴菲特不在東半球,更不在這兒!短短三年,身家千萬,那是公款炒股!遂總掌握大筆科研技改資金,丟出去炒,虧了歸企業,賺了進腰包,當然是股神了!”
李純乍放的嗓子里像有沙子,蔚小壯聽得硌人,她斂聲屏氣看著男友激動不已的喉結。
“睜眼看看,這些年,里里外外公款炒股的何止是遂總!大權大炒,小權小鬧,處處狼奔豕突,雞飛狗跳!”李純“呸呸”地吐唾沫,像射子彈,“國有資產大量流失,職能部門睜眼打盹還官僚!我算搞明白了,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他媽的,拆東墻補西墻,是牛頓定律!我們,是什么?天之驕子!就該活學活用,實踐檢驗真理!”李純夜明珠樣的眸子一閃一閃,閃出令人心悸的光。
蔚小壯的腦子一忽兒燈火通明,光芒萬丈;一忽兒拉閘停電,漆黑一片……最終萬徑人蹤滅,千山鳥飛絕。
她囁嚅著,“我……嗯,我怕!”
“你喜歡待與世隔絕的山腳籠子?三個月!三個月后咱們還錢,萬事大吉!”
“要是,還不了呢?”
“還不了有我!以為我蹲這兒吃白飯的?”李純胸有成竹地拍胸,還伸出指頭彈蔚小壯做夢樣的臉,“我會讓你有事嗎?傻瓜!”
和所有兄弟單位一樣,孔雀公司實行業務員負責制,就是說,每筆應收應付款都掛在業務員名下,業務員是中轉站。蔚小壯倒出半抽屜內部往來應付款憑證。它們都是經手的業務員在不同時期送來的,手續辦好了,就等付款。對這堆內部債務,蔚小壯每每后來先付,陳芝麻爛谷子的舊賬,暫擱一邊,她必須慢慢厘清了才能處理。
蔚小壯翻來扒去,最終挑中壯志出租車公司的應付款。孔雀創辦時,欠對方租車費五千二百元,幾年了,沒人要賬。他們老出事,上月又軋傷一個賣菜老頭,兩年經理換了四茬……對方會計是個胖女人,集團工會主席的親戚,一年前還在開小店,會計證都是找人代考的——蔚小壯認識代考者,就住在她隔壁。這筆往來最安全。經辦人老馮,二級科目掛在老馮名下。
“怎么還沒辦?你怕什么?……我說了,出事我負責!不就兩萬塊嘛!”“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噯,你腦子沒進水吧?”……
李純頻催,嘴角都急出泡了。
蔚小壯最終在捏出汗的會計憑證上蓋了“現金付訖”章。“借”出五千二百塊,交給李純。
次日上班,蔚小壯無精打采,臉色黃暗。
“你怎么啦?”
“胃疼。”蔚小壯瘟雞樣回答同事。反正胸口不舒服,她不知道是不是胃的問題。昨晚沒睡好,怪夢一個接一個,每個夢里都有令她心驚膽顫的蛇,條條蠕動著,她一夜狂奔……老馮踱來了,披著白花花頭屑,“胃不舒服,吃這個試試。年輕人,身體搞壞了可不好玩!”他遞來一板藥,是三九胃泰。
什么時候給老馮送瓶好酒!
蔚小壯發誓。
經過腐葉當班、銹蝕寂寞的總部電動伸縮門時,蔚小壯停了一會兒腳步,她很想碰到一個熟人,一個過去的同事。
除了老馮。
大門邊蹲著的小屋是收發室,窗戶沒了,支棱著朽框,玻璃殘碴正割風,里面已被收割一空,探頭看,地上有兩個信封,是誰的信?有好消息嗎?發工資的消息?……
蔚小壯踮起腳,差點翻窗進去。她瞥到旁邊張貼的紙。湊近看,是對長期“失蹤”員工的最后通牒:“至 月 日止,不來辦理相關手續,即視為解除勞動合同”云云。落款日期是十個月前的。
解除勞動合同,那就是說,連這次買斷工齡的錢也跟“失蹤”者無關了?想當初,壯志沒落時,不甘英雄末路者,尤其那些曾心比天高的高校畢業生,紛紛南下北上,自謀生路去了,天涯四散的他們,哪里知道在這傷心之地還有一紙通知呢?
比如喬橋,流星一樣劃過的喬橋——他心中的壯志,他想掙的未來,還有他自己,都在天涯何處呢?……
蔚小壯很快回到現實問題:買斷工齡的錢,是付現金,還是打銀行卡上?不會還要拖欠吧?像無數反復承諾補發、最終變成童話的工資……
問題仍一如既往啊,那些牽腸,那些掛肚,分明未走遠,它們就在空氣中氤氳、飄蕩,一伸手,即難受難堪難過……
從進大門開始,蔚小壯遇到三男一女,他們都像女人懷抱的嬰兒,表情略好奇,又麻木。總部停車場和附樓倉庫已成為某物流公司中轉站,昔日泊奧迪、豐田、藍鳥轎車的地方,此際小憩三輛巨無霸式氣喘吁吁的大卡,都帆布高掛、繩索緊勒,像刑場上五花大綁的烈士,它們會呼口號嗎?
打倒一切不公!生存萬歲!
蔚小壯沉默經過。
打倒一切不負責。青春萬歲。
雄心路兩邊的夾竹桃沒變,它們仍滯留花季,將多年前的芬芳一吐再吐,落蕊像火爆過的《千千闋歌》,蔚小壯隨手采擷淺紅。
“喂,摘花的,你干嗎?”
“我?”已穿過雄心路、進十層樓的簪花女子偏首,“我是壯志的!”
問話的是個平頭男人,褲腿一邊卷起一邊落下。這模樣撞見洪副部長,會領受唾沫橫飛形象教育,遭遇母處長么,月底獎金受損。
“是來辦手續的?這兒早不屬壯志了,破產清算組搬走了,上面都空出鳥來,準備拍賣……”男人截住已跨進大廳的蔚小壯,一嘴蒜味:“有錢拿好啊,有錢就是爺爺!這兒卵子都沒有,你去那旮旯吧!”紋著大刀的手砍向江邊方向。
難怪半天看不見熟面孔,這樓靜得像野冢!
李純明明告訴她,清算組就在總部大樓三樓辦公,說可以直接在那里辦買斷……
人是昨日黃花,連發出的消息都是,蔚小壯嘀咕著。她不喜歡去江邊。
不喜歡那個汽笛聲聲、江水喧嘩的地方。
壯志第二招待所、橋牌室、司機休息室、籃球場、歌舞廳,還有凌亂的宿舍……有兩個吸毒的就是在那里抓的。以前,只有遲到了,她才會繞道江邊,穿創業路,再從側門摸進上班的十層樓。
過去邋遢的創業路,配了新型垃圾箱,還多了石桌石凳,大概是方興未艾的江灘公園建設惠及。沿途六角花壇一個不少,都在老地方,但花容都變了,不與剩飯菜、果皮煙頭、瓜子殼等為伍了,嗯,倒數第三……不,第四個花壇,荷花玉蘭樹下那個,曾見過血,一汪汪黏稠的血。
那是李純和他紅強干架的地方。
“你不就是占了地利便宜?”
“人在這兒,有本事,帶她去上海啊!去逛外灘、游外婆橋!”李純扯開嗓門,手揮來舞去。
“以為我不知道,你給母處長送了兩條煙才留在總部!”他紅強慢條斯理,每個字像從鼻子里出來。
“嘁!聽說,你那破學校被人家合并了,不存在了,你那碩士文憑——注了幾碗水啊?”
“足赤金水!”
“是啊是啊,所以混到現在,還是個被中專生團捏的小會計!永世不得翻身!”
慢條斯理的他紅強站住了。
三人提前從江邊歌舞廳出來的,本來運動員樣競走,蔚小壯一路小跑還是跟不上他們。
按中層干部培養政策,他紅強到上海分廠后,是沖著空缺的財務主任位子的,不想有人捷足先登,是個早他一年畢業的中專女孩——一位集團副總的小姨子,碩士兼雙學位的他紅強最終連主管會計都沒撈上,落個復核會計崗位。他最忌諱這事,誰提跟誰急。蔚小壯剛湊近干嘴仗的兩人,就見他紅強一個餓虎掏心,李純敏捷后仰,被花壇扶住,他紅強再撲上去,右肘擊中對方頭部,李純倒地后迅速爬起,他捂著鼻子,彈出一腳,“嗷!”他紅強慘叫,雙腿夾緊……這條路從不斷人,尤其月色撩人的夜晚,很快就有了一圈觀眾,沒人同情慘叫者,都望著李純。路燈下的李純滿臉血,尤其鼻孔下一對紅蚯蚓,滴滴答答的,地上汪出一攤攤血,他呸地啐一口,腳在地上使勁碾,被粉碎的是他紅強眼鏡。他紅強左眼烏青,他又撲上來了,瘋子似的。有人勸架,扯不開,還挨了拳腳。
蔚小壯插在圍觀者里發愣。打架,他們在眾目睽睽下,爭風吃醋打架,為她!討厭的李純!討厭的他紅強!
兩人一直圍著花壇打,好像都與花壇不共戴天。
保衛科的人趕來了,像焊工,一頭焊住李純,一頭焊住他紅強,兩人不罷休,仍蠢蠢欲動。“干什么!干什么!試用期剛滿,以為工作牢靠了?”……一對圣斗士在圍觀者里尋找蔚小壯,卻怎么也找不見。
時值“警民共建嚴管月”,小麻雀撞槍口,這事很快被通報批評,兩人都被扣了月度獎金,成為“八百壯士”第一架。
數月后,蔚小壯隨王科長赴上海分廠采訪,還被人堵住,興致勃勃追問細節。那是同住一棟公寓樓的紅臉女孩小穗,她剛分到上海:“嘿嘿,都說你是戰地黃花,感覺怎樣?”
“分外香,香滿園!”
蔚小壯扭頭就走。
那次爭斗,離現場最近的當然是她這朵花,蔚小壯覺得吃虧的似乎不是流血者。她問過李純,“那次,打架那次,他紅強好像打中你耳朵,你咋傷鼻子了?”“好眼力!會挑男朋友!我倒地了不是,急著起身,用力過猛,鼻子撞上花壇……”
蔚小壯直點頭,李純松開懷里吉他,看著女友眨巴眨巴的單眼皮,“你在想——他紅強吃虧了?”
“當然,我又沒和他一起逛外婆橋!”
