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蹈故常，絕傍前人

一 錢鍾書唯一的訪問記

今年是錢鍾書先生 （1910-1998） 逝世十五周年，寫到這里，我不禁想起錢先生在《圍城》內有一段話：“……文人最喜歡有人死，可以有題目做哀悼的文章。棺材店和殯儀館只做新死人的生意，文人的生意，文人會向一年、幾年、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的陳死人身上生發。‘周年逝世紀念和‘三百年祭，一樣是好題目。死掉太太──或者死掉丈夫，因為有女作家——這題目尤其好；旁人盡管有文才，太太或丈夫只是你的，這是注冊專利的題目”（《圍城》，234頁，人民文學出版社）。

當然，以上這段話，只是小說里的文字，卻帶有諷喻味，今筆者自動送上門，真是罪過！

錢先生的學問如浩瀚大海，他學識淵博，精通五國文字。我看中國從古到今沒有一個人能與他相比，單是《談藝錄》與《管錐編》的學術成就，已足以震古爍今了。前者批評了自唐至清的詩文，古今互參，中西比較，契合印證，開創中國比較文學的先河；后者更是廣征博引，窮探力索，“博覽群書而匠心獨運，融化百花以自成一味，皆有來歷而別具面目”，可以“博大精深”四個字冠之。

錢先生少年時，自稱讀書的“食腸很大”，無論是詩歌、小說、戲曲、“極俗的書”——他曾告訴我，《肉蒲團》的文字也甚清通；還是“精微深奧”的“大部著作”，甚至“重得拿不動的大字典、辭書、百科全書”，他都“甜咸雜進”。這個習慣后來還在他的學術研究當中，加以貫徹，可以說，他兼具集各家大成，并衍生新義的“神功”。據錢先生夫人楊絳表示，他名叫鍾書，“鍾書只是‘鍾書而已，新書到手忍不住翻閱一下。”錢先生豈僅“鍾書”而已，難得的是，錢先生有過目不忘的本領。“鍾書”者，讀破萬卷之書也。

錢先生的作品，還包括小說、散文。他的小說《圍城》，對中國知識分子的心理刻畫，妙到亳巔。

這本小說于1947年由晨光出版公司出版，不到兩年印了三版，讀書界評價極高，當時上海的《大公報》給予高度評價，認為文字的鋪展技巧，“每一對話，每一況喻，都如珠璣似的射著晶瑩的光茫，使讀者不敢不逼視又不得不睟上去，不相干的引典，砌在梭刺畢備的巖石縫里則又不覺勉強。作者的想像力是豐富的，豐富得不暇采擷，于是在庸凡的塵寰剪影里擠滿了拊掇不盡的花果，隨意地熟墮在每一行每一章。”

錢先生自1949年后便不再進行文學創作，加上他為人很低調，也沒在公開的文化活動露面，海外知道他的行跡極少。海外有一段時間，曾流傳錢先生去世的消息。夏志清先生于1976年還特地寫了一篇悼念文章《追念錢鍾書先生》。

錢先生的《圍城》自1947年出版，新中國成立后一直沒有重印，直到1980年這一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才重印出版。但在海外，夏志清在其著作《中國現代小說史》中已給予錢鍾書先生極高的評價。所以海外讀者知道錢鍾書先生的很多。

夏志清指出：“《圍城》是中國近代文學中最有趣和最用心經營的小說，可能亦是最偉大的一部。作為諷刺文學，它令人想起像《儒林外史》那一類的著名中國古典小說，但它比它們優勝，因為它有統一的結構和更豐富的喜劇性。”

《圍城》的第一本外文版是由美國印第安納出版社出版，此后陸續出了俄、法、德、日、捷克等外文版，這些都是因夏先生的推薦，他功不可沒。

我是直到1981年在翻譯家馮亦代的介紹下，才認識錢先生的。那一年仲春，我們聯袂前往錢先生三里河的寓所拜候他。

錢先生從來不接受訪問。我那天打破了慣例，攜帶錄音機，開宗明義地把錢先生的談話錄了下來，后來整理成訪問記。這里也仗著錢先生與馮亦代多年的交情。

這是錢先生復出后唯一的一篇正式接受訪問的訪問記。那一次訪問，錢先生雖然患了慢性支氣管炎，但談笑風生，妙語如珠，他談了他還想繼續寫《管錐編》的計劃和對《談藝錄》的修訂等等。此后，每次赴京，我都去探望錢先生和住在他毗鄰的俞平伯先生。

