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私塾能突破應試教育的樊籬嗎？

吳剛

【編者按】

《中華人民共和國義務教育法》規定，國家實行九年制義務教育制度，即我國適齡兒童和青少年必須到國家認可的學校接受正規的國民教育。然而，近年來，現代私塾在全國各地不斷涌現，如上海的“孟母堂”、北京的“國學館”、廣州的“六藝私塾”、深圳的“鹿鳴學堂”、蘇州的“菊齋私塾”、武漢的“今日學堂”和沈陽的“九雯學堂”等。在學校教育占據絕對主流的今天，現代私塾幾經沉浮，仍以其反抗應試教育的決絕姿態頑強地生存著，在讀學生數以萬計。

經過十余年的艱苦探索，現代私塾在教育模式上取得了哪些實驗成果？是否找到了突圍應試教育困境的出路？把孩子送進現代私塾能否成為家長們的可選方案？本期，讓我們跟隨記者，到幾家知名的現代私塾去一探究竟。

桃花源式的另類教育

2012年10月，武漢7對關系密切的父母帶著各自的孩子，遠離城市的喧囂繁華，來到武漢市近郊一個山村，在一所事先租下的廢棄小學安營扎寨，過起了世外桃源式的私塾生活。

7家共有10個孩子，最小的1歲多，最大的9歲。家長親自教孩子們誦經讀典、練習書法。這里沒有電視、電腦、變形金剛和芭比娃娃，家具和玩具都是自己做的。院子里還有開墾的菜地，白菜、豌豆長得郁郁蔥蔥。

“過簡單的生活，只吃素食，穿最普通的衣服，一個月有300元錢就夠了。”一位媽媽微笑著告訴記者，他們這樣做實屬無奈，因為他們對學校的教育模式失去了信心，“遠離城市的污染和喧囂，保護孩子們的天性，盡可能地給他們自由，給他們一片沒有污染的人文和自然環境，陪伴他們一起學習和成長，這就是我們想給孩子們提供的生活。”

這家自助式的現代私塾，課程主要是誦讀中國古典經書，還有數學、書法、英語等課程。英語課是朗讀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但這里沒有考試。另一位媽媽說：“很多人以為教育就是上學考試，而我們認為，讓孩子跟父母在一起勞動、讀書就是最好的教育。孩子們可以在自然中學習，從模仿父母中學習。”

這7對特立獨行的父母無疑是大膽的，但在家上學的模式并非他們的發明。早在十多年前，全國各地已零散地出現過許多這樣的家長。他們咬牙喊出口號“寧讓孩子做自己的試驗品，也不做學校的犧牲品”，堅定地按照自己的理想教育孩子。他們志同道合，在網上成立了“在家上學聯盟”，已有南京、上海、北京、廣東、成都等20多個分站點，群體內交流頻繁。上海的孟母堂、北京的國學館、廣州的六藝私塾、深圳的鹿鳴學堂、蘇州的菊齋私塾、武漢的今日學堂和沈陽的九雯學堂更是聲名遠播。這些現代私塾盡管收費高昂，學位依然緊俏。

孟母堂，這家被媒體稱為“上海第一家全日制私塾”的現代私塾，于2002年在上海松江創建。2006年，因沒有國家認可的辦學資質、收費違規、不符合國家義務教育法規等原因，被上海市有關部門叫停。但事實上，在之后的兩年多時間里，孟母堂不僅沒有停辦，且規模不斷擴大，先后在廣州、廈門等地開辦了多個連鎖學堂。2009年，該私塾再次被叫停。

北京市有十多家這樣的現代私塾，北京城區北部的天通苑和回龍觀地區是這類學堂的集中地。其中，國學館聲名顯赫。

在深圳，自2004年有了第一家現代私塾——蒙正學堂后，儒愿學堂、天謙學堂等十幾家私塾先后涌現，目前這個數字早已翻了幾番。

此外，蘇州的菊齋私塾、溫州的童學館、徐州的墨香齋等也相繼開張。

據記者統計，除了北京、上海、廣東、浙江、江蘇等經濟發達城市和省份外，湖南、湖北、云南、江西等省也存在現代私塾，其教學階段涵蓋了幼兒園、小學、初中乃至高中。而為孩子選擇上私塾的家長很多屬于文化、收入相對較高的階層。

現代私塾安排的課程與正規學校大相徑庭，以誦讀古典經書為主，重點是培養學生的美德和操行。英語、數學等課程也開，只是不訓練應試技巧，而體育課主要是學習中國武術。

記者在采訪中發現，孩子們對學堂的另類教育模式非常喜歡。10歲的小康最喜歡武術課。他說：“這兒有時也考試，但不排名，所以心里不緊張。以前在學校，班里有80多個同學，一考試就排名，真受不了！”14歲的雨琪是六年級時從一所名校轉來的。她說：“是我主動讓媽媽給我轉到這兒的。這里學習輕松，而且學的東西比學校課堂上學的多，也有意思。背誦經典雖然枯燥，但不斷誦讀，就有不一樣的理解和發現。”9歲的秋妍也是從一所名校轉來的。她慶幸地說：“聽我原來的同學說，現在光數學他們就要每天做三張試卷，到晚上11點都寫不完作業呢。我現在可不需要受那份罪了。”

