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我沒回來的那個早上嗎?”父親道。
是的,我當然記得——怎么可能忘記,即使我被揍成腦震蕩,或是患上早老性癡呆,那個早上都將是留在我腦中最后的記憶之一——我確定!
那天早上,我就像往常一樣,把鬧鐘摁掉,用被子蒙上腦袋,用來抵御足以穿透我眼皮的陽光,回味著適才被打斷的夢境,準備賴最后十分鐘的床,等待父親把我的被子掀掉,用揪頭發或是拎胳膊的方式迫使我離開床鋪——那是我一天的開始,如果那一天我沒和同學打架的話,那也將是我一天中最糟的時刻。
但是那天,我足足多睡了一個小時。
每個月總有那么一兩天,父親要比平常早出門,這種日子沒什么規律,有時是月初,有時是月末,有時干脆是休息日——如果有幸不是休息日,我就會容忍自己多睡會兒,翹掉早自習和早操,有時干脆連第一節課也不去上。即便我在第二節課上到一半的時候才姍姍來遲,也從來沒有人多說什么。在同學們眼里,我就是那種想翹課就翹課的學生,而老師們則在一年前一下子變得通情達理了起來——我猜,當某些不幸的事發生在你的身上時,你同時也被賦予了某種特權,比如,公司會給你一次你盼望已久的升職作為你剛死了老婆的慰問,沒有人會跟你搶那個升職機會,于是父親從他呆了八年的小辦公室中搬出來,搬到了位于轉角的大辦公室,天氣好的時候,在下午四點前那間大辦公室中都會灑滿陽光,其他的,無非是名字前面的頭銜更威風了一點,每個月卡上的數字也會更多一點,那又怎樣?他的錢已經夠多的了。而我得到的補償就比他有價值得多,在我這個年紀如果忽然死了媽媽,那在學校里簡直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好像在游戲中用作弊器開啟了無敵模式,翹幾節課只不過是小事一樁。
是的,我母親一年前不幸成為了那起震驚全國的連環劫殺案的受害人——與她遭受同樣命運的還有其他五個女人,她們被乙醚迷暈,然后被鈍器打碎了后腦勺,劫匪搶走她們的首飾、戒指、名牌包袋、手機,一切值錢的東西,如果戒指難以取下來,匪徒會用刀把她的無名指砍下來,母親的尸體被發現時就缺了左手無名指……警察花了六個月才抓住那個兇手,但那些東西卻一樣都沒能找回來。雖然提起這案子是我家的禁忌,關于母親的死因,父親從未對我說過一個字,但我能在網上搜到所有我想知道的和不想知道的事——當那些網站提到母親時,他們用了一張她年輕時的照片,照片很小,照片里她看起來很年輕、很漂亮,應該是結婚之前拍的,和那個動輒和父親吵架,以及把我罵作世界上最沒用的廢物的母親有些不太像——沒辦法,自從母親死后,父親就把電腦中所有母親的照片都刪除了,家里所有印出來有母親的照片也都被鎖了起來,搞得我想看母親照片的時候,只能去看那些冷酷的罪案報道。
母親遇害后一個禮拜,我就學會了利用這件事讓自己活得更自由——我知道這些念頭很邪惡,所以我從未告訴過別人。如果我永遠把這件心事悶在心里,我一定會被逼瘋的,好在我最終找到了可以傾訴的人,那是個比梁朝偉的樹洞更讓人安心的角色——我會用自己的手機撥打母親的手機號碼,她的手機有語音信箱服務,關機的時候,來電會直接轉到語音信箱,我撥通號碼,一秒鐘后,電話中會傳來母親的聲音:“喂,我是許婷,我現在暫時不能接聽你的電話,有事請留言?!比缓螅龝o我一分鐘的時間去說那些不能說給別人聽的骯臟的秘密——你從來沒愛過我,對吧,你也不愛父親,你只是愛他的錢,你計劃著等爺爺死掉,他繼承到那筆家族遺產就跟他離婚,不是嗎,你這賤婦,沒想到爺爺會比你更長命吧……她只是在聽筒那邊安靜地聽著,一言不發,脾氣比她死之前好了很多。