在以后的日子，也與錢先生寫了好幾通信，錢先生幾乎逢信必復。錢先生雖然學問淵博如汪洋大海，但對后學從來不居高臨下，也不假于詞色，而是諄諄善誘，嘉勉有加，還不憚其煩地為后學排難解紛，令后學如沐春風，如沾雨露，終生受用。

錢先生寫文章或做人處事，一絲不茍，而且親力親為，他在《訪問記》（見拙著《當代大陸作家風貌》，臺灣遠景版），表示準備續寫《管錐編》。我建議他找助手幫他做一些雜務，以減輕負擔，他認真地說：“……有過建議說我找一個助手幫我寫信，但是光寫中文信還不成，因為還有不少外國朋友的信，我總不能找幾個助手單單幫我寫信，并且，老年人更容易自我中心，對助手往往不僅當他是手，甚至當他是‘腿——跑腿，或‘腳FOOTMAN。這對年輕人是一種‘奴役。我并不認為我是夠格的‘大師，可以享受這種特權，也沒有什么東西值得年輕人付了這樣的代價來跟我學習。”

這番話，俱見錢先生的謙遜和恢宏的氣度。

二 錢鍾書的一封長信

筆者于1981年4月訪問錢鍾書，錄音訪問整理后，曾給錢先生過目。錢先生在給我的復信中，有“那篇錄音，在你是弦上之箭、喉頭之痰，勢在必發，志在必吐。只能認識必然性以享受自由了”之句！

也許這篇訪問記整理后，還可以入錢先生的法眼，他后來在他的《宋詩選注》（香港天地圖書公司出版）的序言中，特別加以摘引。

最近在整理錢先生給我的信札中，發現一幀1982年1月13日他親筆寫的新春祝賀的題字，備添溫馨。

與錢先生通信，錢先生大都以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復信。在所有錢先生的信札中，只有一幀是用圓珠筆寫的，很是罕見。也許這封信要回復筆者所探詢的問題太多，用毛筆字作答，不免費力，所以他改用圓珠筆。這封信也許可以為研究錢鍾書先生提供一個素材，特全信照錄如下：

彥火先生文幾：

得信甚感。弟一病經年，精力衰退。來函所詢各節，只能略道梗概。《談藝錄》重印事，請閱《增訂本》序文，便知經過；此書重印后，不及一年，即復再版，頗易得也。《人民日報》之舒展兄、花城出版社之黃偉經兄皆于拙著嗜痂有癖，舒兄并著手分類編選；二君慫恿，弟“烈女怕纏夫”，不得已允所請。至拙集云云，則臺灣蘇正隆先生與中華及香港天地接洽后，又親自惠臨，言定將出版拙著七種為一集。弟去夏得大函后，奉覆一信，后港友剪寄報紙，見兄一文已收敝函撮要發表。《宋詩選注》將由此間人民文學出版社第六次重印，同時由香港天地出版，弟應天地陳松齡先生之請，作一短序，序中即引大著《風貌》中一節，并標明兄大名；該序由陳松齡先生交《文匯報》發表，兄一檢即得。竊意大著如由臺灣新版，可不妨將去年弟函（論畢業論文等）及今年該序中有關處補附，以見兄我交情。其余不必增改，以存當時面目。弟久不照相，無堪奉寄。題簽遵命寫就呈上，篇后腕力目力都不濟，恐徒玷大著，如不合用，即拋棄之，萬不客氣。最新出版之《隨筆》（1988年第4期）上有一舊友記弟舊事者，末尾引弟今春與彼之信，弟之近況盡此信中數語。草草奉覆，即問暑安

鍾書 上 七月廿七日

楊絳問候

錢鍾書先生這封信，所包含內容甚多，信是1988年7月27日發出的。錢先生長期患有哮喘病，不時復發，信中提到“精力衰退”，并無虛言。

信中對《談藝錄》的出版及臺灣、香港版《錢鍾書作品集》著墨較多。

錢先生的《談藝錄》完成于上世紀40年代。夏志清對此評價甚高：“錢著《談藝錄》是中國詩話里集大成的一部巨著，也是第一部廣采西洋批評來譯注中國詩學的創新之作。”

錢先生在1981年接受我的訪問時表示，他對《談藝錄》不滿意，要“全心痛改”。他還取出舊版本，上面有不少篇章有他修改的蠅頭小字改訂的文字，密密麻麻。他當時曾表示不大可能出版，最后終于在三年后出版。一時洛陽紙貴，這就是錢先生在信中所說，重印后“不及一年，即復再版”。