孩子們學習輕松了，但學習效果如何？如果以后參加中考、高考，孩子們能適應嗎？現代私塾模式新穎，卻有違反我國《義務教育法》之嫌，經營者有哪些苦衷？對未來又有什么打算？隨著采訪的深入，記者對現代私塾的認識越來越全面。

多元社會的積極嘗試

2011年，被上海教育局二次叫停兩年后，上海孟母堂突破重重障礙，應廣大家長的要求重新開業。

孟母堂的創辦者是被稱為“中國現代私塾教育第一人”的袁鴻林博士。他堅持探索實踐現代私塾教育十余年，感觸頗多。他一再告訴記者：“魯迅、蔡元培等都是在私塾中成長起來的。”他認為，現代私塾是對我國主流基礎教育的有益補充。現行教育存在許多僵化的弊端，然而學生的智能是多元的，勢必需要多元的教育方式。

在袁鴻林博士看來，我國基礎教育正面臨著發展方式的選擇，而發展方式決定著教育的質量、速度、成本和效果。隨著內外條件的變化，任何教育發展方式都可能會因新的發展需求而進行變革。現代私塾從產生到鼎盛、消失，再到現在的重新出現，實際上是外在社會條件和教育自身內部條件綜合作用的結果。

首先，社會多元化為現代私塾的產生創造了外部條件。現代社會進入了政治、經濟和文化多元化發展的時代。其中，文化多元化在橫向上表現為不同國家、不同民族各種宗教信仰、風俗習慣、價值理念等的多元共存和融合創新；在縱向上體現為不同時代文化的傳承與超越。從現代私塾大多重視道德倫理教育、注重學生個性發展且一定程度融合了西方“在家上學”理念中即可看出，它在中外結合、古今傳承方面體現了社會發展的趨勢。

其次，教育要素的多樣化對教育的多元化提出了內在要求。教育諸要素中，教育對象千姿百態，教育內容包羅萬象，教育手段千變萬化，復雜的教育現象如果只有學校教育這樣一種組織形式，可能不能滿足教育對象的多樣化需求。因此，教育的多元化應包含辦學樣式的多元化，現代私塾在繼承優秀傳統的基礎上，如果能在新的時代找到新的定位，無疑具有積極意義。

傳統私塾在我國延續了2000多年，是我國古代教育的主要形式。現代學校教育的產生緣于傳統私塾以個別教育方式培養學生的效率滿足不了現代工業生產對大量勞動力的需求。然而，當社會發展到較高文明程度時，整齊劃一的學校教育并不適合所有學生，因此，私塾教育所提供的個性化教育有其生存空間。

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的徐梓教授對傳統私塾教育有深入的研究。他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我國傳統的私塾教育，有很多值得借鑒的做法。比如，提倡‘教婦初來，教兒嬰孩，強調早期教育的重要性，要求教育從學生幼年開始，主張教學過程中體現愛教結合、寬猛相濟的精神，切實遵循識字為先、少授專精、因材施教、循序漸進的原則，教學內容上注重學生良好行為習慣的培養，以‘收其放心，養其德行為目標，在教材的編寫上注重適應兒童的性情，做到句子短小、形式整齊、和諧順暢、有韻便讀，在教材的選擇上，選取那些讀起來朗朗上口、聽起來鏗鏘悅耳的讀物，以引起兒童的興趣，使其易于接受，樂于接受。這些做法，是傳統私塾在現代社會依然具有強大生命力的根由所在。”

徐教授認為，現代私塾的出現其實是對現行學校教育的一種反抗。他說：“現代私塾的創辦者和把孩子送進私塾的家長普遍認為，學校教育采用大班教學的方式，教師不能因材施教，學生接受不到個性化的教育。學校教學以知識的傳授為主，在升學的壓力之下，冷落了德育，忽視了品德的培養。很多家長認為，學生花費了很大精力應付考試，即使取得了優異的成績，也是有知識沒文化。所以，那些對應試教育極端不滿的家長，只好另辟蹊徑。有需要必然有市場，現代私塾也就應運而生了。”

正如徐教授所言，大多數現代私塾的創辦者是教育界人士，對教育有深入研究，對當下學校教育的弊端深惡痛絕，卻無力改變現實。他們幾乎都是從教育自己的孩子開始，拿自己的孩子當試驗品，當取得了驚人效果后，才被親朋好友“黃袍加身”，開辦了類似補習班的半正規私塾，在不斷積累經驗的同時，私塾規模越來越大，名氣越來越大，最終成為他們為之奮斗的事業。