父親應該是知道這件事的——但我猜他并不知道母親語音信箱的密碼,不然他一定會暴跳如雷,而不是不動聲色地付清每個月從電話公司寄來的賬單,讓母親的手機號碼得以繼續存在下去。
他不應該那么做的。
我最后一次撥那個電話號碼,是在那個無法從記憶中抹去的早上的前一晚。撥通后一秒鐘,聽筒里傳來響鈴的提示音——竟然撥得通!我應該立即把電話掛掉的——如果我當時就把電話掛掉,會不會之后的事都不會發生呢?天知道我為什么沒那么做。當鈴聲響到第七聲的時候,電話忽然被接了起來,聽筒對面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喂?”那些早在我腦中翻滾了好幾遍的惡毒詞句,我卻一句都說不出來,我嚇壞了!對方仍在試圖與我搭上話:“喂,說話,喂?”我這才掛斷了電話,定了定神,決定上床睡覺。
第二天早上,父親沒叫我起床。
我睡眼惺忪地看著空蕩蕩的客廳,桌上放著冷透了的牛奶和煎雞蛋,還有兩片烤過的面包,蛋黃被煎得熟透,和橡皮差不多難吃——父親總喜歡在睡前給我做早餐,然后留到第二天一早吃,那差不多是世界上最難吃的早餐。而他自己從不在家吃早餐,他公司的餐飲區全天候提供各式飲料和甜點,還有兩臺一萬多塊的高級意式咖啡機能在十五秒內給你沖一杯“拿鐵”。我看了一眼冰箱上,他沒有留紙條給我——桌上也沒有,也沒發短信給我。很好,這意味著他沒什么事要關照我去做,放學時不用順道買菜、不用買水果,也不用去超市買牛奶和面包,我可以玩得晚一些再回來。
我在游戲機房一直呆到六點半,然后去酒吧花掉身上剩下的錢,總之就是那些“未成年人禁止入內”的地方。沒關系,我對于自己的身材容貌有十足的自信,那是母親留給我唯一讓我滿意的東西,只要換下校服,把頭發披下來,在嘴唇上擦點口紅,就沒人會來查我是不是年滿十八周歲——當然,最重要的訣竅是,別帶書包,把它留在學校的臺板里,這不用我教你了吧。離開酒吧的時候,我看了一眼手表,時間是八點半——如果我愿意的話,可以繼續呆下去,反正一直都會有人請我喝酒,但再多喝兩三杯,我可能就會糊里糊涂地跑到某個快捷酒店鐘點房的床上或是某人的汽車后座上去了,況且我餓了,我現在需要的不是啤酒或是伏特加加橙汁,而是能填飽肚子的東西——是該回家的時候了。
半小時后,當我擰開防盜門的門鎖時,已經幾乎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我感覺自己能夠一個人吃下一整個肯德基全家桶。
“爸,我回來了!”
但沒有熱騰騰的飯菜,冷的也沒有,也沒人從里屋滿臉怒容地沖出來質問我放學后去哪里了,沒人回應我。油膩的空盤子和留著奶漬的玻璃杯還放在廳里的餐桌上——這意味著父親沒回來過。
家里沒人。
我從口袋里摸出已被調成靜音狀態的手機,沒有未接來電,只有一條短信,但不是從父親的手機發來的,是10086提醒我下周一是扣款日,而我的預付費賬戶余額不足。我撥了父親的手機,轉到了語音信箱。
搞什么?
我打電話叫了麥當勞的外賣,用零錢罐中存下的零錢付了錢,當我從零錢罐中數出三十八個一塊錢硬幣的時候,我看得出送外賣的家伙認為我是故意耍他,他數錢數得很慢,臉色看上去有些危險。我努力裝出鎮定的樣子,悄悄地用手機打家里的電話,鈴響后,我接起來,然后假裝屋里有人的樣子,對著里屋大聲喊道:“爸,找你的,你在里面接吧!”