“哈哈哈哈!”李純抱緊吉他,丁丁錚錚,甩出一串音符,是《滄海一聲笑》。
他紅強第一次回總部,是中秋節。
他帶回兩樣上海貨,快速電水壺,大白兔奶糖。電水壺六分鐘燒開水,擊鼓傳花樣在樓上樓下借用。大白兔更受歡迎,尤其女孩,新搬來的紅臉小穗吃完一把,又下樓去要。“小時候我考一百分了,三叔就獎我大白兔!”“喲,乖,今天你考一百分沒?”“你想死啊,我三叔是女的!”……他紅強將剩下的大白兔都送給不依不饒要他學女人的小穗了。
所以那天晚上聚餐,沒大白兔。
“還有半袋糖!以為我們不知道?”
“反正我一顆沒吃!”
幾個女孩嘻嘻哈哈擠來時,他紅強任由她們推來搡去。
穿細條紋襯衣、扣子松開的他紅強看上去比剛來時耀眼了,黑邊眼鏡換無框,下巴光閃閃,指甲修剪有度,有那么點上海男人味了。一個女孩動手解他紅強領帶:“再不拿出來,解褲帶哦!”他紅強趕緊捂腰,臉都紅了,一幫人笑翻天……
八月十五的月亮悄悄踱到這處山腳,諦聽。小賣部的黑貓溜來了,在外面走廊和聚餐的桌下鬼鬼祟祟。桌上堆著月餅花生葡萄,還有熱氣騰騰的火鍋,蔚小壯丟塊魚骨,“這東西鬼了,大老遠,嗅到腥味!”
“哪有此君厲害,千里之外,聞香識女人!咱們這么審他:剩下的大白兔,討好這樓里哪位公主了?”李純在剝花生,咔咔的。“喂,你到底跟誰一條戰線啊?”他紅強用力推眼鏡,舌頭打卷,他像喝多了……
一幫人都擠在醉鬼宿舍里。
碩士待遇就是好,兩人一室,他紅強的室友回家休假了。
“那個紅番茄,哪里冒出來的?”他紅強問蔚小壯,原來他沒醉。
“什么紅番茄!那是面部毛細血管擴張,紅嘟嘟的,不挺可愛嘛!她叫小穗,外面人才引進的!”
“喲!也是碩士?”
“嘁!用得著這么自夸?”蔚小壯頓了頓,繼續介紹,“聽說她高中畢業,在山溝溝里的水文站做財務,生活死水微瀾的……太無趣就參加了自考,馬上要拿到大專文憑了!”
“難怪一張大紅臉,瞎冒熱情!”
“笑她從事業單位出來到企業,由鍋里跳碗里?咱們壯志可是眾星捧月哦,不是阿貓阿狗隨便能進的!”蔚小壯抓起一塊月餅,研究是豆沙餡還是火腿心,“嗯,江邊有條癩痢狗,見過吧,喪家之犬還病兮兮的,可就是長生不死逍遙自在,知道為什么嗎?”
“為什么?”
“它是江邊宿舍那個鞋匠養的,鞋匠呢,是資產處處長遠房親戚……”是豆沙餡月餅,太甜了,蔚小壯半天咽不下。
他紅強看著女孩皺起的眉,“資產處秦處長很好啊,你不喜歡?”
“問月亮去!”蔚小壯差點被甜食噎住。
……
蔚小壯回屋時,月移西窗。
有兩個室友回家了,還有一個沒睡,躺著聽電臺。蔚小壯很快上床,迷迷糊糊間,像有人喊她,她將被子蒙上腦袋,安靜了。片刻叫聲又起。蔚小壯睜開眼,伸手可及的碎花窗簾蒙朧著,中秋節的月光顫悠悠,那聲音就在悠悠里,忽輕忽重。窗外真的有人喊。蔚小壯起身了,打著呵欠出門。
是他紅強。
他紅強披著樓里獨一無二的睡衣,腰帶草繩樣松垮,他從大袍子里變出一個紙盒,“忘了給你。”
“吳剛新釀酒啊?”蔚小壯睡眼惺忪。
“回去看。”
月光下的女孩遲疑一下。
“不咬人的!”
他紅強將紙盒塞她手里,長袍微拂,道骨仙風地走了。
秋蟲啾啾,夜涼如水,公寓大鐵門高挑的燈泡如螢火蟲,小賣部像粒燈下棋子,觀棋不語真君子,不語者們安靜排在通向山腳高速公路的坡道兩側,有的石棉瓦覆頂,有的是那種少見的青瓦,還有的頂塊塑料布,它們是附近村民開的水果鋪、小飯館、雜貨攤、理發店……在一起恭候“八百壯士”醒來。
蔚小壯看看頭頂月亮,用力掐耳朵——痛,不是夢游。
回房,室友在收聽“嶒城夜話“,一個沙嗓女人正傾訴丈夫性無能。蔚小壯將莫明其妙的紙盒塞進床底。
次日洗漱,腦子一閃,蔚小壯含著牙刷回屋,拉出紙盒,打開,是只電水壺。
和他紅強自己用的那只簡潔款式迥異。這壺像工藝品,孔雀開屏狀,白色長喙垂成壺嘴,彩翅展壺腹,一根翠翎優柔彎作把手。室友們一片嘖嘖聲,蔚小壯掂著它,想還給他紅強,無緣無故的,才相識幾個月……可這孔雀壺,嘿嘿,七彩孔雀,光彩照人,落這山腳更實用。不由的,她眼前出現那根熱得快鋼鋸,燒得插座青煙直冒,她借用過,每次都膽戰心驚大呼小叫……最終,她留下了孔雀壺。
這就是他紅強的表達方式?
當然,之后,他紅強還寄過幾盒滬上蜜餞,兩本時尚雜志,禮尚往來,蔚小壯回寄過一條軟裝“金嶒城”煙。
就這些。
無論如何,她沒想到他紅強第三次從上海回來,會讓李純見血。
蔚小壯很快在江邊找到了昔日招待所,那里沒有席夢思、電視機了,不提供住宿,只清算歲月,買斷青春。
清算組在一樓辦公,占了六七間房子,里面的人一半以上面生。
個人往來清了。集資建房專項往來清了。養老保險等社保基金清了。簽字。
五本名冊里,翻找“蔚小壯”姓名,簽字,再在屬于自己的那行資料上畫紅線。
唰,薄薄的解除勞動合同通知書撕下。
去財務辦公室領取買斷款項的存折。
前后竟不到一個小時……
順利得超乎想像。
蔚小壯的呼吸微急,她久久瞪著存折上金額,“¥12,000.00”,就這樣買斷了?從此,和壯志一刀兩斷了?
那些長夜當歌真實歲月,那些輾轉反側渺小夢想,一萬二千,賣了……
外面,一位赤腳大仙悠悠路過,他一手拎著舊漁網,一手提著沉沉塑料桶,趔趄著掃一眼一人高的“壯志集團清算組”牌子,片刻消失于拆得七零八落的違章建筑群中。五十米外是嶒江,那兒有個急彎,草魚、翹嘴鲌、鯉魚喜歡在此躍龍門,捕到了能賣好價錢,蔚小壯最喜歡江鯰,她忘不了無知無畏、中流擊水煉出的鮮,那人有收獲嗎?
蔚小壯的目光迷離追出,臉紅得像夾竹桃花,額上爬出細汗,那汗源是清醒得一塌糊涂的躁熱,那躁熱如此猝不及防!
像第一次換集團老總那陣兒。
“壯志速度”運行五年,煅出一位高燒后虛脫的巨人:
規模過大戰線過長,不良資產日益增多,債臺高筑,經營舉步維艱,處處裁人分流,最熱鬧的數“再就業中心”,那里天天上演精武門喊打喊殺……焦頭爛額時,董事長、黨委書記、總經理三位一體的原老總,“四九規劃”創始人,突然奉調回原籍成都了,轉戰陌生領域:水電企業。走得陣雨樣瀟急。正忙于整理再就業明星材料的王科長,連夜寫了篇送別文章:《秋風流水思莼鱸》,發在《嶒江晚報》上。
第一次,蔚小壯領略了王科長一洗新聞腔,感時抒懷的才情。這位獸醫出身的才子經歷過元老們津津樂道的壯志黃金期,買過內部職工股,拿過不菲年終獎,也領過當降溫費發放的空調、冰箱,他確實對風云一時、說一不二的“壯志”創始人有著誠摯感情。以至若干年后,當王科長重回畜牧局,不忘舞文雅興時,蔚小壯還讀過他情深意切、緬懷當年聞人的華章。而蔚小壯就不一樣,作為年輕一員,作為普通職工,她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原老總談不上多深印象,眼見為實的機會很少。在其麾下,蔚小壯頭兩年的日子算有聲有色,工資一發,逛步行街,盤算好萊塢大片,吃夜市燒烤,溜永遠也溜不會的旱冰,生活春花秋月,像一首流行歌總重復著耳熟能詳的最精彩句子……而未來,包括企業的未來,在那時蔚小壯的眼里裹著一層密實蛋殼,她還沒來得及去打破,去鉆探,看清楚黃白。直到有一天,工資斷了。
一輛晨風里駛向景區的自行車,脫鏈條了,那些出發時的憧憬,那些風花雪月,瞬間成夢,隔夜而憶……蔚小壯的護膚品從玉蘭油變成小護士、雅倩,最后,是大寶,九塊多的大寶,“大寶,天天見!”超市里做活動時,她搶著買過五塊一瓶的,離過期剩三個月。其時,她和同事每月領百余元的生活費已大半年。最后兩月生活費都沒發下來。壯志在敗落,靠內部業務為生的孔雀公司更是雙重衰微。李純在財務部強些,有時拿到百分之六十工資,有時拿到一半,最后百分之四十、三十。他愛上打麻將了,很多年輕職工就是在這時迷上麻將的。不少生產單位、部門停產或半停產,實行輪班,大家沒錢卻有閑了,于是一桌兩桌、一室兩室地打麻將,那種彩頭不大的麻將。
漫漫長夜,停電的公寓樓里燭光搖曳,麻將聲聲,出身象牙塔、南腔北調的年輕員工們將一百三十六張牌舞得月白風清、春去秋來。李純喜歡去與小賣部挨著的那棟樓,那里的人多在主業上班,錢包相對暖和,麻將打輸了不賴賬。有時,他也去三代同堂的老職工家,比如老馮那里。去拖家帶口的同事家玩牌,一般能混頓油水飯,李純不好意思多去,因為他總贏。贏了的李純愛買排骨、魚頭,回來陪蔚小壯挽起衣袖做飯,肉香飯熟,他拖出塵滿面鬢滿霜的吉他,在走廊上撥《干杯,朋友》,有時嚎兩句“忘掉那天涯孤旅的愁一醉到天盡頭……”樓上樓下寡肚清腸、要好的麻友們就聞聲而來了。不斷摻水的火鍋、幾瓶啤酒,喧嘩失落的青春,從日落堅持到啟明星升起,那些日子,鍋碗瓢盆精打細算的日子,蔚小壯總不忍過多回想,一回首,心頭打翻一瓶醋……
每個人都盼望壯志有新契機,開始新局面,讓生活的密碼重組,讓脫軌的火車頭重歸正途,載著所有人繼續夢之旅。
接任原老總的是位少壯派,市某局局長。傳說此公系銀行行長出身,有“蝙蝠俠”之譽。三年前,郊區五個農民連續上訪,討要某事故意外傷害醫藥費,當事人去世兩個還沒結果,他們終于頭頂狀紙,攔下了微服出巡的上級領導車隊。是日,負責接待領導的副市長急出汗,就在這關頭,“蝙蝠俠”冒出來了,主動請纓,“生者合理賠償,逝者家屬先領喪葬費”,他快刀斬亂麻,很快穩定局面,替政府、百姓解憂。這事上了《嶒江晚報》、嶒城電視臺及省報,還被人寫成報告文學出了書。蔚小壯就有那本書,洪副部長給的,說王科長看過了,也讓她學習學習。有“蝙蝠俠”空降,壯志要補發拖欠工資的喜訊滿天飛!