這本書于1988年11月出臺灣版。

信中也提到《人民日報》的編輯舒展和廣東花城出版社的編輯黃偉經，因鐘愛錢先生的著作，如信中所說“皆于拙著嗜痂有癖”，提到舒展把他的著作“分類編選”。

信中提到的臺灣“蘇正隆先生”，乃是臺灣書林出版社老板，在他的奔走下，在臺灣出版了七卷本《錢鍾書作品集》，正是錢先生信中所提的“拙著七種為一集”。

至于《宋詩選注》，也是錢先生的另一部扛鼎之作，卻命途多舛。據錢先生對我說，這本書于1957年出版后，“正碰上國內批判‘白專道路，被選中為樣品，作為‘資產階級文學研究的代表作，引起了一些批判文章”。

錢先生自己對這部選本頗有自得之意。他告訴我，日本京都大學小川環樹先生在《中國文學報》寫了一篇很長的書評，作了肯定，說“有了這本書以后，中國文學史的宋代部分得改寫了”。

《宋詩選注》出版后，當時在臺灣的胡適輾轉讀到原書，曾作了評論：“黃山谷的詩只選四首，王荊公、蘇東坡的略多一些。我不太愛讀黃山谷的詩。錢鍾書沒有用經濟史觀來解釋，聽說共產黨要清算他了”，“他是故意選些有關社會問題的詩，不過他的注確實寫得不錯。還是可以看的”（《胡適之先生晚年談話錄》，1959年）。

信中說，錢先生在香港天地圖書版本的《宋詩選注》短序中，曾引用拙著《當代中國作家風貌·正、續編》中一節（香港昭明版）。《當代中國作家風貌》后來易名為《當代大陸作家風貌》，由臺灣遠景出版社出版。錢先生希望我把在原書中，論述他畢生文學創作的文章，即信中所指“論畢業論文等”及他關于《宋詩選注》序言新增材料——“該序中有關處補附”加上去。

我曾請錢先生為拙著臺灣版《當代大陸作家風貌》題簽，錢先生題來后，可惜書出版后發現臺灣版卻沒有用上，令人遺憾！

三 錢鍾書的妙喻與幽默

在現代社會，特別是當今的商業社會，生活之弦繃得緊緊的，幽默是生活不可或缺的潤滑劑。德國作家胡戈在《傻瓜年譜》中指出：“人生越嚴肅，就越是需要詼諧。”

什么是真正的幽默？美國作家休斯下了注腳：“所謂幽默，是到口的肥鴨竟然飛了而還能一笑置之。”

休斯所謂的“一笑置之”，不一定指的是開心的笑，也許是心有不甘的苦笑哩！在這個骨節眼上，當然苦笑比勃然大怒或惱羞成怒得宜，或相對怡然得多了。

馬克·吐溫更是說到骨子里去：“幽默的內在根源不是歡樂，而是悲哀；天堂里是沒有幽默的。”

走筆至此，讀者肯定感到索然無味，因為這太像拋書袋，拋得太不像樣了，一點幽默也沒有。

談到幽默，在中國作家之中，我首先想起林語堂，他老人家早年還辦過《幽默》雜志。

如果要月旦或貧嘴，林語堂式的幽默也許還是屬于休斯式的，源自美式的幽默——美國人臨死之前，往往還不忘幽自己一默——開自己的玩笑。說穿了，也不過是強顏歡笑而已。

說到幽默的深刻，錢鍾書先生倒是少有的例子。

過去在與錢先生交談中，曾摘下他在講話中的妙喻與幽默。茲錄如下：

他在談到老年人說道：“老年人是不能作什么估計的，可以說是無估計可言。我覺得一個人到了五十歲以后，許多事情都拿不定。”“比如日常生活問題，也不易應付，小如一張凳子、一扇門、一層樓，都是天天碰到的東西，也可以任意使用它們，一旦年老了，好像這些東西都會使乖，跟你為難，和你較量一下，為你制造障礙。至于身體上的功能，包括頭腦的運作，年輕時候可以置之不理的，現在你都得向它們打招呼，進行團結工作，它們可以隨時怠工甚至罷工（笑）。所以我的寫作計劃不是沒有，但是只能做到多少就算多少。”

談到他的代表作《圍城》，他說道：“代表？你看我這個是代表什么？又不是‘人大代表的代表（笑），所以也沒所謂代表不代表，你說是嗎？只是我過去寫的東西，要說代表，只能說代表過去那個時候的水平，那個時候的看法。現在我自己并不滿意。那個時候寫得很快，不過兩年的工夫。這次重版之前，我重新看了一看，覺得許多地方應當改寫，重寫，因為錯字錯得很多，但要改寫，甚至重寫是很花工夫的。我當時只在詞句上作了很少很少的修改，但出版社一定要出，只好讓他出。假如——天下最快活的是‘假如，最傷心的也是‘假如（笑），假如當時我的另一部長篇小說《百合心》寫得成，應該比《圍城》好些。但我不知是不是命運，當時大約寫了兩萬字，1949年夏天，全家從上海遷到北京，當時亂哄哄，把稿子丟了，查來查去查不到。這我在《圍城》的《重印前記》提到過，倒是省事。如果稿子沒有丟，心里癢得很，解放后肯定還會繼續寫。如果那幾年（筆者按：指‘文革）給查到，肯定會遭殃！”