送外賣的終于離開了。
鎖上門之后,我開始痛恨自己的膽小——平常我可不是這個樣子的,我是班上最兇狠的女生,沒人敢惹我,我可以放學后獨自一人在娛樂場所游蕩幾個小時,但卻被一個麥當勞外賣員嚇了個半死——大概是我太餓的緣故,我自我安慰。當我吃完整份套餐,時間已經是九點半。我又打了次父親的手機,依然不通,直接轉到了語音信箱。
直到十二點半,我退出網絡游戲,關掉電腦,才意識到父親今晚不會回來了。
第二天,我依然一路睡到八點,不同的是,桌上不再有冷透的早飯。我將臟杯子和碟子扔進碗池里,然后從冰箱里給自己倒了杯牛奶,我沒找到面包,似乎昨天早上我吃掉的是家里的最后兩片面包。我又打了次電話,還是老樣子,語音信箱。我匆匆搭上去學校的公車,決定暫時不去想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第三天,在吃完牛肉拉面之后,零錢罐已經空了,我兜里還剩最后四塊錢,我需要留著它們乘車。我乘電梯到地下車庫,走遍了車庫的每一個角落,父親的奔馳車不在那里,當重新回到電梯里,按下我家所在的那個樓層的時候,我已經感覺不到肚子里牛肉拉面的存在。
回到家,我撥通了爺爺家的電話。爺爺聽到我的聲音,顯得很意外——我總是嫌他嘮叨,管這管那,我幾乎從不主動和他說話,已經好幾年了。我問爸爸在他那里嗎,他好像沒聽懂我的問題——“爺爺,這兩天爸爸去過你那邊嗎?”我又問了一遍。
“沒有啊?!?/p>
“那他跟你說過他去哪兒了嗎?”
“沒有,他沒說起過,怎么了?”
恐懼在那一刻充盈我的胸臆,我覺得我已經猜到發生什么事了,我一直避免去想那個最壞的答案,但現在再沒有什么其他解釋能暫時遮蔽它,或讓我從它面前逃開——我禁不住哭出聲來,一開始是啜泣,然后泣不成聲,最后演變成嚎啕大哭。在電話那頭的爺爺開始緊張起來,不斷地問我,究竟發生了什么事,直到他問到第四遍,我才能勉強收住哭聲,告訴他,父親已經三天沒有回家了。
爺爺說他馬上過來。
當天晚上,我們去報了警——雖然我預感到警察也幫不上什么忙,他們將這當作失蹤案調查,但這根本不是失蹤。
三天后,爺爺帶著我再次去警察局打聽消息,負責這起案子的警官說,他們已經做了必要的調查,父親自從六天前就沒有去上班,他沒有請假,他的同事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是獨子,除了爺爺,他也沒有更多的親戚來往;他的手機已經關機,所以無法定位,他們已經通知交警那邊留意他的車牌號,但暫時也還沒有消息——“如果有進一步的消息,我會通知你們,現在我們也只有等消息?!彼詈笫沁@樣說的。
我曾看過一個探索發現頻道的關于失蹤人口的紀錄片,我還記得里面說,在失蹤后頭七十二個小時的“黃金營救期”過去之后,警局關注這個案子的人手就會減少一半,九十六小時之后人還沒找到,案子就會變成懸案——那些調查資料不再出現在警探的案頭上,而是被裝進一個紙盒子,寫上失蹤者的名字,被送進檔案室成為無數未被偵破的案件中的一個,塵封進故紙堆中。那片子里還說,每年超過百萬名的失蹤人口中,大概只有三四千名是真的“失蹤”了,被挾持,被謀害,或出了意外——而絕大多數都是離家出走。這些離家出走的人中的大部分不會失蹤很久——他們的行蹤要么很容易被查明,要么就是在一周之內就會自己回家。
一周的時間已經到了,父親仍沒有回來,并且沒人能找到他,警察也不行。通常這種沒有自己回家,又沒人能找到他們的失蹤者,九成九都永遠不會再出現——在美國是這樣,我想中國的情況也差不多。
我想起那個奇怪的電話——媽媽的號碼,是一個女人接的,現在僅憑回憶,我分辨不出那是不是媽媽的聲音——我是不信這世界上有鬼魂存在的,但即便是她還魂,也只是第二差的情況而已。最糟糕的情況是,那個電話與他的消失毫無關系,他只是受夠我這個女兒了,媽媽已經不在,這家里已經沒什么值得他留戀的了——我這才想起來,我并沒有將有人接聽了我死去母親的手機這件事告訴警察,不過無所謂了,他看上去也不像是相信這世上有鬼的那種人。