新官上任三把火。人財物眨眼一分為二:壯志集團、壯志股份有限責任公司。
“分塊搞活,重發引擎,再鑄輝煌”,“蝙蝠俠”的雷厲風行讓壯志人有了回光返照般興奮。一切,都像那年的桃花,如火如荼如夢似幻,一直開到入夏不敗。優良資產一律剝到股份公司,因為要力保風雨飄搖、長期低迷的壯志A股,要保住鵲橋般的融資渠道——對此,萬眾一心,無人置疑。
新形勢、新機遇,不少人尤其年輕員工,削尖腦袋往股份公司那邊鉆。
李純也鉆過去了。跳到效益不錯的主業二分廠。一去實發工資多了兩百。
“嘿嘿,我這步棋精彩吧?”
“可你丟老本行了!不做財務干營銷,你以為你是喬橋!”蔚小壯頂他。
“喬橋!”李純嘴角一撇,“沒他當經理的堂叔,他能干得如魚得水,像跳芭蕾舞?”
在那處山腳,喬橋的名字是攀到公寓樓的樟樹梢鳥巢,長年一日,悠悠不墜。
喬橋去烏魯木齊四個月,就腰掛BB機,兩只。再回來,搖著一部磚頭樣大哥大。有人呼機響了,借他的大哥大回復,他有求必應,“都是兄弟嘛,誰打都一樣!”五短身材、逞強好勝,這是喬橋給人留下的印象。許多人還記得喬橋亂云飛渡的發型,那是“情緣”理發店杰作。
“給那么多帥哥服務,你最有味道!”“情緣”老板娘皮膚白,聲音脆。
“什么味?”
“咯咯咯!男子漢味兒!那些小帥哥啊,一個個風度翩翩,實際呢,一塊錢都討價還價!”給他按摩的老板娘蹺起小指,在他眼前晃。
喬橋去捉蘭花指,腦袋撞上對方高聳、顫悠的尤物,“討價還價才有意思嘛!”他半天不挪開。
混熟了,老板娘也借手機,一打半小時,喬橋從不催,“男子漢大丈夫,我不打也要省給你打!”
業務員自然是跑業務,人自由但也辛苦,長年駐外員工回總部了,一般可休整五天一周的。喬橋每次一休就半月。他不愛回四十里外產苞谷、土豆的小山村,他喜歡待在喧鬧的公寓樓,快活似神仙。牌桌上,這小子不長牌技,但酒桌上,其酒量咄咄逼人了。那次廠慶,喬橋不動筷子,一氣喝下大半箱啤酒,再干一瓶白酒,令“酒神”老馮心服口服。得勝回朝的喬橋一到宿舍,吐得一塌糊涂。李純伺候他:“兄弟,還是你狠,上班、休假都是一回事!”喬橋噴著酒氣:“酸溜溜!我干革命時,你們在干嗎?吹空調看報紙!”“那是那是,你是吃革命飯喝革命酒,還能報銷革命費用!”如同硌著了,在鋪上躺著的喬橋掙起上半身:“你也眼紅?——嗚哇!”他又吐了,濺污床單,他一只手撐臟物上,后面的話跟著嘔出來:“你有我受罪?在沈陽,我和三個東北大漢拚酒,三個啊!都是實權人物!我堂叔的朋友。‘寧可胃里喝個洞,不可感情出條縫,喝!從酒店喝到夜市,咱陪到底!喝到嘴發腥、胃出血,鋼筋鐵骨壯志雄心,不成功便成仁!他媽的,喝!……到后來,老子在馬路躺一夜!又在急診室待一天一夜!——你經歷過嗎?”喬橋笑起來了,他抬起頭:“挺酒尸!”
李純看見酒尸的左鼻孔堵了,有未消化的韭菜,是他胃里翻出的玩意……喬橋摳摳鼻子,又嘔起來了,這次敏捷俯身,嘴沖水泥地,像魚吐泡兒,那種垂死掙扎的黃豆大泡兒。“我透支身體,你透支青春!”不管喝得如何狼狽,都留著政治家般清醒,口齒清晰,喬橋真的非同尋常。
他是匹汗馬。
“有人想成立哈爾濱第三銷售公司,我堅決反對!……我這兒,要基礎,有!要經驗,有!現在人也有了!向東輻射,完全可以吃下東北,一統華北!哪需另起爐灶!”雄心勃勃的喬橋堂叔對學營銷的侄子寄予厚望。他鼓勵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沈陽是重工業基地,拿下沈陽,東北市場的招牌就樹起來了!后面會跟著風生水響。你唯一的任務就是放手干!”圣旨在手、有堅強后盾的喬橋,當然干得心甘情愿馬瘦毛長。他很快配了車,還有一名本地司機兼助手。堂叔在千里外運籌帷幄,喬橋輕騎兵樣披星戴月拓展業務,壯志品牌終于亮相沈陽,前景一片光鮮。不到半年,總部大樓一樓張貼的銷售部“英雄榜”上,喬橋排名直線上升,直到穩居前五名。按政策,優秀業務員可按業務收入的百分之三提成,據李純測算,喬橋最高月收入達兩萬!這個數字讓蔚小壯牙齒發酸:可能么?這個本地矮子!
一度,總部銷售部想調回喬橋,給他準備了令人垂涎的位置,喬橋不干,理由是:扎根一線,甘當馬前卒!
提起喬室友,李純眼睛就瞇著,像有風沙:“別看這小子腰纏萬貫、得意洋洋,他還是得羨慕我!”
“怎么說?”
“嘿嘿,千金難買佳人笑,他再能賺錢,能討你一笑么?”
“哪兒跟哪兒啊!”蔚小壯白他一眼,“真是‘是神的歸廟,是鬼的進墳!”
“看見沒,‘情緣老板娘對他嬌滴滴的是沖什么,錢嘛!不管是貓是狗,只要有錢,那女人就對誰媚笑,嘁!”
“這么說,你也試過?”
……
“蝙蝠俠”時代,能從萎縮中空的壯志總部調入精華薈萃、眾望所歸的股份公司,總得感謝幫忙的人,“第一個么,多虧他紅強,第二個是股份公司的老范——”李純認真掰著手指。
“第一個是小穗!小穗不幕后支持,你能那么快進二分廠?那個從上海逃回的什么小姨子,想鉆進去,到今天都在外溜達呢!”蔚小壯打斷男友。
“廢話,小穗、他紅強不是秤不離砣、砣不離秤么!”
……
這秤和砣已是一家。紅臉小穗分到上海分廠的那年年底,和他紅強在辦公室熱吻,被客戶撞見了。母處長在職工代表大會上痛砭:“辦公場所,如此不文明!是大學生所為么?丟人丟到大上海了,破壞壯志形象!”底下一片竊笑,“黃浦江邊長風景!看人家,嘖,這才叫風情!”有人嚷:“情漸濃時壯志,愛到忘我英雄!”馬上有人接:“橫批:壯志英雄!”母處長拍著桌子,“是誰!誰在胡喊亂叫!站起來!”……
喧囂中,蔚小壯心思渺渺,一縷說不清的味道悄悄彌散,像四月未熟的楊梅……這事不久,小穗和他紅強同居了。
發展這么快,該是因為那袋軟糖吧,那袋甜膩膩的大白兔,蔚小壯替他們悠悠回溯。
愛情來臨,他紅強紅運降臨。那個令他耿耿于懷的中專女孩,顯然對崗位力不從心,費用失控,壞賬大增,增值稅發票出問題……每次都靠他紅強發揚友愛精神解決。身為財務負責人,女孩涌淌的眼淚令人同情,也讓人鄙視;終于,一個原材料供應商解決了所有人痛苦,他要賬不成,一口濃痰當眾唾上女孩的臉。十天后,身心交瘁的女孩辦調動回大后方了。他紅強走馬上任。
上海分廠地理優勢明顯,底子厚實,財務主任位子向來備受關注,包括外面各大銀行、經銷商,非常時期,他紅強提任,就因為他有雙學位、能力出眾?或者因為壯志“碩士作中層干部培養”的政策?……
小穗有個高官親戚,在市里。
究竟是誰呢?只有少數人知道。小穗從來閉口不談。壯志如日中天時,高中文憑的她能作為人才引進來,當然與其深厚背景有關。
“八百壯士”里,小穗一直是個例外。
這個例外女孩除了臉紅,還有個引人注目特點:愛考試。分去上海前,她的大專文憑終于考到手了,轉頭她就報考助理會計師。也許因為忙于備考,也許因為她是中途“插隊”,小穗在“八百壯士”里總顯得形單影只,幾分別扭。一次去紙廠打開水,蔚小壯主動搭話,告訴她有了大專文憑,工作兩年就能評定發下助會證了,無需傷神考。“我知道。但我不想等兩年啊!”小穗提了半桶熱水,腳下不慢,她忽然停步:“謝謝你!”喘粗氣的女孩扭頭,鮮紅兩頰掛著細汗粒,像正漂洗的朱緞,柔潤精致,沖蔚小壯漸舒漸展。原來,紅臉也這般好看,蔚小壯晃晃拎著的暖瓶:“哈!我明白什么叫‘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了!”
兩人就這樣慢慢要好起來。
小穗真的比別人早一年拿到了助會證。她像考試上癮,立刻報考中級職稱,結果被工作年限條款卡住了,她的年限不夠。沒關系,她去報考注冊會計師——這令不少人跌破眼鏡。注冊會計師,最高級別的執業資格大考啊,整個嶒城擁有這頂級頭銜的人屈指可數!壯志共有兩位,其中一個已出國了,另一個是集團財務總監!也許,正因此,碩士他紅強才和與眾不同的小穗志同道合,攜手共進?