在談到他的《宋詩選注》，他說道：“選詩很像有些學會之類選舉會長、理事等，有‘終身制、‘分身制（笑）。一首詩是歷來選本都選進的，你若不選，就惹起是非；一首詩是近年來其他選本都選的，要是你不選，人家也找岔子，正像上屆的會長和理事，這屆得保留名位，兄弟組織的會長和理事，本會也得拉上幾個作為裝點或‘統戰（笑）。所以老是那幾首詩在歷代和同時各種選本里出現。評選者的懶惰和懦怯或勢利，鞏固和擴大了作者的大名和詩名。這是構成文學史的一個小因素，也是文藝社會學里一個有趣的問題。”

在說到寫文章時，他說：“有一位叫萊翁·法格（Leon Fargue）的法國作家，他曾講過一句話，寫文章好比追女孩子。他說，假如你追一個女孩子，究竟喜歡容易上手的，還是難上手的？這是一個詼諧的比喻。就算你只能追到容易上手的女孩子，還是瞧不起她的。這是常人的心理，也是寫作人的心理，他們一般不滿足于容易上手的東西，而是喜歡從難處著手。”

談到寫《回憶錄》，他說：“一個作家不是一只狗，一只狗拉了屎，撒了尿后，走回頭路時常常要找自己留下痕跡的地點聞一聞、嗅一嗅（笑）。至少我不想那樣做。有些作家對自己過去寫的文章，甚至一個字、一段話，都很重視和珍惜，當然，那是因為他們所寫的稿子字字珠璣，值得珍惜。我還有一些自知之明，去年有人叫我寫《自傳》，亦代是居間者，我敬謝不敏。回憶，是最靠不住的，一個人在創作時的想像往往貧薄可憐，到回憶時，他的想像力常常豐富離奇得驚人（笑），這是心理功能和我們惡作劇，只有盡量不給它捉弄人的機會。你以為怎樣？反正文學史考據家不愁沒有題目和資料，咱們也沒有義務巴巴地向他們送貨上門。”

……

從以上錢先生談話的摘錄可知，錢先生是深諳幽默之道的。他的幽默，偶爾也含有諧謔成分的——今人俗語所指的“惡搞”，如他說寫回憶錄像狗撒了屎尿，還要回頭嗅一嗅、聞一番；寫文章像追女孩子一樣，追得到，不一定瞧得起她。其中也有笑中帶淚的，如“寫作計劃”與政治運動的沖擊，“假如”的傷心與快活；老人的日常生活遇到棘手的問題……

以上錢先生所作的比喻，若合了馬克·吐溫所說的“幽默的內在根源不是歡樂，而是悲哀”，特別是對當代的中國人而言。

四 錢鍾書妙談官話和流水

錢鍾書先生本人便是一部博大精深的巨構，能通讀其作品，戛戛乎其難也。單是他的《管錐編》及《談藝錄》，要入其堂奧談何容易，能讀通的人相信也只有鳳毛麟角。

他的摯友柯靈便是其中的佼佼者。柯靈在《促膝閑話鍾書君》一文，對錢先生的學問刻畫得入木三分：

錢氏的兩大精神支柱是淵博和睿智，二者互相滲透，互為羽翼，渾然一體，如影隨形。他博極群書，古今中外文史哲，無所不窺，無所不精，睿智使他進得去，出得來，提得起，放得下，升堂入室，攬天下珍奇入我襟抱，神而化之，不蹈故常，絕傍前人，熔鑄為卓然一家的“錢學”。淵博使他站得高，望得遠，看得透，撒得開，靈心慧眼，明辨深思，熱愛人生而超然物外，洞達世情而不染一塵，水晶般的透明與堅實，形成他立身處世的獨特風格。這種質量，反映在文字里，就是層出不窮的警句，因為他本身就是一個天才的警句。淵博與睿智，二者缺一，就不是錢鍾書了。