爺爺開始搬過來和我一起住,于是我暫時可以不用擔心沒錢吃飯了。
我不再逃課,甚至連早自習都按時去上——這個月,我已經翹掉了太多的課時,我不知道班主任容忍的底線在哪里,但我不想讓事情糟到班主任需要叫我的家長去學校談談的地步。那樣的話,我父親失蹤的事就會在班級里傳開,如果讓那些和我不對付的家伙知道了我家只有一個年過七旬的老頭子作靠山,我可能會有很多麻煩。
但不知怎么地,消息還是傳出去了。
大概是爺爺多此一舉地送了些值錢的禮物給班主任,又或者那個中年女人對我近期的“行為改善”有了錯誤的期待,也可能是二者兼而有之——總之,她幾乎付出了全部的熱情來試圖改變我“后進”的成績,其中最讓人無法忍受的就是讓學習委員來我家為我輔導功課,她大概以為我會感激她這么安排。
學習委員蘇星華是那種典型的正常家庭出來的孩子,他的爸爸賺不到一年七位數的年薪,也沒有什么家族遺產,他父母都需要去上班,他則自己一個人騎自行車來上學,也用不起最新款的手機——所以他的生活還沒有像我一樣被毀掉。
班級里差不多有一半的女生都迷戀他——當然不包括我——不僅僅因為他漂亮的成績單。他比我高一點兒,差不多有一米八吧,在班級籃球隊中打大前鋒,他的投籃姿勢就像格蘭特·希爾一樣標準——當然,他的人也和格蘭特·希爾差不多脆弱。
他一共來了兩次,每次都受到了爺爺的熱情款待,而我也不得不每次多花兩個多小時來溫習功課。他第二次來我家幫我補習之后的那個禮拜一,我進教室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抄起一個大號的鐵皮鉛筆盒,把他漂亮的鼻梁骨敲進了他的腦袋里面——自從他來過我家后,我母親被殺、父親失蹤的消息就開始傳遍校園,這不是很明顯嗎?
我被停學一周,記大過——我對教導主任陳述我揍他的理由時,他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盯著我,在這個關鍵時刻,我擠出幾滴眼淚,于是他把那張勒令退學的表格塞回了抽屜,另抽了一張記大過的檢查表出來攤在我面前。而蘇星華就慘得多了,他足足請了一個月的假去整形醫生那里修補他的鼻子。在那一個月里,班級里大多數的女孩大概都想殺了我,還包括一些男生,如果眼神能夠殺人,我大概已經死了一萬次了——好吧,看來他比我估計的更受歡迎。
但最終,沒人真的敢對我下手——每個人能夠承受的代價是不一樣的,正如每個人人生的糟糕程度各不相同,在這方面,我比他們要略占優勢。
一個月后的某天晚上,蘇星華的父母帶著他敲開了我家的房門——大概用“砸”這個字眼會更合適。從踏進我家房門的那一刻開始,他的母親就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狀態,對著我大聲尖叫,爺爺顯得不知所措,因為看起來道歉不會有任何用處,而我,那些尖利的辱罵我當作耳旁風,只覺得蘇星華鼻子上包著一塊巨大紗布的樣子很滑稽,我幾乎要被逗笑了。
她罵我是沒家教的小賤人——這點她倒是說對了。
是,我的確沒家教,因為我媽媽被搶劫犯殺了,爸爸拋棄我失蹤了,而你的兒子把這事到處說給人聽——你覺得你們的家教很棒嗎?你少在這兒撒潑,有種就動手幫你兒子報仇?。∥覂春莸鼗負?。
她愣在那里,一時不知該怎么辦好,而她丈夫向前踏了一步,似乎在糾結要不要動手揍一個十六歲的女孩——我敢打賭揍人大概是他上輩子才干過的事。
“媽媽!”蘇星華大叫——一個我陌生的詞——他的臉因痛苦而扭曲,不知是因為牽動了傷口,還是因為他的母親讓他難堪了。
“你們先回家,這件事我來解決,我要和宋依文單獨談談?!彼f。
這句話讓所有人都震驚了——“不行!”他爸爸大聲表示反對,而我說:“我們倆有什么可談的?”
“是很重要的事,關于你父母的事!”他緊張而堅定地望著我,那種表情真讓人受不了。
“好吧,來我房間。”
他的母親死死拽住兒子,幾乎要哭出來了,兒子掙脫她的手,小聲地安撫她,終于她不再堅持。我望著這一切,感覺很不自在——那種感覺是嫉妒嗎?