“八百壯士第一名架”煙云過盡。
事實上,那次暴力事件不久,李純、他紅強就和好了。天涯何處無芳草,大丈夫豈能為小女子割袍斷義?架打了,隔閡風吹散。再見面,依然稱兄道弟,喝酒吃菜。
上海分廠劃屬股份公司,中層干部他紅強自然在股份公司那邊有名有姓。李純跳槽,首先找好兄弟他紅強參考。一參考,事情就差不多辦成了。
李純要搬家,搬出不花錢的公寓樓,在外面租房住。
蔚小壯反對。你有幾個錢?有錢就買房啊!
“鳥不拉屎地方,你想長住?沒見留下來的都是些什么人!”李純堅持要搬。
的確,零零散散,公寓樓已走了不少人。總經辦的小文,計劃處的馬強,最近謀到肥差的陸軍,還有他紅強、小穗……提起紅臉好友,蔚小壯就羨慕。小穗新搬的鳥窩屬精裝版,那是壯志城市信用社副經理、小穗嘴里常提的二房東,其長姐的房子。房主出國了,留下安樂窩委托弟弟照管、出租。“租戶必須有正當職業,不能太懶,煙鬼酒鬼不租,有慢性病的不租,帶小孩的不租……”姐姐的條件苛刻,中心思想為:房子有人氣,常做保潔,又不能天天“鴆占鵲巢”。既想馬兒好,又想馬兒不吃草,投入產出根本不成比例,天下有這樣的事么?擅長融投資的弟弟,呆賬樣撓頭……正為難時,一直和他惺惺相惜的財經戰線同仁他紅強,慨然分憂:“租給我啊。”真是“一個要補鍋,一個要鍋補”啊!于是,小穗就有了新窩。
其實,他紅強和小穗大多數時間在上海,攢足了十天半月的休整假期,想回大后方了,他們才雙雙歸來,短住。這正合房主的心意。于是一拍即合,那二房東并不計較房租,租金便低得令人眼紅。
李純沒這樣的機會。李純租的一居室在上班的二分廠附近。月租一百一,倒也不貴。蔚小壯還是心疼,“鐵桿兒麻友散攤了,東南西北中,都湊不成一桌了,你才想搬吧?”
李純哼一聲,摘墻上閑掛的吉他,上面落不少灰。尋條破毛巾,他粗手大腳地拂著:“我現在是做營銷,那山旮旯兒進出不便,光交通費要花多少?你算過沒?”
“是你自己哭著喊著要干營銷的!”
“又繞回去了,陳詞濫調!那些千瘡百孔病入膏肓的賬本,我看膩了!數不清的爛賬假賬,粉飾太平,掩耳盜鈴,沒出息的人就干沒出息的事!什么拆東墻補西墻,東西墻現在他媽的都要垮了!自欺欺人,
他媽!”李純奓開五指,掃出一串尖厲音符,“我換個活法兒,吸點新鮮空氣,真實些、開心些,行不行?”
他低下頭,靜了片刻,隨后曲子幽幽響起來了,是《夢醒時分》。
很快,蔚小壯也被動員搬出公寓樓,和李純住一起。
小穗和他紅強回來休假。
蔚小壯備好一桌菜,就在搬來不久的一居室里。請了兩個同事相陪,都各攜親愛的,八人團團而坐,氣氛如剛上桌的排骨燉藕。
大快朵頤中,李純忽地擱筷,看著一臉幸福的小穗:“諸位,我參透一個秘密!”
“賣關子的,不許吃肉!想吃的就快說!”
“在座女士中,有位天生的旺夫相!”
“誰?”
“臉最紅的那個!紅得身邊人都發紫了!”
一團哄笑……
“派小穗去總經辦,讓新老總紫一下,旺旺壯志!”誰的一句話像勺醋,酸倒一排又一排牙齒。
“可是壯志,”有人接話,嘴里有食,邊嚼邊嗚嚕著:“已不可救藥啦!”
滿桌安靜。
仿佛全世界都沉默,在剎那。
“壯志快四舞曲,聽過沒?我搓麻將聽來的,瀟灑—囂張—消沉—消失,咯咯咯咯!”是個女聲,唱歌樣。
“你少了定語,”他紅強推推眼鏡,看著滿桌菜,“完整版是這樣:上市期間瀟灑,上市之后囂張,三五年消沉,最后消失。‘四九規劃是個童話!攤子鋪得太大了,像搭積木,配套軟硬件建設從一開始就沒跟上,無序、失控……財務管理漏洞百出,成了瓶頸問題!壯志到底有多少家產?凈資產是多少?實際投資如何?神仙都不知道啊!家底都搞不清,談什么規劃!”
李純一蹾杯子,酒花四濺:“所以那位高人一個漂亮轉身——跑啦!回天府之國安享晚年去了!丟下我們,不死不活晾著!”李純又像夜明珠了,紅灼灼,蔚小壯擔心地看著。“好大喜功,誘來那么多高校畢業生!剛開始,我還以為這兒是武陵源呢,后來才發現,他媽的,是兇案現場!”李純頓頓,抿口酒:“你們研究過死字沒有?歹、匕,那位爬到金字塔尖,呼風喚雨的高人,事實上是持刀歹徒,他一刀刀,一刀刀剮了自己的企業,就在改革英雄的旗號下!而我們,很不幸,是應召而來的世紀末犧牲品!”
“你喝多了!”蔚小壯奪他酒杯,沒成功。
“犧牲品也有價值!”酒后的小穗,臉紅得令人難忘:“我們是見證!這世界也許匪夷所思,但既來之則安之,我們……我們就是那曇花,在曇花一現的盛宴里貢獻曇花一現的美味青春,是一份份活檔案,周圍給我們什么料,我們就做什么菜!不增不減,原汁原味!”小穗臉上滿是亡命天涯的火燒云,又像是切開的倒瓤西瓜。
“哈哈,那要看掌廚者是誰哦,人不同,做出的味道可就千差萬別!比如這道菜——”他紅強邊說邊搛一塊涼拌黃瓜,優雅入嘴,嚼得心滿意足,“有色有香,小壯廚藝見長啊,這酒是越喝越有滋味了!”
李純得意舉杯:“我家小壯就是棒!來,為了小壯的手藝——嗯,也為了壯志新上臺的大廚,飛來的‘蝙蝠俠,干!”
他紅強首先響應,“咣”的一聲:“為了生活充滿陽光!”他手上真的就有了一線陽光,明晃晃,蔚小壯定睛瞧,——是戒指,再瞥小穗手,也有一枚,是一對兒。
“為了有情人終成眷屬!”蔚小壯第一個仰脖干,“什么時候喝你們喜酒?”
而生活的陽光叵測。
空降的“蝙蝠俠”半年后沒了,也消失了。遁去速度和前任一樣讓人無言。
但方式迥然。
斯人確實殫精竭慮拯救壯志。企業一分為二重組同時,總部就抽調精兵強將,組成專班閉門攻堅:進軍香港,上市H股。計劃若成功,不僅將帶來海外滾滾資金流,還能振作長期頹廢的壯志A股,讓境內外兩大資金洪峰疊加,造就波瀾壯闊錢景,使末路壯志新生!
新老總給壯志人帶來多少熱望!
誰能想到,涅槃的不是企業,卻是人呢?
為藍圖宵衣旰食的新老總結束與證券公司會晤,星夜返程,出事了,一輛載重大卡撞碎他乘坐的轎車,遍地新月濺血,壯志滿懷的“蝙蝠俠”連同壯志復興夢支離破碎,不再醒來。
追悼會過去半年,還有回嶒城休整的外地員工,打探“蝙蝠俠”寶地,去追思,去幽懷不能承受之輕。雖然,他們大多數人根本沒見過這位太陽般的CEO。那年,整個秋天的黃菊白花,都在斯人墓前曼舞輕歌……
H股幻滅的消息緊隨而來。
他紅強參加過攻堅專班,“剛開始都很激動,干勁十足……慢慢,就蔫了、涼了,越到后來越清楚,財務報表根本過不了關!長期的資產虛增、債務虛減、利潤虛報,像習慣性流產,假作真時真亦假啊……境內上市咱們還可以借鑒當初A股上市的手段,走人情、打擦邊球,可在香港上市,還能照貓畫虎么?出事那天,‘蝙蝠俠為什么火急火燎趕回?是談判談崩了,他想盡快研究救場!”他紅強像個退休老頭,目光滄桑、涼淡,“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啊!”
但有些事,成不成也在人。
當年元旦,本是他紅強、小穗辦喜酒的日子。佳期臨近,準新郎、準新娘卻四處通知:推遲婚禮。
后來才知道,是房子在作梗。
蔚小壯畢業那年,“壯志”集資房就開工興建了。僧多粥少,申請集資房得按業績、貢獻大小來打分,排隊等候,競爭白熱化,縱橫黃浦江的他紅強當然榜上有名。問題是,集資房工程像老年性便秘,建建停停,輾轉呻吟數年,直到最后斷墻問天,水泥板坼裂,裂口上生出幽幽青苔,發黑腳手架東倒西歪七零八落。夜里,拾荒者在里面打架,打得雞飛狗跳。新上任的“蝙蝠俠”同情對“廢墟”不離不棄、望眼欲穿的員工,他承諾撥專款在金秋封頂。孰料,人不在了,承諾便也不在,集資房工程再次歇下。
小穗不愿意在別人的屋檐下結婚,她堅持要在自己的新房做新娘。她的理想國在集資房的五樓,那里,蜘蛛披著婚紗落戶……
理想國尚未竣工,尚在海市蜃樓中,就大廈已傾,眨眼塵埃落定。
紛揚的是那些未散舊夢……
蔚小壯不想在江邊久待。這兒到處像掛有蛛網,黏糊著,裹纏著,要將獵物圍困于長長昨日。買斷的錢拿到了,剩下的,是枉然,悵然。昔日亂搭亂建宿舍區傳來孩子的銳叫,蔚小壯想過去看看,還有曾經的同事蟑螂樣住在“棚戶”嗎?
“噢,檔案,你的檔案——知道吧?”原母處長手下、清算組成員薛姐,提醒蔚小壯。
是的,還有檔案。樹倒猢猻散,從此單槍匹馬,自己給自己做人生實錄了。
“是我自己提走檔案嗎?還是聯系什么機構接收?”
“你——不知道?”
五十米外的江面傳來一聲汽笛,長長的,悶悶的。
“你的檔案幾年前就沒了。不是你一個人,一批人,七個大學生……辦公室合并調整,各部門搬家,才發現檔案室鐵柜少了……保衛科查過,結論是被盜。確實管理混亂啊!”
薛姐的長指甲沒了,剪得光禿禿,蔚小壯盯著那雙曾經特立獨行的手:“怎會呢?怎么會呢?拿這東西有什么用?”