柯靈說錢先生“他本身就是一個天才的警句”，因為能“攬天下珍奇入我襟抱，神而化之”，加上“靈心慧眼”，所以下筆文思泉涌，妙句妙喻油然而生。

許多研究者大都從他的作品如《圍城》及學術著作去見證他的妙思妙喻妙見及警句，其實他的散文也處處生花，句句機鋒。

我們且以世人較少聞問的兩篇短文為例。其一是《報紙的開放是大趨勢》；其二是《表示風向的一片樹葉》。前者只有兩百字，后者也只有六百字。

《報紙的開放是大趨勢》文章極短，卻擊中要害。開首的一段原話是這樣的：

“我們現在是個開放中的社會，報紙的改革就是開放的一個表現。今年報紙的開放程度已經出于有些人的意外了，這是大趨勢。官話已經不中聽了，但多少還得說；只要有官存在，就不可能沒有官話。”

文章第二段提到“《光明日報》影響很大”的字眼，理應是為《光明日報》而寫的，文末卻注明：“原載《人民日報》一九八八年九月二十二日”。《錢鍾書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從這一注解揣摩，原文大抵是為《光明日報》而寫的，卻為《人民日報》所轉載。

我翻查了錢鍾書著作目錄，果然估計不錯，原文最初登載于一九八八年六月三日的《光明日報》，題目是《報紙的開放是大趨勢——我看〈光明日報〉》。從時間看，文章率先于一九八八年六月三日《光明日報》披載，卻于三個多月后的九月二十二日《人民日報》所轉載。《錢鍾書散文》的編者說是原載《人民日報》，不是筆誤，就是別有用意。因為《光明日報》雖然是官辦的，早年卻是民盟的園地，后來成了知識分子的陣地。《人民日報》到底是徹頭徹尾的官方喉舌，是黨中央的報紙，以黨報轉載知識分子言論的報紙，有“黨的認同”的意味。

那一個年代，內地呈現出開放局面，傳媒從過去的一言堂局面走向多元意見，是叫許多文化人鼓舞的事，所以錢鍾書的文章有“今年報紙的開放程度已經出于有些人的意外了”，并喜孜孜地以為“這是大趨勢”，一矢中的地指出：“官話已經不中聽了”，其歇后語，大抵是“官樣文章可以休矣”！但是，形勢的發展并沒有以錢鍾書的一廂情愿為轉移，不用多久官話已卷土重來，官樣文章仍然充斥著官場及傳媒，落得空歡喜一場。這也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悲哀。

不管怎樣，“官話已經不中聽了”，從古到今已是客觀事實，不過于今為烈罷了。至于裝腔作勢的打官腔、寫官樣文章，更是令人聞風而遁，甚至適得其反。鄧小平自己也不喜歡不著邊際的官話，喜歡講“不管白貓黑貓，會捉老鼠就是好貓”的平實而簡潔的話，用平民語言來傳達改革開放信息，結果全國老百姓都聽進去了，從而使改革開放一舉成功。

令人納罕的是，鄧小平以下的中國大小官員、中央或地方傳媒，仍然在說官話、做官樣文章，令人不忍卒聽卒睹，懨懨然欲睡！

至于《表示風向的一片樹葉》，我在《錢鍾書著述·目錄》中查到一條注目：“載一九八八年九月廿六日《人民日報》”，后來根據這一線索，在《錢鍾書散文》和網上都查不到，最后打了一通長途電話給上海同濟大學的喻大翔教授，請他代查一下，結果還要勞動他跑了一次上海圖書館才查到原文。

原來錢先生這篇文章是為他在臺灣出版的《談藝錄》而寫的。錢先生寫道，“君家門前水，我家門前疏”往往變為“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就像海峽兩岸的大陸和臺灣這種正反轉化是事物的平常現象，譬如生活里，使彼此了解、和解的是語言，而正是語言也常使人彼此誤解以至冤仇不解。

水原是流通的，但也會有阻隔的時候，“由通而忽隔，當然也會正反轉化，由隔而忽通”。海峽兩岸的大陸與臺灣的水域，過去正是“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因政治的原因，由流通而阻隔，只有咫尺天涯之概！后來由文化帶動，忽爾由阻而通了。

錢先生登陸臺灣的第一本書《談藝錄》已是1980年代后期的事，之前在臺灣地下書店流通的，都用“哲良”或“默存”為筆名。錢先生小名仰光（又作仰宣），學名鍾書，字哲良，后改默存。當年臺灣警備司令部并不知道“哲良”或“默存”是錢鍾書，正如不知道“周豫才”是魯迅一樣，從而使新文學的這一朵薪火，可以在臺灣這個海島斷斷續續、明明滅滅地延續下來。

水是流通的，恁地人為力量是阻隔不住的，海峽兩岸后來的“三通”，證明錢先生的預見是英明而正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