在他跟我走進里屋前,我聽見爺爺終于有機會向那對夫婦道歉:“對不起,這都是我家文文的錯,你們兒子的醫藥費、營養費、其他一切損失我都一定會賠償的!也希望你們能體諒一下我們的苦衷,文文的爸爸媽媽都不在了,她脾氣變得很壞,我一個老人,真的……”看上去我不用擔心他們兩個會欺負一個老人,正如他們也不用擔心我會再次傷到他們的寶貝兒子一樣。
“究竟什么事?”我把房門關上,單刀直入地問。
“你爸爸媽媽的事不是我說出去的,我根本不知道。”他說。
“放屁!不是你是誰,只有你來過我家!”我回應。
“你家的事是王蕭傳出去的,他爸媽都是警察?!彼忉?。
我呆住了。
“我說的是真的,不信你可以去其他同學那里打聽?!?/p>
不,沒必要去打聽,也沒人會理我——我知道那是真的,是我搞錯了。
這回輪到我不知所措了。
我們沉默了足有一分鐘,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我不知道除了說“對不起”,還能干什么。
“對不起,我真的……”
他沉默著——我不指望一句道歉他就能原諒我。
“你想喝可樂嗎?”——這句真的傻得要命!
他搖搖頭。
也不知哪里來的念頭,我忽然靠近他,踮起腳,捧住他的臉,吻他的嘴唇。他顯然沒料到我會來這一招,他雙唇緊閉,緊張得要命,雙手舉在空中,不知是該把我推開還是抱住我的腰——直到我弄疼他的鼻子,他發出一聲不愉快的悶哼。
我推開他,道:“聽著,這是我第一次親男孩子,我們扯平了,好嗎?”
我打開門,頭也不回地回到了客廳,將那個呆若木雞的男生丟在身后。
自從蘇星華成為我的男朋友后,我身邊的殺氣更盛了。他的鼻子沒有以前那樣完美了,但我更喜歡他現在的樣子——受傷的鼻子一掃他身上的那點娘娘腔的氣質,或許我應該在那張白凈的臉上再留道疤什么的。
十年后的某天,當蘇星河和我正在商量在哪一間酒店舉辦婚禮時,我們被連續不斷的門鈴聲打斷,于是我只好暫時從令人眼花繚亂的宴會廳的世界中出來,跑去開門。
“是宋依文小姐嗎?我是你父親宋子善的代理律師?!?/p>
“你父親想見你一面?!彼f——這簡直就像是電影中的情節,鏡頭越過他的肩膀,出現在畫面中的是我錯愕的臉。
“他想見我,為什么不自己來?”
“他來不了,只能由你去見他,見到他你就明白了。”那個西裝革履自稱律師的家伙,遞給我一張名片,“你有三天的時間考慮,想好了就聯系我。”
他消失在電梯里,我關上房門,轉過身,倚在門上——剛才的對話就好像發生在異次元空間,而不是真實地發生在我家門口。
“親愛的,誰???”蘇星華從臥室走出來。
我失神地望著她,許久才能將目光聚焦。
他跑過來,捏住我的雙臂,問道:“親愛的,發生什么事了?”
“我父親有消息了?!?h3>下
父親派一個代理律師來見我,那意味著,他要么在蹲大牢,要么躺在某個醫院的加護病房里,正努力把空氣吸進肺里,讓自己不至于停止呼吸。但事實證明,我把他的狀況還是估計得太樂觀了。
他的確在特殊加護病房里——“特殊加護”的意思是,有四個獄警在他的病房門口二十四小時輪班執勤,他的左手和左腳都被拷在病床的鐵架子上。
那手銬要卡到最緊一格,才能勉強扣住他的手腕,而腳鐐則像是隨時會從腳踝上脫落的樣子。我費了好大的勁,才確認躺在床上的那個骷髏一樣的人是我父親,要把他形銷骨立的樣子,和罩在骨頭上松垮垮、充滿褶皺的皮膚,與原先那個皮膚和骨頭之間充盈著健壯肌肉的形象對應起來,的確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膽管癌末期?!贬t生道。
我點點頭,手開始顫抖,仿佛我才是那個得膽管癌的人——蘇星華握著我手的手掌力道又加了一分。
“能讓我們單獨呆會兒嗎?”