“賣錢啊!鐵柜當廢鐵賣!檔案嘛,當廢紙賣!”薛姐嗓音和以前一樣嘹亮。
蔚小壯賣過舊書報。廢紙單價一般六七毛,低時三四毛。蔚小壯計算著自己歷史:入團申請書,“三好學生”證明,大學專業課成績單,獎學金記錄,“壯志凌云”征文獎余痕,先進財務工作者稱號……都掛桿秤上,有兩斤么?
“為什么不早點通知我?”
對蔚小壯的問題,薛姐笑了笑,一邊麻利整理文件,一邊說:
“你曉得,我原來在人事處負責員工培訓,不管理檔案,所以丟失檔案的事不太清楚……那會兒人心渙散,從上到下都想著什么時候發工資,誰去管不能吃不能喝的廢紙呢?哦,對不起,是檔案。”
薛姐給曾經的同事續茶,兩綹頭發垂下,有刺目霜色。“那時,母處長天天在外炒股,不到下午三四點,辦公室看不見人,樹倒猢猻散,沒人管閑事啊,都忙著鼓自己的荷包,掙自己的前程……現在,不少聞人在國內看不見了,原上海分廠的廠長去了美國,母處長全家移民加拿大……你們宣傳部的頭兒雖沒出國,但本事更大,炒起房子了,聽說前兩年在珠海炒大發了,想殺回嶒城炒地皮……只有我們,小魚小蝦,老老實實在渾水里趴著,大好年華都被
吃了,落這地步都有人紅眼,說安排進清算組工作是對總部機關的人特殊照顧!他們知道什么?清算組一解散,我們這批對‘壯志知根知底的管理人員的剩余價值也就使用完了,散攤子了!我們又不像你們,還有年輕的資本南下北上闖蕩……想當年,我們也是風華正茂服從國家分配來的,我是學教育的——”
“還有六個是誰?”
蔚小壯根本沒聽清薛姐在說什么,她只感覺原來野天鵝樣飛掠的薛姐變成地上的老母雞了,不停地咯咯咯,像所有上了年紀的女人。
薛姐掠掠頭發,“呃,范雄軍,余秀麗,喬橋……”
還能找誰追究嗎?
星流云散,包括事故。
蔚小壯鉆天入地發怔時,手機響了。
父親打來的。
父親的聲音低沉,帶些小心,“小壯,你這兩天能不能想想辦法?我和你媽四處籌錢,只湊了一半,差兩萬五,錢湊不齊,房子就泡湯了,你弟的婚事恐怕就黃了……”
沒想到喬橋人不見了,檔案也不知去向。
母雞一溜,下的蛋也銷聲匿跡。蔚小壯一個人坐在“冥王星”咖啡館,喝有糊味的炭燒咖啡,喝得神思渺渺。
她有些怪李純,人在嶒城,他也許早聽說過檔案丟失的事,為什么不提前跟她通氣呢?還有小穗……可知道了,又能怎樣?
騎鶴而去的檔案能飛返?
讓終老家鄉的“壯志”創始人再回起點,重掌乾坤?讓去天堂或下地獄的人們再死一次?我們的檔案,羽化成仙了——
蔚小壯無聲笑。
“我已經出離憤怒了。”
好像是魯迅說的,在中學課本里。
若干年后,在現實生活里,蔚小壯對這句前賢哲語有了深刻體認。
憤怒不能幫她解決任何問題。就像剛離開嶒城那陣兒,她心藏不平,易怒,臉上總生痘痘包包,莫名其妙頭疼,連月事都遲到早退,變化莫測,像她干過的眾多工作。
憑著國企財務工作經歷,蔚小壯做過快餐連鎖店會計、商場營運柜組長,也憑著四處發表的那些為“壯志”歌功頌德的文字做過校對、廣告文案,還當過某廠報主編……但都不長久,曇花一現。頻繁找工作、四處奔波,曾令赤手空拳的蔚小壯沮喪無比。鐵鍋頂頭的現實生活,最終教會沒落的“天之驕子”、破產國企職工蔚小壯,如何單打獨斗,如何坦然面對戰車般轟隆隆而來的龐大世界,學會去領悟生命不息、戰斗不已的真諦。她慢慢平心靜氣。破產又怎樣,失戀又怎樣,失業又怎樣,“我已經出離憤怒了”。坐下來,她可以回想那些經歷,那些新舊千年之交的金木水火,那些希望和失望,記下體悟,甚至做篇小文章,發表在某張地方報紙上……漸漸,她寫那些能來錢的文章,景區游記、報告文學、情感故事等等,一發不可收,變成了如今所謂的自由撰稿人。
如果能重新選擇,是否還會選擇這份檔案——比如在十年前,選擇“我們的壯志,我們的青春”?
如果能重新選擇,是否還會選擇這份檔案——比如選擇留在總部,迷戀李純行云流水的吉他?
如果能重新選擇,是否還會選擇這份檔案——比如選擇在終于一無所有的冬天,離開嶒城?
……
如果能重新選擇,我還是現在的我。不會是薛姐。
也不會是小穗。
時間過了,要等的人還沒來。
蔚小壯掏出手機,發短信,“我已到。冥王星的咖啡都貴一倍了!”
“冥王星”的炭燒咖啡以前是五元一杯,現在是十元一杯。味道沒什么變化。里面的音樂也是。
席琳·狄翁的《我心永恒》正無處不在地彌漫。清涼歌聲里,蔚小壯仿佛看見那艘號稱“永不沉沒的”超級大游輪,撞上冰川的泰坦尼克號,正緩緩下沉,帶著所有金碧輝煌,帶著歡宴、愛情、惶恐、無奈……帶著頭等艙和經濟艙,沉沒。
羅絲最終獲救了,而男主角杰克和更多的人消失了,和豪華的夢一起。
而我們的泰坦尼克號,壯志青春的泰坦尼克號上,會有獲救的羅絲嗎?會有見證真情的美麗鉆石“海洋之心”嗎?會有落淚的觀眾嗎?
那些初次登臺、激情洋溢的年輕壯志人,在憧憬和懵懂中突然落海,身不由己掙扎著,他們不知道已無法謝幕,因為觀眾散場了,去趕著看下一個熱鬧,遺下世紀末夢想泡散的人兒在浪里,若隱若現,無法靠岸……蔚小壯喝著咖啡,一杯,又一杯,其澀其苦海水樣綿長。但感官已興奮異常,她隱隱捕捉到一絲與眾不同的異味——是窗外芳鄰送來的。
那是隔壁公廁。同這家咖啡館一樣,數年一日,流人不斷。幾年前,也是這兒,這個靠窗位子,在同樣一陣復雜難言的氣味里,蔚小壯收到消息:
喬橋出事了。
先是喬橋堂叔出事。壯志總部頻接舉報,說烏魯木齊第一銷售公司私設小金庫,經理行賄受賄,貪污公款,任人唯親……紀監部派去調查小組,幾經周折,舉報情況被查實,喬橋堂叔很快被停職反省……其時的“壯志”已黃昏落日,哀鴻遍野,在崗職工長期發不出工資,一些掌權者卻揮金如土驕奢淫逸,對因經濟問題落馬的所謂精英們,蔚小壯和眾多同事一樣,拍手稱快,毫不同情。但她關心喬橋。
喬橋還是牽扯進去了。因為不少事是喬橋親自經辦的。調查到后來,發現喬橋也不干凈,他也有小金庫,部分貨款就地消化,業務手段推陳出新,請客送禮、按摩洗腳不說,他還有獨門暗器:給特殊客戶送小姐,定期地送。就在事發前,喬橋還從福建、重慶召來數名三陪女來沈陽,入住星級酒店豪華套房,花銷全部算接待費。他還以相好三陪女的名義為自己置了一套別墅。
蔚小壯找喬橋借過錢。五千二百塊。
其時,李純初次入市的那只股票,數月后原地踏步,沒有預想中火爆。“要沉住氣!遂總都按兵不動,他的二百萬投入可是想翻番的!”李純不急,他真的按計劃扔進了兩萬元,大半股本是他回紅色老家巧言買房結婚籌來的。就在這期間,傳出消息,總部為遏制管理混亂的頑癥,要拿財務戰線開刀,醞釀大對賬。不久,蔚小壯果然參加了動員大會,她催李純趕緊平倉,抽出錢,堵住因“借”老馮那筆往來賬而造成的窟窿。
“沒發燒吧?你相信那些假作真時真亦假、烏龜王八鱉的爛賬,一年半載能理清眉目?”
“要核也是核大額!真的查出來了,把我交上去,我替你,寶貝!”
李純死皮賴臉鋼筋鐵骨,就是不肯拋股。
其實人在江湖,他早有消息,但他篤定雷聲大雨點小,是結不了果的事。
蔚小壯惶惶不可終日,卻無可奈何。喬橋回來了,千里駕車回的。他載回憨頭憨腦的東北手工布老虎,熟識的女孩們每人一個,蔚小壯挑的那只最大,臥下和她一樣長。“進山打虎易,開口求人難”,蔚小壯鼓起勇氣,開口借錢。
“沒問題!什么時候要?”
這份慷慨解囊、雪中送炭的情誼,蔚小壯一直沒忘。
五千二百塊的窟窿剛堵上,“壯志”真的開始了有史以來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內部往來大對賬。那場面蔚為奇觀,自相矛盾,自作多情,自圓其說,張冠李戴,牛唇不對馬嘴,不少單位和部門因此結怨,見面像仇人,甚至大打出手,賬本都撕了,蓋上紛亂腳印……南方一家三級公司,夜里起火,燒了兩雙拖鞋、一只電飯煲,再就是賬本毀了,包括原始憑證,灰飛煙滅。
結果確被李純言中,賬對不下去了,只好暫停。
喬橋的堂叔也想事情暫停,不了了之。一些關鍵證據只有當事人喬橋才能提供,但就在這宗貪污、瀆職案即將移交法院時,喬橋神秘失蹤了。
喬橋家人來鬧過兩次。“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你們把他逼到哪旮旯了?”
母處長和工會主席一起做工作,“人不見了,我們更著急!但你們家屬也有責任……年紀輕輕遇到事了,他就跑,就躲,總不能這樣躲一輩子吧?”
“我伢兒讀書時聰明聽話尊師愛幼,從不惹禍;工作了,一心做事很少回家,逢年過節孝敬父母走親訪友,滿村人誰不夸他的好?現在,你們說他違法犯事,真是那樣,還不是你們培養的,是‘壯志搡他進火坑的!跟人學人,跟狗學狗,你們才是罪人……”
“就是判刑坐牢,也落個囫圇人啊!而今,人呢?人呢?”
人在哪兒呢?