現代私塾的出路何在

遠近聞名的武漢今日學堂，隱匿在武漢江夏區湯遜湖畔一個度假村的兩棟別墅里。別墅的一層是教室，二層是學生宿舍。周一至周五，孩子們住在這里，周末回家。

自2005年今日學堂創辦以來，至今招收了近50名學生，年齡最小的5歲，最大的14歲，大部分是從公辦學校轉過來的，也有讀完幼兒園直接去的。這里的學生年齡跨度近10歲，卻沒有年級之分，只有大班小班之別。比如，孩子的英語底子差一些，就跟著小班上課，國學好一些，就跟著大班上課。每個班的人數七八人到十二三人不等。

“這就是我們所倡導的教育方法，因人而異。”今日學堂的創辦者、校長、武漢大學教師張健柏告訴記者，這里不像公辦學校那樣搞“一刀切”，不會不管學生是否學會都必須按進度授課。

今日學堂每間教室的墻壁上都貼著一個大大的“道”字。張健柏解釋，他研究道教文化，并把道教思想貫穿于教學工作中。“所謂道，就是順孩子的意，按天性來教育孩子，學生擅長什么就學什么。比如，孩子13歲以前擅長學語言，那就加強語言學習，多背誦經典，13歲以后邏輯思維啟蒙，那就開數學課。”張健柏說。

與大多數現代私塾一樣，今日學堂也崇尚快樂學習，沒有考試和作業。記者了解到，學堂的文化課程為兩類：一是語言類，包括中文和英文。中文即以傳統國學為主，同時包括心理學和哲學等內容，英文則以《新概念英語》為主，配合國外的閱讀資料。二是科學類，以國外科學教材為主，包括數學、生物、地理、物理、化學等知識，同時配以“Discovery（科學探索）”等影像資料作為泛讀教材。體育課是學習武當派內家拳。

在很多人看來，今日學堂的做法是新鮮的、超前的，但在張健柏看來，這是古老的，兩千年前孔子就采用這種教學方法，國外的盧梭、洛克、杜威也都有這樣的教育理念。

今日學堂招收學生時對家長設置了四道門檻：家庭實際年收入12萬元以下的不收；舍不得讓孩子吃苦的不收；家長望子成龍的不收；把教育當成商品來經營的不收。“家長挑選學堂，學堂也挑選家長。這是必要的，家長的理念需要和學校保持一致。”即使如此，仍有家長愿意拿出每年3萬的學費把孩子送到這里。據了解，將孩子送到今日學堂讀書的家長，家庭背景均不錯，其中商人和公務員家庭占到90%，另外還有少部分是大學教師家庭。從學歷層次來看，這些家長基本上都有大學本科學歷，有的還具有碩士和博士文憑，其中個別人還具有教授職稱。

今日學堂至今仍未獲得教育部門批準的辦學資格。張健柏說：“教育部門曾讓我去申請辦學資格，我很為難。我們去申請的話，他就說你不過關，就拖著。如果沒有獲得批準，我們繼續辦學，那就是違法辦學。”

張健柏對我國《義務教育法》研究頗深。他說：“《義務教育法》不是全部教育法，家長有義務有責任讓孩子接受教育，但沒有說家長不能讓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也不能說因為有義務教育，家長必須把小孩全都交給學校。”

教育局的人曾給今日學堂的學生家長打電話，勸其給孩子轉學，因為今日學堂不符合義務教育的有關規定，要被查封。這位家長當即在電話里回敬：“學校正規教育對我們來說是窩窩頭，我想讓女兒吃海鮮。”

張健柏介紹，今日學堂比較接近美國的家庭學校的概念。在美國，一些家長不滿學校的教育水平和教育方式，自行在家教育自己的孩子，也接收具有相同教育思想的朋友的孩子。這樣的學校美國稱為家庭學校。家庭學校的數量每年都在增加，目前已經超過了100萬所。

在教育部門的壓力下，張健柏不知道今日學堂能撐到什么時候，但他似乎已經為孩子們想好了退路：“實在不行，就推薦他們去大方學校。”

武漢大方學校于2003年創辦，最初辦學理念與今日學堂類似。2006年8月，創辦人向武昌區教育局申辦武漢大方小學并獲得批準。這是全國唯一經教育主管部門批準、以中外經典文化教學為主、同時兼顧應試教育的新式小學。大方學校校長余思非是位識時務者。他對記者說：“我們只有符合這個時代，符合大多數人普適性的方式，才可能領著大家往前走。”

本刊認為，現代學校取代傳統私塾無疑是歷史的進步，而現代私塾的出現也并非劍走偏鋒，而是對應試教育深入思考后的反抗，是一種“越獄”行為。無論是從國際教育的發展趨勢來看，還是就探索多元化教育模式的必要性而言，現代私塾都不應該簡單地被取締。應給予現代私塾一定的發展空間，合理引導，有效監管，使現代私塾規范發展，成為學校教育的有效補充。

目前，現代私塾正處困境，自身弊端尚存：環境相對封閉，如何培養孩子的社會意識和合作精神？課程不規范，如何參加中考和高考？不頒發文憑，孩子以后如何就業？因此，家長不可沖動，盲目效仿，而應以孩子的發展為重，慎重規劃孩子的求學之路。

【編輯：陳彤】