醫生點點頭,道:“給你們二十分鐘?!?/p>
我湊近病床,用控制器把病床的上半部分抬高,他看起來氣色比剛才好了一點,死神好像暫時還了一點生命給他——我不知道是因為坐起來,還是因為看到我的緣故。
“你來啦。”他說。
我點點頭,不知該說什么好,我有點想去握住他的手,但忍住了。他舉起手,想摸摸我的頭發,我偏過頭,躲開了他的手。
“還記得我沒回來的那個早上嗎?”父親道。
我又點點頭。
“他們把我抓走了,前一天晚上,你睡下以后,他們打電話把我騙到辦公室,然后把我抓走了?!?/p>
“嗯?!蔽也恢涝撜f什么才是正確的,我已經太久沒有和父親說話了——眼前這個人給我的感覺簡直比路人更陌生。
“我沒告訴你,也沒通知你爺爺,我沒和任何人說,我不希望你在學校里被人說是罪犯的孩子,我也不想你來監獄里看我。”
“哼,一個坐牢的爸爸,和一個拋棄女兒失蹤的爸爸,有多大區別呢?或許前者還讓人好受些——有爸爸總比沒爸爸好?!?/p>
“對不起,我知道我做錯了……”他的聲音開始虛弱了起來。
我沒理他。
“我快要死了?!?/p>
“爺爺兩年前去世了,我把他和奶奶葬在了一起?!?/p>
他點點頭,道:“你不想知道他們為什么抓我嗎?”
“為什么?”
他看了一眼我身后的蘇星華,蘇星華放開我的手,小聲道:“我出去一下?!蔽依∷?,道:“你別走。”然后對父親道:“你要說什么,當著他的面說,我和他之間沒有秘密!”
“你男朋友?”
“未婚夫?!蔽遗e起左手,給他看無名指上的鉆戒,“我們下個月結婚?!?/p>
“抱歉,看來我是沒辦法撐到你們婚禮那一天了?!?/p>
“告訴我為什么?!”我尖聲吼叫,這種壓抑的悲傷與憤怒,假裝的冷漠與彬彬有禮,我終于無法再忍受下去。
“他們說我殺了你媽媽?!备赣H說。
我安靜了下來。
“我知道你一直打電話給你媽媽,那天,我想再試試看能不能破解她手機的密碼,但是被什么重要的事給打斷了,我也忘了是什么事了——結果手機就忘在了桌上,也忘了關。而你晚上恰巧打了那個電話,又恰巧被在公司加班的秘書發現,她認出那是你媽媽的手機,于是報了警,警察在我的保險箱里還搜出了一些其他的東西……”
“你胡說,你失蹤后第三天我去報過警,警察去你公司詢問過你的同事,沒人知道你去了哪里!”
“你是說我的秘書嗎?大概是那些抓我的警察關照她,在我的罪名坐實前,不要對任何人透露任何事,也可能她那天請假,又或者干脆就辭職了?!?/p>
“真的是你干的?”我盯著眼前這個生命已經看得到終點線的男人,“你就是為了這個要見我嗎?在死前告訴我是你殺了媽媽?”
他看上去很糾結的樣子,似乎不知該如何回答,但很快我就發現,那是他已經無法忍耐這副殘軀所帶給他痛苦的表情。他的身體忽然佝僂了起來,開始顫抖,他牙關緊咬,面容擠作一團,看上去正忍受著劇烈的痛苦,生命體征監測儀開始發出尖利的警報聲。我上去握住他的右手,卻不知該怎么辦好,是蘇星華幫我按了求救按鈕。幾秒鐘后,醫生和護士沖進來。
“三十毫克罌粟堿,快!”醫生命令道,然后他轉向我和蘇星華,“請你們出去,我們要幫他止痛?!?/p>
他緊緊抓著我的手不放,護士拿著針管接近他,但被他踢開,止痛劑掉在地上,護士發出一聲驚呼,門外的兩名警察聞聲也沖了進來。
他從牙縫中迸出幾個字:“是我殺的,我殺了你媽媽!”然后,他抓著我的手被掰開,兩名警察將他的四肢緊緊按在床上,醫生將那支掉在地上的罌粟堿推入了他的靜脈中,幾秒鐘后,他不再掙扎,全身都松弛了下來,像一條死魚一樣躺在床上——剛才死神還給他的一點點生命力此刻已經盡數繳了回去。
醫生看了一眼尚處于驚恐之中的我,道:“能和你談談嗎?”