喬橋堂叔最終判了,四年。進去不到一年,就保外就醫了,現在,聽說他常在郊區悠哉游哉釣魚呢。而喬橋,一直泥牛入海,音訊全無。
現在,他連檔案都沒了。連泥牛都不如。
蔚小壯想摸煙,瞥到桌上的警語:NO SMOKING①,她擺擺手指。侍者過來了,“請問,需要點餐嗎?”
“點餐?——哦,幾點了?”
“十一點四十五。”
環顧四周,基本滿座了,有人吃意大利通心粉,紅紅的,一圈圈纏繞叉子上,再送入嘴,像臺運行穩定的進口機器。記憶中從來守時的李純不穩定了,約好十一點見面,到現在還沒見人。
好像他知道蔚小壯約他是為了借錢似的。
蔚小壯想借八千元。
存折上有五千,加上剛拿到的一萬二買斷款,再借八千,兩萬五就妥了,可以拿下鎮尾那棟二手樓。那房雖舊,但位置不錯,比蓋新房花費少,未來的弟媳也滿意。無論如何,要讓小弟順利辦完婚事,讓父母寬心。
念及鄉下雙親,蔚小壯心里沉甸甸。四年了,她回家不超過四次。不是不想回去,而是感覺無顏。不大識字的父母含辛茹苦供自己讀書考學,如今油盡燈枯了,她不但不能好好盡孝,還要年邁雙親陪著承受企業破產、生活不穩的壓力……所以,長期以來,她寧肯獨自待在紅塵淡漠、滿目荒涼的城里,即使是春節,即使窗外星星同滴水龍頭一樣讓人徹夜無眠……
但在這兒,她不應該孤立無援。
八千塊錢必須盡快落實。
戀情已成蒲公英不知所蹤,但念在青春無悔,當老板的李純也應該伸手吧?蔚小壯打算好了,李純如果不幫她,她馬上找小穗。
她又給李純發了兩次短信,石沉大海。好幾次,她想撥他的手機,忍住了。
相約時,李純明顯興奮:“老地方,我們老地方見!你定時間!”……電話里,蔚小壯沒透露見面的主要目的。除了借錢,她當然還想敘舊。
四年了,他的生意紅火嗎?和那個廈門女老板怎樣了?
蔚小壯沒見過廈門女老板。
李純是在跑業務時認識她的。廈門女老板不在廈門,在三百里外的城市開一家貿易公司,專做名牌產品代理,機電、五金、電子、化工、建材,上下五千年,無所不包。“經營百變,身手敏捷,和工商稅務魚水情深,這女人,簡直是稀有金屬啊!”李純像碰上牛市,雙眼閃著很久沒出現過的夜明珠之光。
蔚小壯白他一眼:“她賣《圣經》或者毒鼠強么?”
“只要你買!”
蔚小壯不得不信了這話。
隔著三百里,廈門女老板成功謀殺了蔚小壯單純如初月的愛情,讓李純棄舊圖新臣服于新歡,從此使他皈依廣闊無垠的商道。
當初跳入股海,李純沒辜負來之不易的“新生”本金,他發掘了投機者的優秀潛力,兩萬元一年后真的翻番了,到蔚小壯說分手時,他可以考慮按揭買房了——實現愛在當年的初衷。但計劃永遠落后于變化。彼時,李純已和廈門女老板深情款款,他如魚得水,打算將不算遲來的幸福和黃金未來水乳交融。他想割肉平倉,抽出資金同稀有金屬聯手,合伙辦公司。
這是他紅強透露的。
“本來……不應該告訴你,”他紅強盯著餐桌上的塑料玫瑰,“你知道,他當我兄弟。”
蔚小壯木木聽著,木木看對方,他紅強光溜的下巴冒出胡子了,七長八短,小穗沒提醒他刮,他說的話好像也爬滿胡子:“可是,我還是——告訴你了。對他來說,這的確是個,好機會,轉做實業的機會……嗯,既然——你已經,已經主動提出分手,這事么……這情況,我覺得還是讓你——心中有數好,有數就好!”
蔚小壯低頭。
外面在下雨,噼噼啪啪,落地開花,噼噼啪啪,措手不及的人們倉皇四遁……噼噼啪啪,轉眼全世界模糊,一地亂攤子。
噼噼啪啪。
再抬首,蔚小壯嫣然一笑:“你還不如這支塑料花精神!怎么,沒和小穗鬧別扭吧?”
“我們么,”他紅強笑笑,摸下巴,手指數著胡子,“老樣子。吵吵,鹽吃多了就吵吵唄,十有六七還是為房子。這紅臉婆,一根筋,是頭驢!”大概數了二十九根,他住手,“你說,趕上我們這茬,有幾個住上集資房了?結婚都是在出租房里,除非買商品房!——哼,我若有錢,有錢她早住進‘麗人灣了!”
“麗人灣”是嶒城新開發的別墅區,紫藤秋千、滿坡銀杏,一條自北而南的小河喃喃穿過,兩岸柳浪如煙,間有隱約的回廊、小橋,壯志“十八金剛”有一半在柳廊下車進車出。傳說兩千年前和親西域的那位絕代佳人就生長在小河邊,“麗人灣”是當年美少女沐浴留香之地。
“別小看小穗!這幾年她一門心思報考注冊會計師,通過兩門了吧?真不容易!再考兩門,她可走在你前面了!走在許多想看她笑話的人前面!瞧瞧現在‘壯志,配有注冊會計師么!其實,小穗胸有大舞臺,是個執著者。”蔚小壯一口氣說,忽然停住,扭頭看雨。她像被噼噼啪啪的雨吸引了,半晌接道:“結婚是人生大事,一個女孩,當然格外慎重。在自己的新房做新娘,誰不想呢?既是執著者,她不過表現得更堅持而已。”
“沒新房就不結婚,就犧牲肚里生命?”他紅強額暴青筋。
蔚小壯不錯眼珠瞅著對面男人。他紅強挪挪身子,坐正,再推推眼鏡,“她懷上了,剛做完手術,所以我陪她回來,休養幾天。”
“是第三次吧?你們真的該結婚了,這次我一定好好勸她!”
“我現在可想通了,不就缺一張紙嘛!她不想要,我還快意江湖呢,皇帝不急太監急個啥!”
“太監?天誅地滅男人!”
“終于聽到你罵人了,罵得好,罵出來就好!狠狠罵!天誅地滅的東西!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不是東西!”
“喲喲,還順竿兒爬了?”……
兩人一起笑起來。輕狂雨聲里,碎碎笑聲像誰人落下的鮮花,在崎嶇蜿蜒、漫無終點的的路上兀自芬芳,使那個尋常的午后不可名狀起來,時光終于凹陷、拐彎于此,叫人刻骨銘心。
李純終于回短信了。“實在對不起,有事耽擱了。能改約下午六點么?我請客,再請你看電影,賠罪!”
“你該早點通知我。”
“我以為能趕來的。無奈無奈!蒼天在上,我一片歉疚!拜托雅諒!”
絲絲油滑新鮮如昨。在蔚小壯的印象中,李純不是個愛爽約的人,——除了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廈門女老板平地冒出的日子。無數爭吵、謊言、對抗,與窮途末路卻猶有不甘的“壯志”人事酬唱相和,內外夾攻,終于熄滅所有夢想,現實和未來攜手奔向墳墓……回想那段時光,蔚小壯心頭仍散一縷冰寒,是那種遇火不化、遇水不親的寒,它結成一小塊冰雕。熱血煅就,體溫盡失,無與倫比。
一些名字凍在里面。硬梆梆,導火線樣分明。
比如鷹勾鼻處長母國英,比如李純。
比如臨危受命的“壯志”末任老總。
他是若干年前“文化大革命”悍將,著名的“紅旗飄飄馬列主義保黨衛國敢死隊”司令,曾黑白通吃正邪皆懼,嶒城無人不知。但“壯志”人第一眼見到,無不先吸涼氣,后嘆氣:寶刀老矣,廉頗尚能飯否?——他矮瘦單薄,壽眉耷拉。救世主雖非當年模樣,手段卻果然霹靂。先裁人,裁高層。“十八金剛”副總們被淘汰三分之二強,只留下五位,常務副總從七名削至兩名。據說這樣能理順管理層次,解決由來已久的“扯皮多、決策慢、協調難”頑癥。接著鐵拳治蛀蟲。但“壯志”蛀蟲太多,已惡化至虱多不癢債多不愁,牽一發而動全身,甚至大廈將傾地步……于是,穩定壓倒一切,先抓民怨大、舉報多的。
一臺臺備受關注的“壯志”可視人流術到來。明目張膽公款炒股的常務副總遂總,首當其沖,躺上手術臺;大行裙帶之風,將親朋好友遍插企業的工會主席,隨即倒下;接著,“十八金剛”在“麗人灣”的私產被一鼓作氣收回三處,其中兩位副總望風而逃,一氣飆到南半球,至今留洋未歸……遍布全國的“壯志”二級、三級甚至四級、五級子公司孫公司孫孫公司的“土皇帝”們,一個接一個被連根拔起,喬橋堂叔就是這時被揪蘿卜樣揪出來的。連帶著末梢的喬橋。
不到一年時間,“壯志”有二十二宗案子移交法院,涉案者七十八人,涉案金額近五億。那是一場眾生有知的瀟瀟春雨……
奈何在久旱成災的“壯志”,所有努力顯得杯水車薪,屠龍刀再利,無濟于事。不良員工被懲治,但不良資產們毫發無損,它們日夜張著血盆大口,蠶食極少數血脈猶存的肌體。兼并過來的紙廠,從它改姓“壯志”的第一天起,沒生產過一張紙,主業二分廠替它一肩擔著,給工人發工資、計提實際是廢品的機器折舊;投資數千萬的武漢別墅群后繼乏力,變成半拉子工程,由僅夠溫飽的華中銷售公司替兄從軍,代償高額貸款本息……“拆東墻補西墻,墻墻不倒”,“借新債還舊債,債債還清”,曾被媒體炒得沸沸揚揚、一路鮮花一路歌的“壯志”融資秘訣,最終結出了碩果:資產負債率高達百分之七百!這個數字像“四九規劃”樣神奇,令人心跳幾欲停止!
嚴重資不抵債局面,連前“紅旗飄飄馬列主義保黨衛國敢死隊”司令也無力改變,猛將終于落得黯然收場。
“壯志”宣布破產前,李純逆水而上,倒劃出一片自己的天地。告別四面悲歌財務室,數年東奔西走跑營銷,信奉“實踐檢驗真理”的李純收獲頗豐,他既另結新歡,也混熟一批徒有其表半死不活的壯志子公司、孫公司、曾孫公司,他瞄到商機。像當初炒股,他孤注一擲,不顧蔚小壯強烈反對,用全部身家攬下一個爛攤子:只剩一個老頭看門的壯志凌云貿易有限公司。其蛀蟲經理被揪出、鏟掉了,水深火熱的員工們瓜分了可憐的資產:一批發霉毛線毯,積壓五六年的收音機、計算器等,然后鳥獸散。在四下零落的冷眼里,李純玩起魔術,他搬來閥門廠閑置的保險柜,弄來旅游公司游船上淘汰的舊空調,將電子廠庫存的陳年積貨擺自己門下,甚至游說來兩個停產長休的一線工人……眼花繚亂動作的同時,他還見縫插針學開車,考駕照。蔚小壯實在忍不住了:“你還有錢買車?你是早有小金庫了還是有女強人?”
他紅強就是這時透露李純秘密的。
蔚小壯原來只感覺男友和廈門女老板交往過密,憑著女人敏感,她判斷那不是單純業務關系。隔三岔五,她和他吵,對峙,冷戰,末了醍醐灌頂:那個離異女人,稀有金屬,已鑲進李純的人生藍圖;而她,被排除在外。他們馬上要買車了。
相戀數年,南柯一夢。
痛定思痛,是另一場醒來的大夢:開拓“壯志”,閃光理想。
和越來越多打包舊夢、人在他鄉的“八百壯士”一樣,蔚小壯也辦了停薪留職,告別嶒城,告別理想。
蔚小壯是在遙遠的粵北城市韶關買到黑鳳大曲二號的。
就在半月前,她輾轉接到為某私企老板寫傳記的活兒,錢不多,工作量大,主人公是位七旬老人,農民出身,干成了欣欣向榮的家族企業,他想給子孫留下童話,她的任務就是寫出精彩的創業史。蔚小壯實地探訪,那是家在廣東可忽略不計的惠州小廠,蔚小壯認真收集主人公的發家史,根本沒想過要去鄰市,四小時車程的韶關。她是突然得到消息的:壯志破產清算組又發公告了,買斷員工須近期辦完手續,愈期概不負責,余下買斷錢款交回政府,云云。
終于有了個結了,那些等待、焦灼以至淡忘。蔚小壯十分鐘內作出決定:五天采訪縮到四天,留一天奔赴韶關,然后從韶關去嶒城。
蔚小壯在超市選了一大堆吃食。雞腿、雞翅、鹵雞蛋、魚干、涪陵榨菜、麥片、蜂蜜,走到收銀臺又折回,挑了一支出水不錯的特細財會筆,兩本信紙。她拎著這些沉沉物品,拜訪故人,在韶關的他紅強。
食物全部被扣下,只進去筆、信紙。
這是個特殊地方。
手續謹嚴,鐵門重重,威懾、警惕的目光像層出不窮高壓線,讓第一次進入的蔚小壯緊張。有點像當年剛上班時,她打開洪副部長交接的鐵皮箱的感覺。
二百五十家試點國企之一,前途無量的黑馬,竟會如此不堪!它厚遇延納、曾以大舞臺奉贈的雙學位碩士,精明強干的他紅強,怎會住在這兒?
他紅強見到蔚小壯時,也是不相信,他摸摸光腦袋,伸手推眼鏡,鏡片后的目光從訝異變成了暖暖感動,終于出聲:“真的是你啊!我以為——”
“是小穗?”
一出口蔚小壯就覺得不妥,只好咬著嘴唇,笑。
“哦,她來看過我一次。”他紅強神色平靜,他熱情招呼老朋友坐下,自己也規規矩矩坐下。會見室和當年大學生公寓一般大,很快,他紅強像在自己的宿舍里,揚手打出V字:“你是第二個來看我的‘壯志人,第二個!真是讓我……讓我很高興!真的!”他反復著,“真的很高興!……我看到新聞了,‘壯志宣布破產,一只爛桃子到底被摘了,解放一批心存幻想的人,讓大家各尋活路,也算善事……對了,這幾年你都在干嗎?”
服刑四年的他紅強談興勃勃,額上多了抬頭紋,好像比以前黑了,腰圓肩寬,明顯胖了,準確說是粗壯了,看來體力活兒也不全是壞東西。
“你能看新聞?”
“是啊,每天可看半小時電視。還能讀報看雜志呢,不錯的。”
“也不是什么報刊都讓你們看吧?”
他紅強推推眼鏡,笑了笑,“有些東西,不是在于你能接觸多少,而是在于能接受多少……我看過一個小故事,很有感觸。”他就即興講小故事:天龍合掌頂禮,拜問古德:敢問佛在何處?古德答:佛在你指頭上。天龍豎一指,早觀晚看參禪。古德忽然從其背后截去一指,天龍“啊”一聲,豁然大悟。后人有言:天龍截卻一指,痛處即是悟處。
“這故事好!”蔚小壯油然道,但眼前起霧,好在哪里呢?她請教服刑的碩士,“你有何感觸?”
他紅強默然片刻,“愿賭服輸。”
……
“你就沒問問他,那時為什么頂風而上?”沒等蔚小壯講完探監經過,李純急煎煎問。
“沒問。探視限制三十分鐘,我看了時間,其實只有二十五分鐘,就二十五分鐘!”蔚小壯猶有不甘說。
兩人在等晚餐。
李純點了果粒酸奶,草莓味,大盒裝的。他還記得她愛喝酸奶呢,卻不知道前女友早換了口味,現在更多地喝咖啡。
“獄警催我們時,他紅強對我說了四個字:愿賭服輸。”
愿賭服輸。
他紅強是在蔚小壯辭職后出事的。他利用自己在上海分廠財務主任的位子,聯合在嶒城的搭檔,那位“壯志”城市信用社的副經理、二房東,偽造一筆大額“單位定期存款”,拆借資金,在外地作短期投資,其中一筆投到了廣州。作為投資專業碩士、經驗豐富的會計師,他紅強的投資頻頻得手,利潤像春筍樣見風拔節,但花無百日紅,廣州這一筆失算了,涉及走私,他紅強被繞進去了。坐守后方的二房東大驚失色,千里馳援,終于驚動正痛整蛀蟲的“壯志”“末代皇帝”,牽出這宗曲折的金融詐騙案……
為什么頂風而上?其實他紅強不回答,答案也昭昭然,他想買房,買商品房,早日與小穗完婚,早日幸福三人行。他為理想狠狠賭了一把。
賭輸了。
他真的服么?蔚小壯不知道。蔚小壯從那座管理森嚴的圈地出來時,身上有汗,天氣并不熱,還起了風,北風,一出來她的長發被吹得無法無天,可能是與世隔絕的會見室太封閉了,也可能是和他紅強講話太興奮了,汗津津的蔚小壯步子邁得和風一樣快。
像被什么追著。
“愿賭服輸”,他紅強輕輕吐出的四個字像掃把,在蔚小壯腦子里攪起一陣往事前塵,比如,身不由己時她欠下的人情,那個神不知鬼不覺的人情……曾經,她為此許諾要送人酒,好酒……
在熱鬧繁華的陌生街道,蔚小壯想送老馮好酒的愿望如此強烈,強烈得她一分鐘都不想耽擱。
她又去了給他紅強買禮物的超市。這次,直奔煙酒專柜。導購員熱情兜售一種精裝白酒,金色鐵盒包裝,蔚小壯愣愣聽著鳥語,很快導購員改用普通話:“這是我們粵北名產,相傳是乾隆皇帝做六十大壽時的專用酒……如果送人,剛上市的二十年陳釀很合適。”
那陳釀價格不菲,蔚小壯買了兩瓶。
菜上來了。四葷四素,外加木瓜燉雪蛤、紅棗烏雞湯,還有一瓶干紅。
“我為失約道歉!一個菜一分歉,實心實意。這酒么,你看,深紅,赤心一片啊!”
李純比過去更油嘴滑舌了,蔚小壯笑笑,和他碰杯。
“你知道,我現在想閑閑不了,百十號人要吃飯呢,一些人還是過去的同事……這兩年競爭壓力太大,生意難做,雖說商人唯利是圖,可再困難,如果要我像‘壯志那樣干,拖欠員工工資,甚至不開工資,我可下不了手!”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這奸商的心還沒黑透?”
“嗬,我是黑心人么?”
“是紅是黑,自己清楚。”
李純替她搛甲魚,“請你吃飯也討不了好!”
“什么呀,你這是為失約賠罪!我等得花兒都謝了!”
“真的對不起,小壯!”李純一口干了杯中酒,“我臨時有個會。開會不開手機,這是我自己定的規矩。”他給她舀雞湯,“唉!是催命會啊!不怕丟丑,這會就是為了解決員工的薪水問題……嶒城是山區,礦產豐富,這個你很清楚,現在私礦紅火,去年我入股一家,投入較大,按計劃今年該回本盈利,可人算不如天算,礦難頻發,國家安全生產的弦繃緊了,私營小礦安全不達標一律關停并轉……弄得我現在進退兩難!”李純往自己碗里揀油汪汪的野山椒,像揀鉆石,“目前周轉資金告急,員工工資缺口幾萬!心焦啊!……會上我摔了手機,有個員工被我吼哭了,往出跑竟找不到門!”小尖椒是本地特產,出奇辣,以前湖南同事都怕,土著英雄喬橋也不大碰,可這東西經油一爆又香得出奇,李純一枚枚送入嘴,花生米樣嚼著。若干年前,他寧肯吃白飯也不沾的,蔚小壯記得很清楚。
蔚小壯對李純的開會解釋不置可否。他現在是老板,當然事雜會議多。
“壯志”宣布破產后,拍賣資產。為多快好省,有的捆綁拍賣,如壯志出租車公司、科研公司,前者僅剩十來輛待報廢的富康、桑塔納小車,后者唯有荒草叢生、蛇蟲出沒的偏僻實驗基地。有某種優先權的李純迅速收購。他首先用實驗基地地皮貸來一筆款,買幾輛新車,出租車公司就漸漸盤活了,不到兩年,那塊地皮被劃入嶒城火車站新站建設藍圖,他趁機狠賺一筆。就這樣,李純的從商之路青云直上,扶搖九天。抿著紅酒,蔚小壯想像時來運轉、大鵬展翅的商人失約的另一種可能:他欲會前女友,廈門女老板很不高興,連手機都沒收了,他心急如焚,如坐針氈,最終還是虎口脫險,單身赴約,此際,廈門女老板正磨刀霍霍地等他回家呢……如此一想,蔚小壯咧嘴直樂。
“我落難了,你就笑?”
“呵呵,我是在想,你的賢內助不幫你?”
“賢內助?是說你嗎?你確實沒幫我!”李純拖腔拖調。
蔚小壯白他一眼。略顯發福的李純吃了那么多野山椒,竟然不見一粒汗,記憶中粗黃的膚色也變白膩了,目光多一層不容置疑,看來他真的融入這個水土不錯的城市了,像個本地人,苦辣通吃游刃自如。
李純也回盯著她,嘴角一揚:“知道你在念叨誰,我的早期搭檔嘛,早分手了!”