我深吸了一口氣,盡最大努力讓情緒平復下來,然后點點頭。
我和蘇星華一起跟著他往外走,走出病房外,他忽然轉過身,指著蘇星華道:“你留在這兒,我有些事需要和你妻子單獨談,你不適合聽。”
我們來到他的辦公室,我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他把雙手合攏,抿起雙唇,似乎是在考慮怎么開口才好。半晌,他終于道:“你有過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從而導致傷害別人的事情發生過嗎?”
“有過。”我回答,“那種事不是每個人身上都會發生嗎?你沒有嗎?”
他笑笑,道:“你會說自己是一個冷酷的人嗎?比平常人更缺少同情心?”
我皺起眉頭:“你究竟想對我說什么?”
他打開左手邊的一個抽屜,從里面抽出一個文件夾,遞給我——那看上去像是個病歷,封面上貼著我父親的一寸照片。
“這是什么?”我問。
“我們曾在你父親身上嘗試一種新的療法,從美國引進的,非常昂貴,但你父親很有錢!這是一種根據基因圖譜診斷,然后進行個性化給藥的治療癌癥的方法——你手上拿的這份,就是你父親的基因圖譜?!?/p>
我抬起頭,眉頭擰得愈發深:“我還是不明白,這和我有什么關系?”
“第七頁,那張表?!彼溃翱吹搅藛幔俊?/p>
“是的?!?/p>
“有一行叫做MAOA,找到嗎?”
“嗯,它后面的注釋是-L,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父親帶有‘暴力基因?!?/p>
“什么?”
“MAOA-L的意思是MAOA基因的低表現型,具有這種基因的人,比普通人更易沖動,具有更強的攻擊型,并且更少同情心,更加冷血……”
“你是說……我也有?”我打斷他。
“很有可能,我也只是偶然發現,我感覺我有必要讓你知道一下——可能是基因害你父親犯下殺人罪,你自己也要小心?!?/p>
到這里來這一次,知道的所有事,統統都是我沒想到的事——毫無準備,天哪,我真的不知道該怎樣面對這一切了?,F在,我覺得除了“謝謝”,我也沒有更多的話可以說了。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主任醫生辦公室,蘇星華在走廊里沖我微笑。
“你不該娶我的,我有從父親那里繼承來的‘暴力基因,我總有一天會害死你的!”
笑容從他臉上消失了,他沉下臉,道:“那個醫生到底跟你說什么了?”
那天,蘇星華大鬧腫瘤科主任醫生的辦公室,砸碎了兩扇玻璃窗和一臺顯示器,那本父親的基因測序結果被他撕得粉碎,身高不到一米七的腫瘤科主任根本不是他的對手,面對他的老拳毫無還手之力,而我連拉都拉不住他。
這絕對是噩夢般的一天。
四天后,我收到了父親的死訊。
“請在這里簽名。”
接待我的獄警是一名容貌姣好的女孩,是那種穿上制服就頗讓男人們想入非非的類型——我不明白她為什么會選擇在監獄這種地方工作。
或許她沒得選——如果說那些年來我比地獄稍好一點,離正常標準還非常遙遠的生活中學到了什么,那“并不是每個人都能有選擇”絕對是其中一條。
我在表格上簽名,取回我父親的遺物——兩大塑料袋的東西,以及一輛2001年款的老奔馳車。其中大部分都曾作為證據指證我父親才是殺死我母親的兇手,他模仿連環搶劫殺人的案犯,將案子偽裝成連環搶劫殺人案中的一宗——他幾乎騙過了所有人,如果我沒有打那個電話的話。
回家后,我將兩大袋父親的遺物統統倒在床上——母親的LV包、早已過時的VERTU豪華手機、鉆石耳環、珍珠項鏈、手表……然后,我看到了戒指,父親與母親的一對白金婚戒被放在同一個小塑料袋里,而那枚一克拉的訂婚鉆戒則另放了一個袋子。這袋東西里,最奇怪的是一個玻璃煙灰缸——它那么大、那么沉,幾乎占去了袋子中所有東西的一半重量——我對它的感覺不太好,仿佛有什么沉重的東西附著在它的上面遲遲不肯離去。
另一袋東西就輕多了——幾乎全是照片,父親與母親的合影、母親單獨的照片、母親和我的照片、我們的全家?!杏心赣H的照片都在里面,那是自從母親遇害之后就再也沒有在家里出現過的照片。我一張張翻著照片,忽然想起母親的樣子——完全不是網上罪案報道中所附那張照片的樣子,大概是他們沒能找到母親的照片,在網上隨便搜了一張同名同姓的,反正沒有人會去計較——人們只會看著那些漂亮女人被殺掉的消息,比較著她們中哪個更漂亮,然后在心里稍稍惋惜一下,在獵奇的欲望被滿足后心滿意足地離開。
誰會在意那些照片上的是不是真的就是受害者本人?