“你舍得?”
“哼,這女人摔了我的吉他!”
“就為這?”
“你該明白……我和她不會長久的。其實——你知道答案,何必多此一問。”
蔚小壯想說,“我不知道。”停住了。這樣打太極般說話,沒意思。
小穗曾在電話里有意無意提過,李純仍是鉆石王老五,開一輛寶馬,不少女人想上他的車。就是開著勞斯萊斯,泰國公主坐他車上,與我何干!
兩人沉默著。
還是李純打破沉默。“前一陣兒,我去海南,看到一張啟事,認尸的!”
蔚小壯瞪大眼。
“我溜一眼,走過去了,覺得不對,又走回來。那上面的照片很模糊,溺水死的,臉發脹了……細瞧,有幾分面熟。知道像誰嗎?”
“誰?”
“喬橋。”
“那你,沒與他家里聯系?”
“那倒沒有。”
兩人又沉默了一會兒。
蔚小壯耐心舀吃著木瓜雪蛤,這東西不僅滋陰養顏,還清甜爽口,還能當水果,李純確實會討女人歡喜。
“小壯,你真得越來越好看了。嗯,別高興太早,不是說你漂亮,而是那種——油然的自信、恬靜,但是,好像比以前冷血了點。”
“到底夸我還是損我啊?”
……
酒至半酣,一個女孩閃進來,先沖蔚小壯點頭,然后交給李純一樣東西,像是電影票。
“是八點的經典回放吧,小馮?”
“當然!我還順便買了零食,”女孩揚起手里的塑料袋,“李總說老朋友來了,要看電影,我猜肯定是漂亮姐姐!果然是!”她歪頭沖蔚小壯笑,像只回眸的梅花鹿,“李總無辣不歡,我擔心他買的零食也辣呢,先挑了幾樣,有開心果哦!”
哪個女孩不愛吃開心果呢?微醺的蔚小壯看著滿額細汗的小妹妹,幾分走神。十年前的自己咋沒這么機靈呢?她取過小杯子,倒酒,“謝謝你,小馮,借花獻佛,敬你一杯!”
女孩有些意外,瞅自己的老板。
“表現不錯,賞你一杯!一塊喝!”眼珠泛紅的李純也站起來了。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小馮一口干了。
李純皺眉,“離題萬里,瞎說什么呢!”
“不是我瞎說的,是李白!是他的《將進酒》!您現在車也不開了,厲行節約,四處開源,我們都明白!人在江湖飄,誰能不挨刀,我們會和您同甘共苦共渡難關的!”
“亂七八糟,廢話連篇!”
……
蔚小壯繼續品味著剩下的木瓜雪蛤,興致勃勃地看眼前小插曲,手機忽然響了。
是父親打來的。蔚小壯溜到外面接電話。
等她回來,小馮像啤酒花樣消失了。
“那女孩,挺不錯。”
“丫頭片子,去年才大學畢業的,人很聰明。”
“她好像對你有好感哦。”
“說什么呢,她是小馮——”李純拉長聲調,“你那同事,老馮的女兒!”
“呵呵,呵呵,”蔚小壯笑起來,“沒敬老馮酒,倒敬小馮了!”她雙頰緋紅。
李純盯著艷麗如花的女人,嗓子忽然奇怪起來,低沉、沙沙的,“我知道,打一開始就知道,我讓你借工作之便弄錢,你為我做了,卻一直耿耿于懷,一直很后悔,是吧?‘壯志十年,人事倥傯,你最介懷的,除了我,也許就是老馮了。”頓了片刻,他接著沙啞,“因為對你來講,這兩個人指向同一個詞:欺騙。這是污點!小壯——”
“小馮學什么的?”
李純眨眨眼,又眨眨眼,聲音正常了:“現當代文學。嘁!經濟時代庶出專業,不好找工作啊!現在的大學生,又不像我們那陣兒金不換,滿大街都是,他媽的手紙樣貶值!哦,老馮得肝癌了,這酒鬼往年喝得太兇了!你曉得,他老婆多年下崗,家里還有老太爺長年熬藥罐,搞成了特困戶……所以小馮一畢業,我主動接收她了。雖說我這兒不是什么好歸宿,但總能讓她騎驢找馬,過渡過渡吧。”
“老馮一直在家?”
“去南京了。他好像有個什么親戚在部隊醫院。我看他時日無多,都晚期了!”
老馮再不能沾酒了。
想必那兩瓶黑鳳大曲二號知道,所以一碎謝知音。
整瓶干紅見底,還豎著幾個空啤酒瓶,都沒醉,都方興未艾瞪著對方。
“小穗要是沒出差,三人喝,酒就不夠啦!”
“我現在雖然落難,還不至于請不起酒吧?你倆不是常聯系嗎?叫她來,叫她立刻飛回來,咱們像過去一樣,他媽的喝痛快!”李純兩眼光灼灼。
小穗此際遠在北京。
其實,蔚小壯和小穗聯系不算多。一年里也就那么兩三次,頂多四次。一次,小穗為了祛紅臉,做光子嫩膚美容術了,她興沖沖報告蔚小壯:效果不錯。還有一次,她通過了注冊會計師最后一門考試,多年抗戰,成功了!蔚小壯也為她歡欣鼓舞!就在這一次,兩人煲電話粥,說了很多掏心窩話。小穗告訴遠方朋友,炙手可熱的注冊會計師資格證到手,她也不想離開嶒城,“這兒正往旅游城市發展,變化很快,讓我越來越有感情了!”“你會等他紅強么?”電話那頭一聲嘆息,幽幽的,“不知道。人生苦短,尤其女人光陰!我都過三十了,隨緣吧。”
他紅強刑期八年,讓一個優秀女人漫漫等待,是不道德的。何況,小穗是個如此要強、追求完美的執著者,自考大專文憑,憋足勁登頂注冊會計師,找男友都要找個雙學位碩士,為等新房寧可取消婚禮甚至流產!她如何能做到和一個蹲過八年大獄的男人度過余下半生?
瞬間,蔚小壯覺得小穗和李純有種特質相似,是什么呢?她一時沒理清楚。最后一次通話,小穗報告蔚小壯,她公開競聘成功,已上任某廳級國企財務總監了,是真正“白骨精”(白領骨干精英)!……
“對了,小穗的高官親戚究竟是誰?你搞清楚沒?”蔚小壯忽然想起一個古老的問題。
“哈哈哈……”李純眼淚都笑出來了,他胡亂擦著,“到底女人小氣啊!什么狗屁密友,居然到現在還保密!他紅強那小子早向我解密了,小穗有個排行老三的表姑,從小女作男喊,小穗叫她三表叔簡稱三叔,這三叔嫁給了一位奇人!知道奇人是誰嗎?”
“狗改不了吃屎!別給我賣關子了!”
“‘文革末期官至副市長,后來西拉唆法咪來哆,一路降到區組織部長,最終在我們‘壯志黯然退場的司令老總啊!”
蔚小壯張著嘴,“奇人!盡是奇人!”
……
酒足飯飽,該去看電影了。
“什么經典片子?”
“《亂世佳人》。費雯麗和克拉克·蓋博主演,我們一起看過的,在人民劇院,你當時哭得挺傷心的,還記得不?”
“Gong With The Wind,《隨風而逝》。”
“是《飄》!小壯,別那么冷好不好?”
交流距離一步步縮小,氣氛有那么一絲絲曖昧了,蔚小壯盯著曾經無比熟悉的男人,“那好吧,來點熱的。我能幫你什么?”
“哎,你這人——”李純噎住,直直瞪著蔚小壯。服務員進來了,斟茶,茶灑了,弄濕蔚小壯的手、衣服,肇事者手忙腳亂擦拭,道歉……
“如果你方便,和小穗說說吧。我不找她借錢,我只需要她幫我過過賬。我有筆馬上到賬的貨款,想寄存在她們公司,我這邊目前真的很緊張,萬一破產,我可以靠這筆錢東山再起!”李純觀察著前女友反應,很快補充:“提前預防、早作控制,這是我學會的‘壯志反經驗!”
“這種事,你應該自己直接跟她說。”
“不管你還恨不恨我,小壯,有些話,我只愿說給你聽。只有你!”李純輕嘆一聲,眼皮老人樣垂下,片刻抬起,雙眸又像夜明珠光閃閃:“你很清楚,涉及原則,小穗這人刻板,他紅強出事后,她一直像個旁人,根本就沒找過‘壯志一把手、她的表姑父說情,好像他紅強是洪水猛獸……這事,你若出面,就是兩個人的面子了,咱們兩個的……噢,請放心,錢很干凈,我可不是豪賭的他紅強!”
蔚小壯微微皺眉。
轉移資金、規避風險,算不上光明,可也談不上致命的原則問題,李純真的有希望成為長命百歲奸商。
蔚小壯本來想找前男友借錢的。父親剛剛在電話里通報,房子問題有轉機了。房主剛剛在股市大賺一筆,回鎮上呼朋喚友買酒慶賀,父親得知,趁其心情好,趕去絮絮地訴說艱難,說大學生女兒原是“壯志”職工,單位好生生的不知為啥破產了,上萬人一下子被砸了飯碗,大學生女兒現在外面捉字為生,也在積極幫忙籌錢……那房主來勁了:“‘壯志職工?我就是從‘壯志股票起家的!你女兒買過‘壯志原始股沒?”……一來二去,心情爽的房主竟讓步了,先給三萬交付房子,余款再延長三個月一次付清。
三個月,給惠州老板寫傳記的報酬該到賬一部分了。危機解除,她暫時不需要為錢頭疼了。
蔚小壯沉吟著要不要幫李純渡過一關。
蔚小壯離開嶒城時,小穗還沒回來。
李純殷殷送她上車。在車站竟碰到熟人了,洪副部長。他紅光滿面,胖了一大圈,蔚小壯差點沒認出來。洪副部長熱情似火地與舊部寒暄,“小壯,聽說你的文章寫出氣候了,超過咱們‘壯志王牌王科長了!……方便時,你給我們寫篇贊美詩哦,贊美一下我們的景區!”他匆匆給二人發名片,“有空去我們那兒玩,吃住行全包!哦,還能辦畫中游婚禮!”他邊喊邊跳上一輛車,先走了。瞅名片,“夢里老家”風景區副經理,還是副的。
車要開了,西裝革履的李純站得像輛加長卡迪拉克,“小壯,你還會回來嗎?或者,你還會舊情難忘,重訪故地么?”
蔚小壯討厭他這種口氣,同車窗外灰蒙蒙、不清不楚的天空一樣,她一把抹下軟帽:“他媽的!我還要回來找該死的檔案!”
“既是該死,要它還有鬼用?”李純似笑非笑。
蔚小壯真的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