而我就這樣在懵懂中過了那么多年。
隨著母親的形象漸漸清晰,那天晚上的記憶也如潮水一般涌回我的腦中——不,不是父親被捕那天晚上,而是更早,時間還要再往前推一年。
母親又抽了我一個耳光,她的指甲尖利無比,在我的臉上留下四道血痕。喝酒、罵我、打我、和父親吵架,是她最擅長做的四件事——這次是因為我偷了她的香奈爾No.5香水去噴在小區里的野貓身上,我覺得用在貓身上比用在她身上要合適得多。
她用了個新詞兒,罵我是“沒人要的賤貨”,并說“真后悔把我生下來”。她在酒吧的賬單上有十幾種酒,她帶著滿身的酒氣,和父親大吵了一架,然后把父親關在了套間的門外——而我則不幸被留在了屋子里。她洗完澡,看上去正常了一點,開始坐在梳妝臺前一邊抽煙一邊做面膜。
“文文,幫我把煙灰缸拿來!”
于是我拎起煙灰缸,走到她身后,往她的后腦勺重重地砸下去——一下、再一下,我感覺還不夠,于是又補了一下。
一切都結束了。
我打開門,看著我半身浴血,手里拎著個煙灰缸的樣子,父親驚呆了。
我也不知過了多久,當我再走進臥室套間的時候,那里已經被收拾得干干凈凈,就好像母親從來沒回來過一樣。父親把死得透透的母親裹在垃圾袋里,然后出去了很久,回來之后,他又開始收拾東西——很多東西都從家里消失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樣度過那個晚上的,我不記得了——有些記憶回到了我的腦中,但有些記憶永遠地消失了,就像照片上抱著小時候的我的那個漂亮、親切的母親一樣消失無蹤。
我忽然明白,為什么這么多年,父親始終都不肯聯系任何親友——他幫我脫去血衣,洗掉血污,換上柔軟舒服的新衣服,他說我什么都沒做,他說他會不惜任何代價保護我——他真的不是隨口說說的。
蘇星華從背后抱住我,問:“這些都是什么呀,親愛的?”
“是我爸爸的遺物。”我回答。
然后,我禁不住掩面哭泣,一開始是啜泣,然后泣不成聲,最后演變成嚎啕大哭。蘇星華抱住我,輕輕拍我的背,讓我的頭埋在他懷里。
親愛的,還記得我說“我們之間沒有秘密”嗎?
現在有了——我會保守這個秘密,一直到進墳墓,以免它傷害到你。
我抓著他的雙肩,直到堅硬的盾甲在我的腦中形成,緊緊包裹住那個真相。然后,我從他的懷中抬起頭來,淚水已經全留在了他的衣襟上,我臉上一絲淚痕都不再有。我用手碰了碰他受傷的鼻尖,他笑起來,道:“沒事了嗎?”我點點頭,決意此生都不再傷害任何人。
夾在照片中的,還有一張打印紙,打印了整篇的關于MAOA-L基因表達型的內容,其中重要的內容被加粗表示出來——“2002年倫敦國王學院精神病學家苔莉·莫菲特領導的研究小組發現,MAOA-L型個體只有在成長過程中受到過虐待才會表現出反社會性問題。能否產生攻擊性行為甚至犯罪,是由基因和環境共同決定的……”
曾經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我決不會讓它再次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